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

在染紅霞躍下之前,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惡佛與符赤錦、陰宿冥的對峙,以及薛百膳二度攔了漱玉節的路,包括鬼先生在內。因此,當一身金甲的長腿麗人颯爽登場,鬼先生除錯愕與憤怒,頭一個浮上心版的念頭:“莫非望天葬那廂出了什麼狀況?”

姥姥交劍時特意揀了角度,恰被白玉圍欄所遮,莫說鬼先生並未留心,便盯緊了天羅香瞧,約莫也以爲是染紅霞自氅下取出劍來,蚳狩雲卻將左臂一揮;持虛危之杖的侍女應勢退了一步,看來是阻卻染紅霞取杖的模樣,自清意味濃厚。

蚳狩雲是老狐狸,鬼先生不會天眞到以爲她與染紅霞的莽行全無瓜葛。

不過,願意自清,表示眼下還未有翻臉的打算。而染紅霞未放棄“雪豔青”的僞裝自報家門,徑以玉面蟠祖的身份說話,無論是考慮到她水月停軒的出身,爲避免遭羣魔圍剿,抑或某種程度上仍照鬼先生的腳本走,都只能算是脫稿演出,至少尙未破局。

要繼續扮演這個角色,光靠染紅霞自己是不行的。再多說幾句,不免教人看出蹊蹺,須由姥姥代言,她只須在關鍵處虛應幾句即可,免露馬腳;她那“玄囂八陣字”不過是空洞的招形,本就是爲了輸給鬼先生而練,換作不知底蘊的對手全力施爲,三兩下即打回原形,連要稱作“武技”都很勉強。

綜合這些枝微末節,鬼先生判斷她是爲救符赤錦,纔不假思索,挺身而出────這種愚蠢而天眞的思路,也夠“染紅霞”的了。他忍不住握緊懷裡的瑪瑙小瓶,開始認眞地埋怨起這“牽腸絲”入手太遲,否則要馴服染紅霞,過程應更有趣,而結果也該更有效。

不會有什麼狀況的,他暗自揣想。

耿照已是廢人一名,能玩出什麼花樣?染紅霞不過是無聊的俠義心發作,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世間絕大多數的女子即是這般蠢笨,果然對她們太過客氣,下場便是噁心自己。

饒是如此,鬼先生仍對虛空處打出手勢,遠方望臺暗處閃了一下鏡光,旁人瞥見,怕以爲是圓穹垂落的石英礦脈所致,不想是潛伏於入口附近的荊陌領命而去,讓林採茵將囚於望天葬的耿照提來此地。

黑蜘蛛無法進入龍皇祭殿,似乎連靠近都是不被允許的。荊陌不愧是受命行走地面的代表人物,特別揀了一處視野絕佳的藏匿點,能在距入口近兩丈的地方,窺見方塔上的情景,故成爲聯繫鬼先生與谷中人馬的信使。

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支使她們的機會,以期從中看出端倪。畢竟黒蜘蛛雖是他得以攻佔冷爐谷、宰制天羅香的奇兵,但同時也是最大的隱憂。

沒人知道黑蜘蛛到底在想什麼。

這幫潛居地底的妖婦,乍看對自己是言聽計從,然而所提供的一切卻都極其被動,傳遞消息、偵察防禦……須由他頒下命令,她們纔有回饋,如扯線傀儡。命令下得過於籠統,她們便索性置之不理,也不作交代;就算是清楚明瞭的指令,她們也會按自己的理解獨斷行動,有的遵行也有的忽視,以鬼先生之絕頂聰明,仍參不透她們依據的準則是什麼。

除了“領路”與傳訊,他未從黑蜘蛛身上得到其他實質的幫助,就連攻破冷爐谷當晚,她們也不曾動手,只是旁觀。

他開始有點能體會,蛾狩雲與她們打交道的那種焦慮和不安了,但這仍不能緩解老婦人在“看管”染紅霞一事上,所犯的嚴重缺失。鬼先生銳目一睨,投以嚴厲之色,蛆狩雲眉目不動,微一頷首,似以此表達歉意。

這一筆,該教她賠上個盈幼玉,才能記着厲害!鬼先生心中盤算着,目光卻不由得被場中的激鬥吸引。

惡招臨門,染紅霞以“玄囂八陣字”的地字一門相應,按理該是徒具其形的招數,勁力竟掀飛鋪石,連鞘長劍與惡佛的拳勁一撞,兩人雙雙彈開;劍鞘承受不住兩股巨力的衝擊碾壓,陡地爆碎開來,扭曲的銅件、木片,連着地面激揚而起的碎石四向彈開,漫天灰粉中夾着點點晶瑩,聲勢烜赫,卻又說不出的好看。

(冰……冰渣!)

鬼先生目光如炬,再加上清楚這冒牌八陣字的底細,一眼便看出染紅霞以別門內功推動招式,才得有這般威力。染紅霞昏迷期間,他曾搭過她的脈門,只覺功體奇陰,凍徹骨髓,與傳聞中水月一脈的佛門內功絕不相同,卻不知如何習得。

這種詭異的奇寒功勁,鬼先生並不陌生。

以染紅霞的爲人,決計不能背叛師門,另學別派內功;就算有什麼離奇際遇,也不可能將原本中正平和的佛門內力化消一空,如空瓶貯水般,再添入如許深厚的異種陰力。鬼先生之所以未動過染指她的念頭,除了還須染紅霞的配合,才能順利打造玉面蠕祖的替身,也與這股異質內力有關,只怕陽物插入她的**,立時凍成冰棍,那可大大不妙。

陰極內力推動之下,此招居然與惡佛鬥了個不勝不敗,染紅霞自己也吃一驚,隱約覺得不對:“他明顯未出全力。這招……莫非是試探?”不及細思,驀聽一聲清叱,陰宿冥已掠過身畔,陽拳揮動、罡氣四迸,凌空朝南冥惡佛撲落,宛若神龍矯矢,氣象萬千。

無匹浩氣兜頭罩落,強如惡佛亦不敢怠慢,左金輪、右鬼杵,使的都是成名絕招,醋鉢大的鐵色拳頭揮向身在半空的陰宿冥,一陣密如雨點、勝似雷綻的貼肉勁響,陰宿冥終是力有未逮,體勢潰散,如斷了線的紙鳶般倒飛出去。

(不好!)

染紅霞唯恐惡佛再贊一拳,哪怕只是被拳風帶過,若掃中腰腹要害,鬼王立時便香消玉殯,沒有猶豫思考的餘裕,猱身撲去,揮劍格住惡佛,補上了鬼王之位。

她膂力本就極強,再佐以天覆神功的奇寒之氣,乃天下一切陽剛功體的剋星,惡佛與她三度對擊,乍看旗鼓相當,實則在每一回拳劍相觸的剎那間,寒氣皆如鋼針般鑽入經脈穴道,不斷削減其力,初時拳出五分力,再擊只餘七成,第三擊又弱去三四成……

惡佛察覺不對,雙臂一圈,化拳爲掌,兩兩對磨,雖仍是陽剛功體,周身氣勁卻變得綿長而強韌,彷佛整片鐵牆被捶打成了綿延無盡的薄韌鋼片,層層相迭,寒氣着體再不生作用,手中長劍首當其衝,被鐵臂間相反的兩股剛勁一絞,前半截頓時絞成雙股麻花辮。染紅霞花容變色:“……好駭人的螺旋勁!”長劍一抽,點足飛退,不料陰宿冥復來,恰恰補上其位;兩人在今日之前,休說連手,就連架都只打過小半場,有此表現,在旁人看來,已是默契絕佳。

但染紅霞一輪交手,禁不住心頭犯疑,隱覺惡佛無相逼之意,眞要說來,應是出手試探罷了,否則以巨漢的力量與速度,陰宿冥力盡飛退之際,他當來得及補上一記;早運起這轉輪般的無雙剛力、佛門硬功,自己決計不能與他對撼三擊,此際卻來不及出聲止鬥。

陰宿冥又一記“憑虛御龍落九霄”,免染紅霞退之不及,她這招用上了全力,腹中陽丹發動,掌底浩氣迸溢,沛莫能御,惡佛若也揮掌硬撼,極招相對,這一下便要分出生死。

魁梧的猙獰巨漢在浩陽之掌臨門的剎那間,忽然身子一轉,免攖其鋒,驀地媚兒身側冒出一抹雪白衣影,一拍媚兒肩膊,順勢而出,恰與惡佛四眼相對,打了個照面,正是符赤錦!

她躲在媚兒身後,與她一併撲向惡佛,媚兒身段修長,雙肩又寬,兼有寬袍大袖之便,兩人合作無間,竟將個嬌小的符赤錦藏成了伏兵。寶寶錦兒在一旁爭取時間調息,就爲了這一瞬,奮起餘勁,意念貫出,以“赤血神針”之殘訣,徑攻惡佛之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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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寂滅刀》薄冊中得了好處,於棄兒嶺上對過聶冥途之後,對這部殘譜的體悟更多,念及惡佛一路照拂,眼下雖是立場相對,卻無意傷人,料想以自己修爲淺薄,又無紫靈眼之神技,這一瞥教他心神撼動,三人藉機撤退,也就是了。

豈料掌拍媚兒肩頭的瞬間,一股極熟悉的純陽內息透體而入,渾身精力陡地一振,血脈賁張,強大的浩氣凝聚成形,自目額之交射出!惡佛放聲痛吼,震得整座圓穹一晃,簌簌落塵,她與媚兒已被雙雙震飛,落地時四肢猶不能轉動自如,背脊重擊地面,“唰!”一聲遠遠滑開。

符赤錦幾乎暈死過去,臟腑似都移了位;勉力睜眼,見不遠處媚兒顫臂掙起,口鼻溢血,咬牙狠笑:“妳行啊,大奶妖婦!這着厲害!接下來,且看本座撂倒這廝!”連撐幾下,卻始終直不起身,顯是內傷沉重。

惡佛雄軀劇顫,雙目緊閉,兩手搗耳,指縫間滲出鮮血,不知是耳膜破損,抑或太陽穴爆開,光看血污黏膩,汩汨而出,便覺痛極。更可怕的是:他扭曲的黥面上,露出自符赤錦識他以來,未曾出現過的恐怖神情,才知比將此際,他這一路可謂慈眉善目,難怪聶冥途一眼即知已非同路,加意提防。

符赤錦無法解釋這一記“赤血神針”,何以有如此威力,只能認爲是媚兒的純陽內息與己身經脈似極契合,雖屬外力,入體卻暢行無阻,宛若自爲……不,甚至比她辛苦修習的遊屍門內力更運轉如意,等若借了十成的“役鬼令”神功發出這一擊,雖無傷人意,卻重創場上修爲最高、衆人皆非其敵的南冥惡佛。

搗着耳朵的惡佛仰天狂咆,就連七玄首腦們,亦是死死運功撐持,以免被無邊獅子吼震暈。染紅霞站得最近,所受的衝擊最大,單膝跪地,以她的身子爲中心,七尺內的地面均結滿堅冰嚴霜,似乎體內寒氣本能生出防禦,再難遏抑。

但惡佛不僅僅是原地咆哮而已。

吼聲方落,餘音猶震,目不能視的猙獰巨漢轉過頭,攻城槌般的鐵臂亂舞,發瘋也似,徑往寒氣沁來的方向撲去!

惡佛怒吼的剎那間,密室石門上的鏡影一霎全白,旋又恢復,影像卻變得模糊扭曲,迸出雨打荷塘似的雜點,王座椅背上的收音效果一度中絕。拜其所賜,耿照與明棧雪僅是氣血翻涌,明棧雪一躍而起,連退幾步,俏臉上接連變過幾種異色,待背脊靠上石牆時,已恢復正常,笑吟吟沒事人兒般。

耿照功力已非昔比,毋須起身騰挪、化消獅子吼的音波,也不致爲其所害。他之所以掠至石門前,蓋因關心場上諸女,卻於鏡投再現之際,驚見惡佛狂態畢露,神智已失,全憑噬人本能,舞着鐵拳撲向染紅霞。

“紅……紅兒!”

他倏然轉身,正欲返回王座處,明棧雪嬌軀一晃,攔在中途,笑靨如花,說不出的動人。“明姑娘妳……”耿照氣急敗壞,但畢竟對她信任極深,唯恐自己一時衝動,做出什麼魯莽之舉,反倒害了染紅霞,耐着性子問:“這又是爲何?”

“你的寶寶……”明棧雪倒是好整以暇,慢條斯理道:“使什麼妖法?以惡佛修爲,便是“玉屍”紫靈眼之父、“血屍王”紫羅袈親來,斷不能於一瞥之間傷他如斯。她卻是憑得什麼?”

這點耿照也不明白。“赤血神針”殘譜的事,寶寶錦兒對他說過,時靈時不靈的,當日倚之刺殺嶽宸風,幾乎賠上她一縷香魂。耿照自己也嘗過赤血神針之威,雖然那種精元撼動的痛楚甚是傷身,令他元氣久久難復,但也非是爆顱裂血這般霸道,倒像寶寶錦兒不知從何處得來數倍功力,無意間使出────

(是了……定是媚兒!)

他回頭一瞥,鏡影中瘋漢發狂舞臂,染紅霞長劍已毀,見他拳勢獰惡,數倍於前,未敢以殘兵相格,避得狼狽,所幸惡佛耳目暫且無用,勉強僵持,衝口道:“定是她在媚兒……在陰宿冥肩上按了那一記所致。我在她二人體內均種過陽丹,內力能跨越功法門戶之限,相互感應交流,應該也不是出奇之事。明姑娘,請妳讓一讓,我……我要去救人。”

明棧雪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咬脣道:“好哇,鬼王陰宿冥的閨名叫“媚兒”麼?你的風流債忒長一串,算上游屍門、天羅香,還有五帝窟那些個烏衣暗行的小丫頭片子……七玄快教你弄成一家啦,可憐鬼先生一場白忙。”言笑晏晏,卻無相讓之意。

耿照急得想硬闖,氣機一動,周身倏凝,明棧雪分明未動,氣場卻陡地膨脹十數倍,身後如巨浪將傾,稍一動,便要遭洪流撞得粉身碎骨;細數平生所敵,只那武功出神入化的灰衣人略勝一籌,若論極靜而動的危機感,李寒陽、嶽宸風都未必勝過了眼前風姿傾世的絕色麗人。

“你這身武功雖不能說成於我手,要攤上“啓蒙”二字,約莫我還是有點資格的。”明棧雪濃睫低垂,嫣然笑道:“我教了你輕功,教了你內功,帶你逃過兇險的江湖追殺,可惜並非事事都教全了。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同盟尙未議定,你以爲的盟友隨時都能變成敵人,到你想問“爲什麼”的時候,人家都未必應你。至於把敵人帶到與戰場一牆之隔,隨時都能暗算你、妨礙你的地方,則是至爲愚蠢的錯誤。若犧牲一個染紅霞能教你永誌不忘,也算値得。”

耿照訾目欲裂,驀聽一聲驚叫,猛然扭頭,卻見惡佛舍了紅兒,這會兒竟轉撲寶寶錦兒處。媚兒與她相隔不遠,偏偏還起不了身,急得尖聲詬罵;遠處染紅霞沒敢等氣息調勻,狂奔來救,但怎麼看都還差了一點────“……讓開!”

他急怒交迸,確定明棧雪的氣機牢牢鎖在自己身前,非是玩笑戲耍,的無相讓之意,再不猶豫,身形一晃,整個人如箭矢離弦,徑朝明棧雪射去!

明棧雪見他來得風風火火,勢無保留,本擬接着一枚雷霆火礙,豈料耿照形影倏凝,穩穩停在她身前三尺處,由極動轉爲極靜,竟無一絲遲滯;少年鬢絲衣袂未及逆揚,明棧雪袖底影翻,藕臂圈轉之間,如針指勁已朝耿照上身“神藏”、“巨闕”、“大包”等三處穴道扎落,幾無先後之別,彷佛渾身是手。

耿照這一下疾行忽止的功夫,正是“蝸角極爭”的至極闉發,比之當日棲鳳館上金吾郎任逐流賴以成名的“瞬差”劍法,細膩度上仍有所不足,然而動靜轉換之迅捷利落,無跡可循,則是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與血軺精元三者合一所致,放眼今日東洲,再無第二人有這般神奇遇合,金吾郎自不能及。

然而,他雖快到了極處,明棧雪卻能搶在五感生出反應之前出手,所使“洗絲手”雖非絕學,落指三處卻微妙至極────神藏、巨闕二穴位於人體中軸,本就是要害,護體眞氣佈於此間,遠較餘處更加厚實,此乃人身的本能反應,而大包穴卻在脅下,碧火功感應危機,眞氣自行挪動增防,則破澱就在這一瞬間產生!

────這是專爲碧火神功設下的陷阱!

耿照心念一動,嫩筍尖兒似的指影已戳在五處眞氣流動所生的“破綻”上,勁力透入經脈,凝聚至極,竟如實針一般。

若在往昔,這一下便能點得他倒地不起,然而鼎天劍脈均輸平準,其能冠絕天下,但教有半分薄力能使,即可收數倍、乃至十數倍之效,借題發揮,不依不饒,遠遠超越常理。

耿照動念之間,防禦、推挪、閃避……諸般應變一次到位,雖都以綿力爲之,卻有扶傾挽倒之效。

明棧雪五指點落,鶴頸般白生生的臂影才繞完圈子,豈料耿照卻未癱倒,身子微晃,腳跟倒踩,兩隻鑄鐵般的手掌攫住明棧雪的皓腕,飛送丈餘,“砰!”將嬌軀牢牢摁在牆上。

香風撲面,一晃眼美人無蹤,彷佛所抓不過是抹虛影,凌厲的無聲指風已至腦後,啪啪兩聲,在牆上打出兩枚齊整圓孔。耿照忽自明棧雪身後出現,攔腰一抱,雙臂再度挾空;一抹雪白衣影自地面滑起,搶佔少年身側空門,明棧雪柔荑戟出,耿照雙掌卻反自她身側轟至,似有兩名耿照連手夾擊,令其顧此失彼。

斗室裡若有第三人旁觀,必以爲白日間見鬼,滿屋風聲呼嘯、迭影幢幢,影子追逐着影子,指掌無不中的,穿過的卻全是虛影,竟無一霎稍停。

明棧雪使得“洗絲手”,耿照亦以“洗絲手”相應,兩人越打越快,明棧雪靠着敏銳的眞氣感知,總能先耿照一步,偏偏“蝸角極爭”只消些許氣力,便能發揮超乎尋常的效果,耿照不停地死裡逃生、險中求變,教她離致勝的一着,永遠就差一步。

兩人頃刻間換過百招,耿照覷準空門,一個箭步竄上王座,穩穩坐落,一拍扶手,椅下傳來喀喇喇的機簧響,王座後裂開門框大小的縫隙,整個石座椅連着階臺便要轉出密室。

這個機關,耿照當日與蘇合薰進入時便已發現,乃密室往祭殿的唯一途徑。他背倚石座,明棧雪的移形換位再厲害,總不能穿牆而過,只消守穩正面,以及旋轉中途以肩膊等側面對敵處,明姑娘便再也阻不了他────事後想來,耿照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明棧雪咯咯笑道:“好狡猾的小子!且看你是不是眞這麼聰明!”和身撲去,這回卻未出指掌,甚至不帶一絲殺氣,徑往他懷裡一坐,伸手摟頸。耿照立時明白她的用心:這旋轉暗門只比王座略大,明姑娘若堅持橫坐在他懷裡,而非迭坐,則必定卡住暗門門框,被機括死命一絞,只怕要斷成兩截,至少那兩條渾圓修長、白皙筆直的完美**,肯定是要與身子分家的。

耿照看穿她的企圖,欲將玉人拋回密室,明棧雪只出一隻右手,擋、拍、勾、繞,洗絲手對上洗絲手,推挪運化絲絲入扣,誰也不讓誰。耿照正自着急,明棧雪招式丕變,使出“玉露截蟬指”來。

玉露截蟬指乃洗絲手的上位武學,系出同源。兩人功力相當、速度相當、反應相當,招式上的微妙落差瞬間成爲勝負關鍵────明棧雪啪啪兩聲,封住了他上半身的穴道,耿照雖練有衝穴法,卻無法立即衝開明姑娘的指勁,而她的腿已將卡入門框,明棧雪毫無閃避的意思,死死摟他脖頸,如小女孩撒嬌一般,竟是鐵了心不要雙腿。

耿照拗不過,嘆息一聲,於千鈞一髮之際竄離王座,重又回到密室中。但聽喀喇喇的異響持續一陣,終於靜止,龍皇寶座已轉出密室,現身方塔最頂層。

耿照上半身的血路這才恢復,本想將她重重一摔,終狠不下心,信手放落,怫然作色。“明姑娘,妳這是什麼意思?”明棧雪臉蛋紅撲撲的,輕拂裙膝,彷佛說的是什麼鄰里細瑣,抿嘴甜笑道:“哎唷,同你玩兒呢,眞生氣啦?”見耿照面色嚴峻,輕道:“你這麼心疼我,我很歡喜。我要的就是這個,你明不明白?”轉過身去整理衣發,看似在意儀容,其實是不想讓他瞧見心思。又或許,也只是害羞罷了。

耿照很難生她的氣,見鏡投之中,連漱玉節、薛百膳也加入戰局,動彈不得的寶寶錦兒不知何時被移到場邊,遠遠避開巨漢肆虐,約略放下心來。染紅霞四人連手應付,仍是避得多、打得少,根本擋不了瘋漢正面一擊,困戰不過是避免被個個擊破罷了,說是“苦苦支撐”,絲毫不爲過。

“明姑娘,我一向信任妳。將來,我也不想收回這份信任。”耿照收敵形容,嚴肅道:“我知道妳不會拿我在乎的人的性命開玩笑。妳有什麼盤算,能不能都告訴我,讓我心裡有個底?”

明棧雪轉身面對他,正色道:“場上變故,不能一一都在鬼先生的算計中,如何應付,決定他的謀劃能否成功。你不覺得,這場大會開到現在,都是你的人在處理變故,而非鬼先生?你到現在,尙且不知他有多少暗底未出,如何出手致命,穩操勝券?”

耿照一凜,知明姑娘所言無差,但嫩中仍有股不平之氣,衝口道:“我不能眼睜睜看寶寶……看符姑娘她們受害。只有這點,決計沒商量。”

“就跟你的紅兒一樣,是不是?”明棧雪語帶調侃,瞅得他面上發臊,直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算了。“姥姥還沒出手哩,你擔什麼心?在這祭殿裡,沒有人比她更想弄死鬼先生了,你的小紅是姥姥的重要同謀,留着她要翻盤的,決計不教她少根毫毛。”

“你是這場行動的大將。”明棧雪定定望着他。“你有出色的武功,腦子也很清醒,這些都是大將必備的條件,所欠缺的,不過是心性的磨練罷了。你現在冷靜下來,再想想鬼先生有什麼王牌未出,你讓那黃姓丫頭居中聯繫姥姥,該在什麼時候裡應外合,一舉翻掉這廝!”

鬼先生是在場唯一一個留意到塔頂動靜的人。

當他發現龍皇寶座自牆裡轉出時,興奮得差點失聲叫喚,趁場中打得昏天黑地之際,悄悄掠上,將王座連着壁面飛快檢査一回,雖未發現控制的機括,然而座椅猶溫,帶一絲淡淡幽香,顯是不久前纔有人坐上。

(……是女人。)

鬼先生本欲深入,忽聽場中薛百滕叫道:“胤家小子!你想做盟主的話,是不是得做點什麼,還是放惡佛將大夥全殺淨了,好教你當一堆枯骨的頭兒?”

他等的就是這個,手扶珂雪,轉身笑道:“老神君言重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本想讓諸位自行交流溝通,絕不介入的,以免有人又說我陰謀設計,居心匠測。依我看,惡佛爲符姑娘所傷,神智有些……呃,不大清楚,不如由在下做個公親,兩廂罷鬥,老神君以爲如何?”

薛百媵罵道:“親你個死人頭!莫耍嘴皮,快來幫手!”

鬼先生哈哈一笑,緩步拾級,拔刀在手,曳着一抹藍汪汪的青芒,徑朝場中走去。廣場另一頭,符赤錦悠悠甦醒,見白額煞在身畔照拂,蹙眉喃喃:“惡……惡佛呢?打完了沒?”

白額煞搖頭,壓低聲音道:“四打一還沒門,這瘋僧發起狂來,委實是神佛難制。薛老神君開口啦,讓大夥一塊兒連手,先制服他再說。”符赤錦微瞇着姣美杏眸,遠遠見得鬼先生從容下階,拖刀走向戰團,場景依稀曾見,驀地省覺,尖聲叫道。

“不好!莫讓他來……這是計,是乘機對付衆人的詭計!”

白額煞聽得蹙眉。“妳說什麼?什麼對付所有人的詭計?”

符赤錦驚魂未定,顫道:“當日在廢驛我見過他的快刀,他就是這樣把他們都撂倒的!別……別讓他近身!”揚聲尖喚:“鬼王!記得越浦城外圍攻將軍那一夜麼?莫讓他近身,這是“攻其無備”之計!”

媚兒本有些摸不着腦袋,想起那夜鬼先生現身破驛,以迅捷無倫的快刀,放倒了相持不下的兩方人馬,不由一凜,只恨惡佛攻勢太緊,莫說防備偷襲,連還口應聲也不易,眼見鬼先生越走越近,珂雪的粼粼波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邪笑,令人毛骨悚然。

白額煞束緊腰帶,活動肩腕,低聲道:“沒法子了,我去擋他一陣。”符赤錦蹙眉道:“你的傷……擋不住的。”白額煞咧開貓顎,笑起來的聲音宛如咕噥,活像鼻下脣上黏貼着什麼異物似的。

“起碼得試試。也沒別人啦,是不?”

忽聽一人從容笑道:“胤門主親自下場,不知爲的是規勸哪一位?”符、白等愕然擡頭,發話者竟是望臺上的祗狩雲。

純論武力,鬼先生未將老婦人放在眼裡,依舊拖刀而行,怡然道:“長老就當我規勸惡佛罷,不都一樣麼?可惜妳天羅香唯一一次規勸,已在場中瞎耗着,這裡沒長老什麼事了。待我解決了眼下難題,再同長老敘舊。”說到後來目露兇光,毫不掩飾裹脅惡意,不知是對祗狩雲於此際背叛感到憤怒,或氣自己走眼,居然信了這老虔婆的輸誠。

蚳狩雲雍容一笑,好整以暇。

“胤門主該清楚,場中那位非我天羅香之主,而是胤門主安插的頂替之人,本不能代替天羅香發言。如此說來,本門還有一次規勸的機會罷?”

衆人皆知狐異門強勢主導七玄大會,各門中必有暗樁細作,但此事連口無遮攔的聶冥途,都不曾金刀大馬地公然指出,鬼先生萬萬料想不到,抵狩雲竟敢當衆抖將出來,甚至明指染紅霞是冒牌貨,怒極反笑,咬牙道:“長老欲勸,怕是在下區區了。也好,我素仰長老的威名,可惜沒機會討教一二,今日便來見識見識“代天刑典”之能。請!”終於停下腳步,長刀一立,擺開架式。

蚳狩雲仍舊是笑,一動也不動。“我老啦,勸不動了。況且以門主之尊,若由老身一介代攝、宗主之下人徑行規勸,豈非失禮得緊?”

鬼先生聽得冷笑。妳要還想打染紅霞的主意,趁早死了這條心罷!她已自身難保了,還救得了妳天羅香?思慮之間,卻聽祗狩雲娓娓道:“……有資格規勸胤門主的,敝門上下,也只有這一位。”

鬼先生心頭一陣不祥,驀聽“嘩啦”一響,天羅香陣中刀棺迸碎,一人長身躍出攫住金杖,從天而降,轟然落在鬼先生面前,甩過一頭淡金濃髮,但見來人肌膚雪膩,身形頎長猶勝男子,一雙美腿渾圓修長,剛健婀娜,絲毫不在“萬里楓江”之下,卻不是雪豔青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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