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

任憑少年如何激動,蒼白的黑髮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洞瞳眸散於虛空中,茅草頂內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麼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

「我發什麼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復原,也不可能恢復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這麼走到角落掀篋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爲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係,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日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爲良策;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於情於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纔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

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羣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只有遊屍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麼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衝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麼?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活兒幹。爲大義弄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裡,容不下嶽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裡。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蹟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周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只能認爲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飯菜,隨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將兩人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棲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總是掛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將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捨的少年吹滅燈焰,爲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着他乾燥如紙的手背,低道:

「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掛心,又補上一句:

「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並不當男子無知無識,只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劈一記,直將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樑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乾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紮紮實實。

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依舊空洞地望着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眨一下,與抓着耿照左腕的那隻枯爪,彷佛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於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露情感,還不能區分「歡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熟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着一名男子,粗袍濃髮、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的關節,彷佛壞掉的傀儡般鬆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所致,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意興遄飛,意態昂揚的,不禁蹙眉,微露一絲迷惘。「……叫人!」

「木雞叔叔。」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麼說,她便怎麼做。

「乖!」耿照將那具蒼白的殭屍倚放於榻,斟茶與他潤潤嘴脣,又替他除下包裹於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裡還不停叨唸着:

「……木雞叔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別笑話我啊。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將來我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叔叔的。」

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裡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裡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說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殭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嚇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說的話,弦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一起玩也沒關係。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幫殭屍擦腳。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捲起袖子幫忙。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腳的,胡亂忙活一陣;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靨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溼涼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是他。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着臉握住她的小手,乾咳兩聲,沒敢往「殭屍」那廂多瞟,正色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妳能不能到鎮上,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

祭血魔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日。

這對講究精準操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說,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於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說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着兵荒馬亂,從白玉祭臺奪了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裡之內,預先佈下四處救急暗樁,內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

血甲一門三百年來,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將死得慘不堪言,梟首絞頸什麼的,都算是客氣了,凌遲剝皮亦若等閒;隱匿僞裝,死裡求生,一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血甲門賴以長存的,從來不是「破魂血劍」,遑論毒功醫術,而是時時警戒毫不放鬆的驚懼之心。

祭血魔君的師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顏,叫顏元卿,自取了個好聽的渾名叫「問師覺病」,援的是「覺病當宜早問師,病深難療恨難追」的冷僻詩典,謙稱技藝粗疏,不過是久病成習,略涉懸癰而已。

粗魯的江湖漢子記不住這般文謅謅的名兒,都管叫「醫王心藥」,據說其人不怎麼開方,病人本吃着什麼,就讓繼續吃,顏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問些不着邊際的事兒,病創便大有起色,在東海儒脈之中,也是號響噹噹的人物。

顏元卿六歲就被賣與豪門作侍童,本不是什麼體面出身,只是主家門第太高、主人地位甚隆,身邊的僮兒自也受了及烏之惠,多識江湖、廟堂上的絕頂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從主人習得一身醫術,成年後自立門戶,在儒門內外的地位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顏元卿頗爲爭氣,昔日的小小僮兒顏墨九遂脫胎換骨,以「醫王心藥」之名傳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顏大夫家門不入──

那時一夢谷還不叫「一夢谷」。感恩戴德的病眷爲顏大夫搭建的醫廬取名「偏羸堂」,遠遠不是現在風雅的模樣。

魔君並不知道他的師父,是什麼時候入的血甲門,以顏元卿的出身,實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從煎藥打雜的僮兒幹起,在顏大夫身邊待足十年,讀書練武兼學岐黃,其它僮兒來來去去,有時一覺醒來,就不見了人,問起大夫,都說家裡有事,連夜返鄉云云。

一直以來,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醫王心藥」,直到某晚,慈祥如父的大夫將他喚至跟前,鄭重地對他說。

「我們這一派,管叫『血甲門』。過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這個萬兒。本門中人一旦泄漏身份,將死得慘不堪言,世人不會聽你解釋,視你爲洪水惡獸,非除之而後快。剝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這……這又是爲何?」魔君簡直胡塗了。大夫救人無數,是那些江湖人眼中的生佛菩薩,頂禮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殘忍逼殺?

大夫詭秘一笑。「……因爲,他們應當這樣。」

隨手將一部陳舊的手抄經卷置於桌頂,眼都沒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之類,不值一哂。魔君瞥見封皮上寫着《父母恩難報經》,果然是隨處可見的佛書善典。

「本門的武典,數百年來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這本手抄經裡,說好聽是去蕪存菁,講實了,不過是以暗語錄於佛經夾行間,就綽綽有餘的程度。如『破魂血劍』這樣的功夫,就算你最後沒能學會,也不打緊。」

魔君還沒搞清楚什麼是血甲門,到這兒又蒙了。

平日練功,大夫讓他扎馬拿樁,哪一步不是規規矩矩,毫不馬虎?武行裡的諸般規矩,如「不窺傳藝」、「尊師敬祖」云云,更系橋是橋,路是路,半點不得稍逾。這血甲門是什麼怪異的流派,居然連功夫都可練可不練?

「本門之傳,只有兩項。做到了,便是徹頭徹尾、根正苗紅的血甲門人,對得起列祖列宗。能貫徹此二者,無論你用什麼武功,乃至絲毫不會武功,本門列位前賢都不見怪,只會打心裡誇獎你能幹,化用萬千,不拘一格。」說着,扳下豎起的兩根指頭之一:

「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這怎麼聽都極不對頭。

「沒錯,血洗天下。」大夫不厭其煩,慈藹解釋:

「人性尚爭,弱肉強食,與野獸無異。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則惠生谷外,何來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在家中安坐,禍事不定何時,便從天而降,坐以待斃,不如將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獵人狩獵,不免折於猛獸之口,你幾曾見過山下求購獸皮虎骨的員外,被老虎或獵人弄死的?

「若能抉擇,老虎、獵戶、員外郎,你想做哪個?怎麼想,都是當員外比較好罷?」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麼,迷惘地點了點頭。

「本門中人,歷來潛伏於武林各大門派,有時幫助獵人狩獵猛虎,有時,也會暗推一把,令獵戶絕於虎口;殺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獵場裡的員外就越沒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隱身寶衣,無一處不可去,無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誰死,那人便無生路;你想令他飛黃騰達,攀至人生巔峰,再令其身敗名裂,犬死道旁,也就看你歡喜。

「握有這等生殺予奪的強大權力,世人恨你懼你,常欲除之而後快,豈非理所當然?」

這麼一想也是。大夫說話就是這麼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難怪大夫要揀夜半時分悄悄說。「……那麼,」他怯生生問:「第二項……是什麼?」

大夫慈愛地點頭,露出讚許之色。不愧是我顏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血甲門的嫡傳,沒有驚惶失措、哭天搶地的愚蠢作態。

「第二項嘛,就是『一甲單傳』。」

見少年露出受寵若驚的詫喜,還有那難掩的害羞與無措,顏元卿手捋美髯,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懼我血甲門若蛇蠍洪水,像我們這樣沒有據地、沒有盟友,沒一丁點稱得上『勢力』的派門──說不定在江湖人眼中,連『派門』二字都說不上──若要求存,最緊要的是什麼?」

魔君雖年輕,腦子卻不胡塗。

武功傳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該是……智計罷?少年一到這兒,倏又沉默下來。明明我一點兒都不靈光啊!比起那些棄醫回鄉的師兄們,他也只是不過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搖頭,正色道:

「無與倫比、夙夜匪懈,勝過針尖鼠須,足以超越世間一切無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門最最珍貴的絕傳。有此警覺,你羸弱的武功有機會精進,寡少的智謀,有機會成長學習;所犯缺失,纔有性命求全補過……便爲此故,本門前賢才立下了這條單傳的規矩。

「你不會知道,我收過多少徒弟,更不會知曉,我有沒有師兄弟,又或者他們有無傳人。抱持這份警覺,將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傳人確實埋葬,是你在面對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後,終生不輟的功課。將來你收的徒弟,也務必使他們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顏元卿遇過資質最好的血甲之傳,勝過先前每一個。明明生了副老實的面孔,日常應對也說不上機敏,卻能於利刃搠出之際,及時徒手握住,刃尖入體不及一寸,未足致命。

顏元卿武功平平,應付一名十七、八歲、體格健壯的孩子,優勢不多,一搠不入奮力強奪,少年慘叫一聲,掌血飛濺如雨。那橫過掌心的刀疤迄今猶在,只差分許便要切斷掌筋,廢去左手,今日便無馳名天下的外科醫聖了。

身爲血甲之傳,顏元卿極力尋找資質稟異的年輕人,但因他還不想死,只好遵照師囑,一一將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來。

左掌受了重傷的少年,之所以逃過一死,蓋因倒地之前,抓了瓶離合散撒向恩師,明黃色的霧霰「唰!」籠罩住撲來的猙獰面孔,顏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鼻,絆着掀翻的幾墩,痛苦仆地。

「離合散」中,用了高濃度的天麻,雖有祛風通絡、治療抽搐拘攣之效,大量服用卻能致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滯,氣息難通,是一味須得小心酌用的臣藥。少年是無心抑或機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然而這關鍵的一手,卻使得這夜的醫廬,成爲相互撕咬、奮力求生的殺戮場。

天明時分,當傷痕累累的少年推開門,走出竹廬時,留在身後的除一地狼籍,還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誕生了,以血甲門最正統、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還沒有高強的武功,醫術也只能說是玉鞘露頭而已,尚且談不上「心計」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沒有克服不了的坎兒,一如惠生谷山巔初露的曙光。

他已許久許久,沒憶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現在。

那頭髮瘋的老狼從離開冷爐禁道起,就有計劃地狙擊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尾隨,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聶冥途的狂言不過恫嚇罷了,只拉不下臉面,跟出數裡、乃至十數裡後,總能知難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護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當然不能教他跟出點眉目來。祭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樁變裝易容,取得武器醫藥的補給之後,雙方優劣立判,聶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隨跟蹤,就是逼魔君動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機會,清理己方陣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還罷了,以「那人」之清明高聖,實不該納聶冥途這樣的卑劣之徒於己方陣營。他全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思路。

而聶冥途就在他補足給養後,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瘋」不足以說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計是經精密設計、謹慎評估,佐以不要命似的魄力執行。《青狼訣》的優勢在此役中展露無遺:打不死的粗皮厚肉、驚人的復原能力,皆非《青狼訣》最致命,而是以如此的身體條件迎戰後,累積下來的經驗與反饋。

龍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勢,在首波突襲中,業已蕩然無存。

祭血魔君的傷勢未復,內息耗竭,「花爵九錫」的無形刀氣威力大減,所幸青狼訣雖無所不愈,到底忌憚破魂血劍的屍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輕功高絕,勉強脫身,卻難以甩脫狼首的追蹤。

往後數日間,兩人交手十餘度,聶冥途似乎不用休息,總能找到魔君最疲憊的時候出手,戰術靈活百變,渾無顧忌,幾乎成功殺死對手。連魔君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他能活到現在,極可能是出於聶冥途「貓戲老鼠」的惡意,一旦樂趣耗盡,便是絕命之時。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遙遠。

爲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懸一線,祭血魔君仍不能徑奔據地,不得不拖着傷疲之身,在越趨不利的戰況下,迂迴地大繞圈子──但或許這正是聶冥途的盤算。到最後,祭血魔君若非氣空力盡,死於中途,便只能將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後一張底牌,兩者均是聶冥途的勝利。

待魔君意識到這點時,他已別無選擇。

數日未曾闔眼的逃竄、格殺、心計交鋒,他的體力已至極限,光憑意志無法打倒聶冥途這種級數的對手,再不回據地,將以最糟糕的結果收場。

被逼至絕境的血甲門之主發動奇襲,戰圈卻不在刀劍拳爪間,而在於人。

以刻意延緩發作時限的腐屍毒,無聲無息地藥了整村人之後,聶冥途持續增幅的猛烈伏擊忽爾中斷。「斷糧」,向是坑殺精兵猛將的無雙妙法,百戰不殆,古今皆然。

足以騙過豺狼嗅覺的劑量,要不了聶冥途的命,僅爲魔君爭取到半日的餘裕,入夜之後,那種受人銜尾窺看的微妙警覺覆上心頭,距目的地不過十數裡地;最後這一程最考驗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巔頂,這時與聶冥途交手,將是可怕的災難。

理智告訴他,該再繞幾個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難忍的疲憊,卻拖慢了祭血魔君的腳步。待他意識到自身的猶豫時,「潑喇!」一聲林晃山搖,鬼魅般的猙獰惡影斜裡竄出,猛撲向空門大開的身側!

(該……該死!)

一霎間的沮喪心驚,令魔君戰意全失,身經百戰、手下寄有無數亡魂的血甲門主明白,硬着頭皮接戰,將會是何等結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形刀勁,以微妙的時間差相銜而出,悉數封死了聶冥途的進擊路徑;不管如何騰挪,只消方向不變,至少會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斷誤差而連中三道,則是可能性最高的結果。

來人縱聲戾笑,並肘撞至,「嗤嗤嗤」密響過後,肩、臂、腰際甩飛血虹,竟不能稍阻其勢。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內息衰頹如斯,勉強凝成的刀氣準則準矣,卻難致命,忙甩過肩後的天裂刀,「鏗!」架住骨鐮般的鉤爪!

而聶冥途甚至還未獸化。

一聲尖嘯,老人的骨爪連着整條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膚表面血筋暴凸,竄出根根豬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頭;隨之涌至的怪力,一把將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勢猶不能止,四枚鐵鉤般的爪尖噗噗幾聲,沒入肩胛,滑膩的擠溢悶響,聞之令人膽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將慘號咬在齒縫間,奮力扛住,不讓利爪繼續肆虐。噗的一聲細響,一柄小巧秀氣的緋紅眉刀橫裡搠入魔君腰際,正是聶冥途趁亂攜走的幽凝刀身。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詭笑,轉動雙腕,欲將創口極大化,一氣瓦解對手的頑抗。豈料祭血魔君慘叫一聲,拚着裂創爆血,身子猛向後扯;拮抗之勢鬆開的剎那間,一大蓬明黃色的霰霧,正中狼首的臉面,竟沒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黃霧宛若蜂雲,凝而不散,聶冥途嚎叫着仰頭,獸咆聲卻戛然頓止,轉成痛苦悶嗚,如溺於水中。

祭血魔君倒轉天裂,搶在疾退之前,掃過聶冥途的腹側,確定刀上傳來劃開血肉的反震,才握緊腹間刀柄,掉頭狂奔。

再一次,「離合散」拯救了血甲門主的性命。但狼首畢竟不是「問師覺病」顏元卿。

劑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幾回的濃縮天麻,無法悶死半化獸形的聶冥途。奔出三、四丈遠的祭血魔君忽一轉身,藉迴旋之力拔出幽凝,掄臂擲出,紅光「颼!」釘入掙扎欲起的獸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異的異軀彈飛倒地,魔君這才忍着痛楚眩暈,手按腰創,加緊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訣》妖孽一般的復原能力賽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隨形的閻王信差。儘管一夢谷的醫廬裡,多的是治療金創的奇藥,但這樣的出血量在一夢谷外的普世之間,已是必死無疑。他剩下的時間相當有限。

魔君別無選擇,徑直朝谷口奔去。

一夢谷兩代經營,儘管周圍無甚人煙,入谷處卻修有一條大道。谷中地形如酒囊,雖有小徑可由後山出入,此際祭血魔君已無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最省時省力的途徑。

谷外無有柵欄,豎起一塊寫有「非請自入,神仙難救」的牌子,數十年來未曾有人擅闖──不想要命的,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了。求醫之人,多在大道兩側搭棚築廬,耐心等候國手接見;爲防驚擾了神醫,亦不敢太過迫近,總會特意隔上一段距離,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暈眩的間隔飛快縮短,幾能在腦海中繪出自己殘存的性命刻度,準確到以毫釐計。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簾,忽發現谷外不知何時,遍插火炬,映如白晝一般。有人橫過大道搭起整片綵棚,將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斷,前後數重,乍看竟不見底;棚外繞着木圍,旗招飄揚,直如軍伍行轅,排場極大。

他腳下踉蹌,幾欲昏厥,已無心辨別旗號。

(誰人……哪來的狂徒,竟如此侵門踏戶!)

眼下無斤斤計較的餘裕,祭血魔君拔刀破開行圍,足不沾地,遇阻即斬,不中則避,隨手揮滅炬焰,眨眼間闖過了最外層,一干人等纔回過神,竟拿不準來人幾何、止於何處,倉皇擎出刀劍,推搪散開,叫喊聲此起彼落,夾雜零星金鐵鏗響,不知是對上來敵,抑或不小心誤擊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輕羽冠揚聲呼喝,止住騷亂,雙手分持的鯊鰭鬼頭刀、棱節七星劍當胸交叉,立開門戶,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掃索敵,邊對着虛空中厲斥:

「何方妖邪,有種現出真身,教你撞在觀海天門的道爺手裡,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

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六八 折師出有名暗夜驚心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 首驚情第二十 折漱雲朱蜜紫蝶採香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三十六 折殘拳敗劍寰宇無雙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百七五 折還報青羽仙蹟胥儲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三十九 折羣姝無首豈子獨傷第百五八 折獸見皆走絲蘿何寄第二一二 折琉璃盞碎滿目寇讎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七十一 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三 折萬劫不復禍起青苧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四三 折此間少年三才一晤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四一 折思見身中照蜮冥途第百八 折凝宮鎮脈蟻聚蝸爭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三十三 折佛入東海阿頂山門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四十七 折青娥結草寶刀神術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 廿二折何爲卿狂麗藻華菱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十一 折飛鳶下水當者無畏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嶺血海橫流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二十九 折過山黃貉牽機赤血第百 甘四折明珂勝雪朱紫交競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五十八 折雲屏雨幕玉壑簫聲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二零八 折山雲無覓且作浪遊第十六 折逾子之牆明棧秋霜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