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甲輕輕在涼亭木柱上一刮,濃烈藥氣從漆底裸露的木色中透將出來,連距階底尚有丈餘遠的鹿別駕都能嗅得,不由一陣暈眩。

「產自西北天鏡原的『氤香爐木』,將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調水吞服,有寧神安眠、夜寐不驚的奇效。這座『無殭水閣』裡的樑柱,十有**是以爐木爲材,若非大夫讓工匠們都含了還神冰片,怕還蓋不成閣子。」

修道亦涉丹鼎藥石,鹿別駕對「氤香爐木」並不陌生,知其價高難得,在觀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貯於密封罐內,頭痛或失眠時取若干合藥,效果顯著。萬料不到,竟有瘋子瘋到拿藥材來蓋房子,所用材料,就連庭中的植被花樹,通通是一路貨!被坑也只能說半點不冤。

事實上,無殭水閣的諸般異材雖是伊黃粱指定,光憑他出神入化的醫術藥學,不足以建成這座殊異的建築。

爲了雪貞,伊黃粱不惜重金,敦請四極明府精密計算,以繁複而龐大的實作數據爲輔,計算出各種藥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宮那廂經過三年多的實驗,還派遣專人在一夢谷附近開闢苗圃,收集水土信息,這纔給出了設計藍圖。說無殭水閣乃合岐聖、數聖雙聖之力而成,半點也不爲過。

無殭水閣的寧神效果,是由外而內遞增,居中這座八角飛檐、曲水環繞的歿絲亭,堪稱舉閣藥力最強處,就連伊黃粱自己,平日也絕少履足,但凡來此,舌板下的還神冰腦決計不能吐出;能不說話,就儘量別張口,滯留時間不逾盞茶,以防藥力沁體,於渾然未覺處受害。

因爲這並不是毒,沒有祛除之法,最好的應對方子,就是離得遠遠的。周遭環繞的水渠,也是爲了將藥力縮限於此,避免擴散。

就連谷中風向,都在逄宮的考慮之內,每日傍晚,由谷後刮下的落山風掃過水閣,將滿滿的藥氣一股腦兒送進入谷處的密林,盤繞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散。

是以林被雖密,無有傷人的大型野獸,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耐心欠奉、氣急敗壞的患者家屬,無視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衝進一夢谷,欲將大夫拖出的。只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氣和下來,思前想後,終究不妥,末了乖乖出谷,等待伊大夫傳召。

這幫不請自來的紫星觀門人,算是自討苦吃。鹿別駕單膝跪地,拄刀而起,自忖尚有一擊斬殺這名妖婦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卻是千百個不願意,甩甩腦袋,試圖驅散這個念頭──

定力變差,亦是強烈的寧神藥力所致。

在無殭水閣之中,常人會迅速陷入疲憊懶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時不敢觸及的虛妄念頭,會在某種奇妙的快樂氛圍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只是鬥爭心轉淡,又不若借酒裝瘋的醉客。

鹿別駕於藥理所知,並未深及這一層,提起棱節七星劍,遙指階上玉人,咬牙沉聲道:「解……解藥!」

「沒有解藥,也用不着解藥。」

雪貞似笑非笑,脣抿間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釁意,越是說得溫婉,越讓人莫名惱火,直想將她一把剝光了壓在身下,狠狠教訓一番。「鹿真人就當是寧神湯喝多了,有些睏乏,趕緊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飽滿,身心舒泰。」

(可……可惡!)

怎麼聽都像諷刺,他也沒天真到信了此言,兩手空空離開,以刀劍支起身子,切齒道:「叫……叫伊黃粱出來!未、未見此人,道爺……道爺拆了這座破閣子,拿妳……拿妳抵帳!」末句一出,不覺微笑,頗有一舒積鬱之感,胸中煩悶略去。

驀聽一陣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傳來:「……說得極好!今日未見伊黃粱,老狼陪你拆了這座閣子,拿這妖妖嬈嬈的大奶花娘抵帳!」但見烏影翻過院牆,無聲落地,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滿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膩液漬的獸形兇徒半拱着背,兩條粗壯的膀子垂過了膝蓋,益發襯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彎如蛙足,模樣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與前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團破爛被筩似的物事,髒污的長布條如拖把般隨風亂舞,纔剛落地便以爪掩口,衝鹿別駕大聲說着悄悄話:

「是說尊駕喜歡清蒸還紅燒?我這人一向隨和,記得把**留給我就行,剛好盛得兩盤,其它都歸你。」

鹿別駕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貞,腹中酸水上涌,忍着噁心,怒道:「兀那賊子!不……不知所謂!誰與你吃人肉?」

聶冥途難掩失望。「啊,抵帳不是吃麼?奸完了再吃也行啊。還好自我帶了吃食。這社會是怎麼了?人跟人之間,都不再互相關心了麼?」伸臂將背後的被筩拽下。

鹿別駕記着他殺害了多名弟子,見其擡臂之際,胸腹間空門大開,不由冷笑,正欲出手,一人擠出坐滿紫星觀弟子的門廊,大叫:「……師尊!那廝擄走了彥清師弟!」口帶風聲,正是給打落兩枚牙齒的蘇彥升。

鹿別駕猛一凝眸,赫見聶冥途甩下的被筩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車廂內所用,筩口歪斜着一顆纏滿繃帶的腦袋,竟是侄兒鹿彥清!

原來聶冥途先前竄進密林,並未徑直追入谷中,獸化後的嗅覺異常靈敏,盤繞於林間的淡淡藥氣令他頭暈腦脹,覓了棵頂蓋茂密的大樹竄上,待鹿別駕一行悉數通過,才折返綵棚,殺光了來不及走的,挾持鹿彥清隨後而至。

無殭水閣的藥氣之於狼首,不啻常人面對腐屍糞尿等惡臭,雖是難受,畢竟無害,況且獸化之後,不惟血氣運行加快,連排除藥、毒的能耐,都勝過常人數倍;饒是如此,聶冥途仍在閣外潛伏,直到聽見鹿別駕倒地,這才現身收尾。

「岐聖」伊黃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狼首無法肯定,所以把他們通通逼出來就知道了──

堂堂觀海天門副掌教若死於此間,還搭上一干紫星觀的直傳弟子,伊黃粱縱使處處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後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祭血魔君不想毀了這麼好的掩護身份,非得做點什麼不可。而聶冥途等的,就是那一瞬間。

「這塊排骨沒幾兩肉,別浪費了柴火。」聶冥途翻轉癰人,似正找一處落口:

「也罷,當甘蔗啃了罷。分你一條大腿,別說我吃獨食啊。」

「狂徒,還我彥清孩兒!」鹿別駕眥目欲裂,相較於怒極脫口的吼叫,將遞而未遞的七星劍勢爲之一頓,顯是投鼠忌器。

高手對決,最忌首鼠兩端。聶冥途見他右手劍路已封,接着廢其左膀,覷準去路,使勁將鹿彥清一扔。鹿別駕若不肯棄刀,鯊鰭利刃便要貫穿侄兒,況以狼首一擲,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別駕更無猶豫,鬼頭刀脫手,掌蓄綿勁順勢圈轉,堪堪將人抄住;見狼首如影隨形,閃電般殺至,已不及回劍,背轉身子護住侄兒,欲以背門硬吃一爪!

千鈞一髮之際,「嗤」的一聲輕薄銳響,聶冥途福至心靈,及時扭頭,一抹刀光掠過頸側耳際,差得分許,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訣》妖孽般的復原能力,以及獸化後猛然攀升、不遜橫練硬功的防禦之能,使他在戰鬥中不習慣採取守勢──通常一擊得手之後,敵人總會不經意露出破綻,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熱衷於先放點甜頭,而後再連本帶利討回的「印子錢(高利貸)」戰法。

然而,這一道無聲刀勁的凝練,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實的瞬間,本能地採取迴避。就連狼首,都是等頸間的刺癢飆過,才意識到自己竟棄攻爲守,不覺嗤笑:

正欲扭身撲擊,頸間忽**辣一痛,那髮絲般的搔刮感綻成了起碼一寸深的傷口,順着肌理分裂,勢如破竹;《青狼訣》藥煙未及竄出,滾燙的鮮血已然潑濺而出,聶冥途頓感暈眩,壓緊創口霍然轉身,退向廊間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於此際發出。

「嗤」的一響,聶冥途側轉身子,縮於鏤空的欄杆下,右臂暴長,拖過一名搞不清狀況的紫星觀弟子,雖只有單爪,依舊如貓抓小雞般,挾着那人咬斷喉管,骨碌碌地吞飲熱血。

血的營養不及鮮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戰中補充精力的不二法門。

白霜霜的刺鼻藥煙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腳伸出煙團,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沒了聲息。

烏影一閃,第三、第四刀接連並至,就連旁觀衆人,都能察覺刀者的急迫,似想逼狼首鬆手,卻只做了聶冥途的菜刀。嚓嚓兩聲,卸下一手一腳,聶冥途將殘軀往來人處一送,只撿手臂就口,黃污銳利的犬牙撕下兩口血肉吞嚥,以露出森森白骨的狼籍斷臂擋開第五刀,運勁震退了刀者。

這兔起鶻落的瞬息間,狼首無論攻守進退,左手始終壓緊頸側;非因疼痛,聶冥途對痛楚已沒什麼感覺,而是提醒自己這份恥辱。

祭血魔君的無形刀氣、鹿別駕的七言絕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軀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傷痕。這一刀所蓄的內勁遠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別駕合一百零八式於一招的驚豔,他有的……到底是什麼,而能無視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現出壓倒強大的驚人強大?

打從數十年前聖藻池一會,聶冥途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茫然的感覺。

他原以爲是自己感應殺氣,及時避過咽喉要害,細思之下,發現對方或許從一開始,便相中他的頸側,這一刀纔會來得如此精準,順肌理切開,造成既長且深的傷口,形同放血,瞬間離體的巨量血液,連《青狼訣》都差點沒扛住。

聶冥途並不認爲是伊黃粱──甚至祭血魔君──在這裡伏下殺手,專等自己前來。只能認爲藏身黑暗的刀者,專注到了某種境界,所有的隱忍揹負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無懈可擊的形式具現,結果幾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終,只想着斷首取命,或許眼下,「聶冥途」三字已是江湖上翻過的另一頁,徒餘一具身首分離的畸屍。

這樣的凝練極其傷神,斷難久持,遑論連出。聶冥途畢生會過無數武者,能達此一境界者寥寥,一擊不中,其後便飛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丟了性命的,數來也有幾個。

果然,其後猱身撲至、搶進煙團的四刀沉穩盡失,內勁不足、火候欠缺的毛病接連浮現,給了狼首補充食糧的餘裕。

「加餐」之後,聶冥途揮散藥煙,「照蜮狼眼」捕捉殘影,廊廡隔着階臺的另一側,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樹影,葉止人靜,幾於同時發生;雖然相隔未遠,卻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輪廓難以判斷體勢,也看不見刀,至少趨避出招,是受過高人指點的,不容小覷。

他還有幾條誘出此人的毒計,未及施用,腦後兩道刻毒視線電射而至,毋須回頭,也知是鹿別駕。原本在廊間入口癱坐成一團的紫星觀弟子,這時也搖搖晃晃起身,拔劍的鏗響此起彼落,「醉態」可掬,除了人多,仍舊無甚可取。

聶冥途伸出灰白的舌頭,舐了舐乾裂的嘴脣。先佯攻鹿別駕和那個癱人好了,待那名隱身暗處的刀者來救,再──

「大半夜的,吵什麼吵?」一把陌生的喉音,阻斷了狼首的算計。

衆人聞聲轉頭,見一名白面無鬚的儒者,自涼亭後的曲廊行出,聲音雖不大,獨斷的口吻卻滿是煩躁暴烈,帶着一股難以撼動的睥睨與權威,彷佛眼前諸人,全踏在他的領土之上,生殺予奪不過轉眼間耳。

雪貞嫋娜轉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驚擾大夫了,請大夫恕罪。」黑暗中的刀者動也不動,只投以注目,權作行禮。鹿別駕神智未失,聞言一凜:「這個醒飽白麪般的胖子,便是一夢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聖』伊黃粱?」

聶冥途精亮的獸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塊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一聲,垂落肩頭,喃喃低語:「怪了,真不是他。」嘶啞的語聲裡不無失望,竟忘了稍加掩飾。

不是祭血魔君──這個答案,就連狼首都無法自圓其說。

祭血魔君的聲音,與這個忽然冒出的「伊黃粱」並不相同,不過聲音一節,一片竹簧便能輕易變造,本做不得準。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啞,然而說話調理明晰,甚可說是好發議論,連罵人都是成套成套的;這伊黃粱雖只寥寥數語,其中各種負面情緒全擠壓成團,堪稱陰陽怪氣,怎麼聽都是兩個人,找不出絲毫相似處。

聶冥途不止耳力、目力驚人,更有野獸般的嗅覺,以氣味辨人,極難防範。祭血魔君身上,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但「破魂血劍」的屍毒,卻有腐植般的甜膩,聶冥途就靠着這根小辮子逃過幾劫,最後一回雖栽了跟斗,總的來說還是準確的。

不幸的是:無殭水閣內,佈滿刺鼻的藥氣,狼化的敏銳嗅覺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恁聶冥途奮力歙動鼻翼,除了藥味什麼也嗅不着,否則循味尋人,一早把魔君揪了出來。

最令人感到絕望的,是兩人南轅北轍的身形。

伊黃粱雖是個胖子,不同於粗壯結實的魔君,整個人肉呼呼的活像養尊處優的員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異,在在顯示二者相異,而非是一人喬裝改扮,分飾兩角。

到了這步田地,狼首不禁開始懷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飾身份,說不定是天門紫星觀裡某個楞頭青,趁亂混進人堆裡,卻教老狼把矛頭指向一夢谷,青黃交爍的邪異獸瞳隨之轉向,掃過整排東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極是險惡。

鹿別駕不知妖人心中計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歿絲亭中,凝眸細看半晌,脫口道:「你……就是伊黃粱?」伊大夫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是啊,你又是哪個作死的?」身畔雪貞柔聲提醒:「大夫,這位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鼎鼎大名的鹿別駕鹿真人,來求醫的。」

伊黃粱正眼沒瞧,哼笑:「求醫啊?很好,沒治!回家辦喪事吧你,死文盲!下輩子投胎記得讀點書,別害死你家裡人。滾!」

按說這等無禮言語,換作平日,天門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脅的裹脅,渾水摸魚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綁了人走,覓處幹那無恥勾當。

可惜在無殭水閣內,一羣人淨是傻笑,連方纔聶冥途活生生吃了個人,也只掀起一小片騷動,沒會兒工夫,現場又是一片寧定。大夥兒似乎忘了爲甚擎刀拏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樂利。

鹿別駕隱欲發火,偏生總有個坎兒衝不過,火氣連鼓幾回,始終無法達標,漸漸平息;仗着深湛內功守住靈臺,掐緊了一點清明未失,低聲咕噥:「你……你不是出谷去了?幾時……幾時回來的?我怎麼……本座、本座怎地全沒見你進出?」

伊黃粱冷笑:「我拉屎你見着了麼?如若不然,豈非滿肚子大便?不知所謂,滾!」雪貞柔聲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後,還有幾條小徑,可供進出。請真人快帶諸位道長離開罷,再待下去,只怕要傷身。」

鹿別駕倒持劍柄,胡亂揉着額角,但頭分明半點也不疼,只是沉得緊。揉了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聶冥途還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險的事。至於是怎麼個危險法兒,一時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爲……我爲大夫驅逐此獠,請大夫救治……救治我兒……」

鹿彥清與他的關係,雖非極密,在真鵠山倒也不是人盡皆知。所幸紫星觀衆人莫不暈陶陶的,誰也沒聽真切,遑論記在心上,鹿別駕一時失言,只有伊黃粱聽進了耳裡,見那隨後趕至、爲藥氣所染,倚牆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輕道人聞言,面色丕變,暗忖:「原來他也知情。」冷哼一聲,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後,把病患擡到林前,我自會安排童子接引。」

鹿別駕大喜,但雀躍之情轉瞬即逝,又恢復成一片古井無波,連廝殺的念頭都淡了,搖晃起身,挾着鹿彥清,徑往外頭行去。紫星觀的弟子們渾渾噩噩,本能隨師尊而去,就連橫死者都有人拖出殘屍;動作雖遲緩了些,終是散得乾乾淨淨。

聶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暢旺的血氣運行,排除藥浸的能耐數倍於常人,神智未失,然而戾氣畢竟受抑,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戰。只聽伊黃粱哼道:「瞧你這副德性……是《青狼訣》邪功吧?傻子才練,豬一般的腦袋。你皮粗肉厚,復原力強,水閣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肉汲滿了藥氣,比臘肉還入味,全教吃進肚裡,內發之物,沒忒容易排出。這下,可暈乎得緊罷?」末兩句語聲輕柔,催人慾眠,果然聶冥途頭重腳輕,大感睏倦。

白麪胖子那雙惺忪的瞇瞇眼,驀地綻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練刀光飛也似的掠出,正中聶冥途的頭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間翻起,「鏗!」一聲雙刀相擊,斫得火星四濺。

出刀之人被交擊巨力掀翻跟斗,連滾幾圈才撐起,但見一張青白俊臉,神情波瀾不驚,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堅毅,雖削薄頭髮、細瘦的雙手纏滿繃帶,肩臂肌肉卻結實,無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殘廢了許多年,正是寄居於一夢谷,養傷復健的阿傻。

而聶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牆頭,眨眼消失蹤影,所經處血跡斑斑,宛若潑墨,無論這回阿傻砍中哪一處,傷口比起頸間只深不淺,儘管未能除掉聶冥途,看樣子也夠他受了。

狼首脫離之處,於牆底積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緋紅色的小巧眉刀,是兩人對擊之後,自聶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終防着阿傻凝力一擊,唯恐骨爪有失,改以刀器因應。

事實證明,聶冥途判斷形勢奇準。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擊,最後這下凝練之甚,遠遠凌駕於令狼首驚豔的頭一刀,是阿傻記取教訓,亡羊補牢的一記。萬一斬裂骨甲,聶冥途絕無乘勢遁走的機會。

阿傻拾起眉刀,仔細揩淨了血漬,雙手捧上亭階。

「這是替幽凝新鑄的刀身,姑且當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罷。」伊黃粱淡淡揮手,驀地雙腿一軟,差點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將眉刀摜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鋪磚,及時攙住。

雪貞蹙起姣好的柳眉,滿面憂急,衝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勢:

「帶大夫……去醫廬!」

伊黃粱身子胖大,而雪貞嬌小玲瓏,於搬運一節全然幫不上忙。所幸阿傻雖精瘦,入谷以來飽經鍛鍊,有足夠的氣力,看來伊黃粱向漱玉節誇下海口,三年內令其脫胎換骨,成爲東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說着玩的。伊大夫相當認真地履行承諾,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無殭水閣本是雪貞治療痼疾、調養身子之處,就算是她,也非鎮日都待在水閣裡,常是晚飯後於閣內撫琴賞月,插插花、讀讀書之類,好在睡前寧定心神,免生雜夢。雪貞在後進院裡另有閨閣,伊黃粱與阿傻避得遠遠的,等閒並不輕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黃粱,由曲廊出得水閣,須臾未停,來到大夫平日研丹製藥、操刀續斷的醫廬時,伊黃粱已幾乎陷入昏迷,脣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側滲出血漬。

雪貞熟練地以剪刀剪開衣布,見幽凝刀搠出的傷口之上,覆着一層褐痂,氣味焦臭難聞,隱約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氣息,驚覺醫廬裡也瀰漫着同樣的味道,丹爐邊的長柄銅鬥外側,回映着一層七彩暈芒,熱氣灼人,像是剛被燒紅如烙鐵,溫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時間內止血,換上衣袍、改變外型,出現在外敵面前以釋疑。

大夫剛回谷時,非但來不及變裝,還渾身浴血,腹側與背門的金創十分嚴重,是必須立刻縫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讓妾身爲您治療!再這樣下去……」少婦見狀,嚇得俏臉煞白,寄居谷內的那名瘖啞少年隨即竄入,腰間佩刀,應是夜巡之際看見人影,無法開聲示警,忙抄武器來救,恰好撞見還未回覆「伊黃粱」身份的大夫。

難得的是少年毫不驚慌,不知是過於冷漠,抑或被悲慘的人生磨去了情緒的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體型的差異、身份的不同……似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繭,雪貞心想。少年到底是認出了大夫手裡的繭子。「淨焰琉璃功」號稱能改變骨相,應該不包含頭髮指甲、厚繭雞眼這等零碎之處。

大夫與少年的羈絆,俱都建立在這雙手上,兩人心念一同,竭盡所能地使少年枯槁萎縮、形同半死的雙手,成爲與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爲神奇的「操縱生死之手」。荒謬如斯,簡直像從一處極端走向另一頭似的奇想異行,這兩個人卻視作理所當然,毫不懷疑地認真進行着,只能說在「性格古怪」這點,他們就像孿生兄弟般合拍。

爲此之故,他能認出大夫的雙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邊十幾年,雪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斷傷勢的嚴重性、迅速決定治療之法的決斷力,她自問在絕大多數的醫者之上。畢竟,她所師法的對象,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敵!」大夫阻止了她。「這……這兩人相當棘手,妳們……可別死了。一個都不許離開我!聽到了沒有?」

她與少年對望一眼,嚴肅地點點頭。在這兒,大夫說的話就是聖旨,他若不曾解釋,就代表毋須解釋,除了一體遵行,沒有廢話的餘地。

她原以爲大夫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初步完成傷口的縫合,當大夫好整以暇地現身時,雪貞着實嚇了一大跳。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大夫並未縫合傷口,而是以燒紅的銅鬥壓烙創口止血,然後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這不可能的演出。炮烙確實是醫經明載的應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傷勢,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強施爲的結果,伊黃粱終於撐持不住,暈厥過去。

雪貞摸着他發燙的額頭,明白時間毫釐必爭。

「準備針線刀器,煮水洗滌過包紮用的布條,金創藥備便。」她望着少年,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除了讓他讀懂脣語,其實也是幫助自己寧定心神,以免緊張誤事。「接下來……你要協助我,明白麼?」

少年不是頭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讓他和雪貞輪流擔任助手,復健上軌道之後,少年從旁協助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雪貞,似乎大夫認爲這對少年的復原頗有幫助。

「我去準備。」少年打着手語。「妳來……弄醒大夫麼?」

伊黃粱的醫術天下無雙,萬一伊黃粱需要治療,誰有資格動他?

當然是他自己。少年頭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縫合傷口時,表情令雪貞忍不住「噗哧」一聲,差點笑彎了腰。伊黃粱就算對自己用了麻沸散,依舊能夠操刀;無論是麻藥或魚骨利刃,世上沒有其它人,能如他這般精準控制。

但這次不一樣。

「要刮掉焦肉才能縫合,不用麻沸散,大夫會痛得斷息昏迷;一旦用足劑量,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婦深吸一口氣,儘量顯得信心滿滿,成竹在胸。

「……這回,我來替他動刀。」

第百三十八 折偷龍轉鳳冷爐紅釭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百五二 折其氣周流香捲雲收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六九 折天佛降世兆現玄鱗「天佛降世」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百三十七 折血雲鋒起其戰玄黃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二二十 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第三十 折背水一戰深溪同途第百九一 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二一九 折山澗埋骨呆若木雞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九六 折驅民爲劍刀血翼揚第百五二 折其氣周流香捲雲收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零六 折天仗風甫八寒陰獄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二一七 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九八 折天機暗覆問道鋒狂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五三 折毫釐之差滿盤盡墨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夢惘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八九 折糞土爲牆豈可鏝圬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七十 折鞭長莫及避坑落井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七八 折爲誰減枝剎那空華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百零一 折劍與君同以心傳心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二零二 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八二 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第百六二 折坐見悔吝蟬鳴夜柳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一 折寄魂妖刀四大劍門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七五 折蟲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十 折狂歌策馬十步一殺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二零零 折未嘗乳子誘君以深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二零五 折天倫何系負德孤恩第二一六 折君何預聞隔室諦聽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