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冥途忍不住可憐起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來。
如他倆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鳥,聽到“‘照蜮狼眼’聶冥途”七個字的一瞬間,應該會開始後悔自己打孃胎生出來——縱橫邪道十餘載、是令天下武人聞風喪膽的狼首一向不會錯過這樣的場面。
“……自聶冥途出江湖以來,這是頭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腦袋做投名狀。”
他抱臂冷笑,潛運陰寒內勁,皮膚下隱隱透出一股青氣,渾身肌肉一束,骨骼喀啦作響,整個人看起來突然變瘦變長—反肉繃緊之後,毛髮也隨之根根豎起,宛若鋼片尖針。明明面目未變,五官卻因貼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長,眼尾斜開,眼瞳裡閃爍着青黃異芒,直似半人半狼。
這下,也不用問是哪一位聶冥途了,普天之下只有集惡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練有這部殘毒陰損的邪功《青狼訣》青袍書生與赭衣少年對望一眼,俱都變色。
想像指爪入肉的那股溫熱黏滑,聶冥途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異樣的興奮。
他的指頭因長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彎如鷹爪,厚黃滑亮的角質增生,與指肉嵌合得異常緊密,第一指節長得嚇人,指尖扁如鏟、尖如鉤;指頭摩擦之間,竟發出骨角一般的嚓嚓聲響,令人不寒而傈。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無有全屍!“他說話如咀嚼,滋滋有聲,口涎自暴出的尖黃長牙間不住淌出,繃緊的嘴角面頰依稀浮出一絲扭曲殘忍的笑意,青黃交閃的瞳眸猙獰如異獸。“這是我給你們的唯一好處。報上名來!便是屍骨無存,衣冠冢上也好寫兩條姓字。”
青袍書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發抖,聶冥途本以爲他嚇傻了,豈料書生突然縱聲大笑,久久不絕,片刻才道:“名字麼?本大爺叫趙錢孫李,你記好了。”
赭衣少年扛刀上盾,似覺無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這樣可以了嗎?”
嘖的一聲,迎風舞刀:“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殺便殺,哪來忒多廢話!”
聶冥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之餘,一時竟忘了動手。卻聽青袍書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將姓字說與你聽,又有何用?”
轉頭笑顧少年:“你還說這不是天意?這廝是當世惡人,本領強得很,殺他不單是替天行道,也代表你我合當如此,大事必成!”
“誇口!”
聶冥途狂怒已極,十指如鉤,“唰!”
一聲逕取書生咽喉!
他畢竟身負驚人藝業,非是兩名初生之犢可比,那赭衣少年雖是扛刀斜眼,模樣輕狂,視線卻始終不離半人半獸的邪道狼首,一見他眼神倏變,立時回刀出手,卻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發、突吻如狼的聶冥途又着書生的脖頸,一瞬間越過少年身畔,直直向前劈出的鋼刀頓時落空,斫得地上凸巖一陣火星飛濺!
(好……好快!
少年的刀藝曾得高人指點,眼見這一刀全力施爲卻驟失目標,劈空的剎那間體勢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
暴長寸許,單膝跪地、霍然迴轉,強大的腰力甩着刀臂颼地旋掃而回,以不可思議的方位與速度,揮向聶冥途的背門!
可惜人終究快不過獸。
聶冥途去路不變,頭也未回,鋼刀明晃晃的刀口只來得及貼背掠過,削下的衣布里混着無數粗硬剛毛,卻未能稍阻聶冥途之勢。
青袍書生失了斷劍,手無寸鐵,一手抓着扼在頸間的狼爪,另一隻手裡揪緊那條陳舊的灰布搭膊,被叉得雙腳離地,一路被推途至巖臺的邊緣,“潑啦”踢落幾塊鬆動土石,身子竟已懸空。
少年的迴旋刀式牽動傷處,創口爆裂,背上滲出大片烏漬,勉強咬牙拄刀,發是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開他!”
聶冥途回頭獰笑:“你確定?”
正欲鬆手,驀地右臂一陣激痛,忍不住仰頭嚎叫,雙膝跪倒三於掌一放,卻被書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出巖臺,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過雨簾般汨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聶冥途發現自己的右前臂被一枚泛着黃銅暗芒的奇形角錐貫穿。
那錐子形似鈷杵,橫剖面是四邊凹陷的四角菱,錐身卻像織布機的梭子,兩端尖細、中段圓鼓,入肉時無比鋒快,一經搠入便緊卡着傷口不出,凹陷的菱面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放血;不過須臾間,聶冥途已被放掉近一隻海碗的血,全身精力飛快流失,青氣腿去的脣面一片慘淡蠟白。
疲痛交煎之際,聶冥途忽然明白:原來這柄怪錐始終藏在那灰布搭膊裡,以書生的心機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斷劍,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時他大半身子滑出巖臺,又被書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斷崖,驀地踝間一緊,赭衣少年及時撲至,雙手牢牢抓住。
“先殺了他!”
崖下,書生大叫:“莫教他爬將上去,你我只是個死!”
少年雙手死死握住聶冥途的腳踝,背上金創迸裂,鮮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墜之勢,腳跟抵地,三人緩緩往崖邊滑行,鬆動的土石不住滾落。
“我勻不出手來!”
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書生怒道:“一刀將他釘在地上!既能殺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會意,壓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單臂牢牢鉗住聶冥途的腳踝,左手回過身去,往地上摸索着鋼刀。
書生正欲催促,聶冥途忽然睜開眼睛,眸中青黃異光一閃,面上青氣大盛,獰笑道:“你道這樣,便能殺得死‘照蜮狼眼’聶冥途?”
緩緩提起被怪錐貫穿的傷臂,彷彿不復有痛覺,將書生的頭臉提高些許。
饒是書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堅忍之人,銀牙一咬,冒險轉動杵錐,聽傷處血肉唧唧作響,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聶冥途,自然不能就這麼平白死去。我本想給你爽快一刀,是你自個兒要嘗這些個零碎苦頭。”
聶冥途卻恍若不覺,肌肉繃束成團,緩緩提臂過頂,直至兩人四目相對,才冷蔑一笑:“你若沒有別招,老子便要擰斷你的脖子了。”
書生咬牙道:“這招如何?”
一按握柄機簧,“嚓、嚓”兩聲,兩條尖刀突出聶冥途的上臂,刃上稠黏膩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擬這魔頭就算沒當場痛死,也該痛暈過去,豈料聶冥途只是冷冷一笑,眸中黃瞳森冷,獰笑着說:“你可知道,修習《青狼訣》不但能練成這一雙稀世魔眼,運功更可抵禦刀劍拳掌、疼痛毒患,令傷口飛快痊癒,還能擁有強韌如獸的生命力?我這輩子不知道受過多少次穿胸破肚的傷了,傷我的人俱都死去,老子還好好的活在世上!”
彷彿爲了炫示自己還有一臂得自由,張爪重新掐住書生之頸,卻未運勁將他捏死。
書生雙手分別攀着狼爪、杵錐不敢放,視線越過眼前的煞星聶冥途,朝他身後眥目大叫:“快……快!一刀釘死了他,快!”
聶冥途心中一凜:“莫非那使刀小子還有餘力?”
急急回頭,但見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腳踝苦苦支撐,哪裡還能造次?猛然醒覺:“不好,中計了!”
一蓮熾烈的火星瞬間吞噬了他的頭臉,也不知書生做了什麼手腳,自與那柄怪錐脫不了干係。
聶冥途閉目慘嚎,身子不住扭動;書生想藉機攀上巖臺,聶冥途卻往崖下猛一揮臂,書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巖壁,口噴鮮血、單手鬆脫,身子宛若失控的紙鳶般向下滑落,鏟得壁上飛沙碎石噴濺而下,連聶冥途也跟着滑出斷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巖臺邊,背上的裂創在地面上拖出一條一行紅血線,還不及鬆手,已被驚人的下墜之勢扯落懸崖。藤碎塵卷之間,三人接連墜落,無一倖免……
◇◇
◇鬼王靜靜聆聽着,密室中的耿、明二人亦然。
親口將這驚險一幕娓娓道來的聶冥途,並不是什麼幽魂鬼怪,顯然當年墜崖並未要了他的命,那兩名年輕人也可能還活在世上。陰宿冥十指交叉,墊在油彩斑剝的下巴處,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領絕高,險中求生,那兩個人卻也極是不易。”
這話他衝口而出,並未細想,說完才覺不妥,其中有許多能拿來大做文章之處,難免落人話柄。聶冥途卻只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沒能收拾這兩人的性命,三十年來我時時扼腕,說不定……現而今要殺他們,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陰過去了,那青袍書生和赭衣少年,最終都成爲呼風喚雨的人物了麼?他們是不活着起出了那個足以倒轉天地的大秘密,開創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時代?”
卻聽聶冥途續道:“那片斷崖卻不比巖臺,紮紮實實有十來丈高,我一路翻滾而下,頭顱撞上一塊尖石,立時暈厥。待我甦醒,已然置身崖底,周圍亂石疊壘、雜草叢生,那兩名後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團上,身下血污汩溢,眼見是不能活了。
“我勉強挪動手指,只覺渾身筋骨劇痛,差點又暈死過去,知道是受了足以致命的重創,連忙運起了《青狼訣》的十成功力,奮力催谷;一刻之間,身上的外傷便已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漸開始癒合。”
耿照聽得駭然,心想:“這《青狼訣》究竟是什麼武功?直是……直是比大羅金仙還要神奇!”
陰宿冥卻會聽其師提起,《青狼訣》那駭人聽聞的自愈能力不過是寅食卯糧的邪術,功法本身具有致命缺陷,說到了底,還不如那雙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來得神奇奧妙,強抑住口頭爭勝的念頭,淡淡一笑:“狼首神功,久聞其名!果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聶冥途卻嘿的一聲,默然良久,才搖頭冷笑道:“我當年真是這樣以爲。如今想來,只能說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時,我正運起青狼訣療傷,忽見不遠處那兩名後生動了一動,那紅衣少年發出一聲微弱呻吟,青袍書生卻挪了挪指頭,顫着手往地面巖縫間摸索。我福至心靈,伸手往衣內一摸,忽然明白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不覺動了殺機,等不了傷勢癒合,以手代腳爬將過去,要將那青袍書生立斃於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連身負青狼訣奇功的聶冥途都摔斷了腿,那兩個年輕人也真是命大,居然還有一口氣在。”
不覺喃喃自語:“都已摔掉了大半條命,還要貪圖什麼物事?聶冥途又何以動了殺機?”
忽聽一聲銀鈴輕笑,明棧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細額上的盈潤汗珠,低道:“正是去了大半條命,那書生纔要拼死取得巖縫中的物事,聶冥途也因此動念殺人。這樣還猜不出是什麼?”
她**的髮梢貼着額鬢,整個人像從水裡撈起似的,白膩的雪肌珠光幽映,姣美的脣瓣無甚血色。
兩人四掌甫分,明棧雪的身子酥軟軟地一斜,耿照忙趨前攬住,才發現自己周身真氣暢旺,於四肢百骸中流轉自如,經脈再無異狀,顯已平安度過無比兇險的三關心魔;見她虛耗如此,不禁又憐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明姑娘。有沒有什麼法子……能助你恢復得快些?”
明棧雪小臉一熱,蒼白的雪靨飛上兩抹淡淡酥紅,咬着玉脣瞪了他一眼,低聲恨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比碧火神功更厲害的回覆心訣?你不怕驚動外頭的兩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騰。”
驀地大羞起來,心有不甘,又重重擰了他大腿一把。
她虛乏無力,這一下自是不怎麼疼痛,可耿照想起她體質極是敏感,兼且元陰鬆嫩,饒是閨閣教養良好,又頗有女兒矜持,每回歡好總頂不住一輪猛攻,咬緊的貝齒稍一失守,終是叫得如訴如泣,無比動情;一時遐思翩聯,渾身發熱,不由得束緊雙臂,低頭以脣相就。
明棧雪無力推拒,“嚶”的一聲仰起頭,柔軟的脣瓣旋即爲少年所攫。兩人吻得溼滑溫膩,舌尖交纏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難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渾身曲線畢露、玲瓏浮突,隔着溼衣入手,只覺肌膚又滑又膩如敷細粉,又熱得灼人,懷腋乳間的香澤被體溫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蘭。
耿照銜着她嬌軟的朱脣,一手摟着玉人渾圓的香肩,直要將這團溫香軟玉揉碎在懷裡,另一手卻去解她的纏腰;情急之下解不開腰索,索性用力扯斷,“啪!”
一聲輕響,數匝腰纏鬆了開來,裙裳下襬微微捋起,扯開的交襟之間露出兩條結實修長的**,以及白膩噴香的腿根處那一抹烏卷細茸……
明棧雪急了,死死夾住探入裙裡的粗糙魔手,無奈腿間肌膚汗溼滑膩,什麼也夾不住,反將他的指掌濡得溫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團烘熱嬌軟的禁地,“哪!”
的一聲漿滑液涌,指尖剝開肥嫩如蘭葉厚藻的曲折肉脣,扣着蛤頂勃挺的小肉苴蔻長驅直入。
“嗚嗚嗚……不、不行!”
她嬌軀一僵、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鑄鐵一般的手腕,咬脣眯眼的模樣楚楚可憐,猶如一頭溼毛斂耳的無助小貓。
“不行……我……捱不住,會……會叫的……”
耿照耳蝸子裡迎着她呻吟似的溫熱吐息,慾念勃發,腿間的怒龍陡地彎翹昂起、硬如鐵鑄,不住地上下彈動,竟是隱隱生疼,靈臺卻如電閃般掠過一絲清明,心中一凜:“糊塗!鬼王與那聶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彌勒腹中若有人歡好取樂,豈能瞞過他二人的耳目?”
低頭只見得明棧雪嬌喘細細,堅挺飽滿的雙峰劇烈起伏,每一下都更溢出衣襟些許,如一雙蹦跳欲出的渾圓雪兔;溼發貼鬢、脣黏青絲,說不出的狼狽悽豔。
他不由得心疼起來,連忙縮手,柔聲歉道:“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你別惱我。”
“方纔惱了,現下不惱。”
明棧雪喘過氣來,嘻嘻一笑,忽見他右掌**的,似從水缸中掬出一把芳洌甘泉,掌緣兀自墜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聲;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見滑膩,如裹薄漿;到了指尖處,已荔漿似的滿滿沾着一小團。汗水斷無如此醇厚、如攪稀蜜般的手感,唯有膣中花漿使得。
她大羞起來,忙捉他的手摁下,咬脣低道:“快拿開!髒……髒也髒死了。你做的好事!”
皓腕一緊,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綿密的碧火真氣自脈門間透人體內。她二人內息同源、絕不相斥,真氣一瞬間走遍全身,明棧雪精神大振,通明轉化訣隨之發動,流失的體力真氣開始回覆。
“你爲我做了這麼多,讓我還你一些。”
耿照將她攬在懷裡,柔情忽動,將握着她腕子的溼漉右掌舉至鼻端,笑道:“從你身上來的,一點兒也不髒。對我來說,這是世上最最甜美、最最芳香的氣味,怎麼嘗也嘗不夠。”
明棧雪得他真氣相助,雪靨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雙頰酡紅,如染桃櫻,閉目偎入他的頸窩裡,細聲道:“好好一個老實人,怎地學了這般脣舌?”
揚起左手輕輕打了他大腿一記,便似搔癢一般,彷彿還怕打疼了他。
耿照低聲道:“明姑娘,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可不是故意討好你。”
正欲賭咒,明棧雪雙手一合,將他的右掌輕抱入深深的乳間,閉目微笑:“別亂說話,我信你。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嘗得夠夠的,好不?”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幾不可聞,只餘頷下一團溫香烘熱。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紅,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過,雙臂微微束緊,半晌才點了點頭。
“嗯。”
兩人相擁而坐,一同望出蜆孔,卻見大殿中陰宿冥思索片刻,撫着白骨扶手沉吟道:“我見那青袍書生不是糊塗人,垂死之際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莫非……是狼首的——”
聶冥途揮手打斷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難道立時便能救命?說到了底,此人乃是天生的貪婪,死到臨頭,仍舊是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頂髻,冷笑着對他說:”
你不容易啊,都到了這份上,還舍不下這些。‘他摔得只剩一口氣了,滿頭滿臉都是血,呼吸都吐出血唾沫子來,勉強開口道:“我……死……妖刀……你……什麼……都沒……’”老人嘆了口氣,忽又冷笑起來。
“命懸一線時,你看人、看事,還能不能如此犀利準確?我是在這殺千刀的狗屁和尚廟裡待到了第十個年頭,才終於承認自己並不如他。我,當年卻輸給了一個二十啷噹的年輕人,那時我一點兒也沒察覺。
“爲睹你那死鬼師傅的壓箱寶,我千里追蹤,專程趕到蓮覺寺,決計不能空手而回……”
想起衛青營那妖刀附體的殺神之威,想起號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下不了殺手。
“我剝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膩膩的肌束肉筋,笑道:”
你若爽快招來,我便給你個痛快。集惡道的苦刑號稱森羅大幹,此地縱無刑具,也能試上百八十種;識相的話,你也少受點零碎苦頭。‘“耿照聽得一陣哆嗦,縮頸吞了口唾沫,只覺頷下刺癢微痛,渾身發毛。
陰宿冥笑道:“這‘簫聲咽’的苦刑十分難當,剝皮挑筋、掐肉束息,教人痛不欲生,偏又無損於聲帶,便是在用刑之際,當者仍能說話哀嚎。狼首痛下殺着,想必是無有不招,盡得其秘了?”
“看來,你師傅真是什麼都沒跟你說。”
聶冥途冷哼道:“那書生硬氣得很,雖是慘叫不絕,卻足足支持了一刻有餘,一屁也沒吭。老子火了,隨手捏斷他一條助骨,正要來個‘彈琵琶’時,忽聽一把蒼老的聲音道:”
阿彌陀佛!施主擅動無名,於緣起中造業,於緣起中受報,無盡輪迴,何其虛妄!‘“我雖無南冥惡佛‘殺盡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沒少殺了囉裡囉唆的禿驢,轉身一爪,誰知竟爾落空;回頭才見那兩名年輕人滑出一丈開外,兩人均盤膝而坐、五心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倆背門,三人頭頂白霧氤氳,已至療傷的緊要關頭。”
聶冥途會過無數高手,那灰袍老僧動作之快,實是平生僅見,就算聶冥途全盛之際,也明白自己絕無勝算,一時惡膽橫生:“不趁此時殺之,哪天再撞着這名鼠衣禿驢,豈非便是老子的末日?”
伸手往地面一撐,凌空探爪,逕朝灰衣老僧的天靈蓋插落!
運功療傷最忌橫遭驚擾,輕則入魔走火,重則施受雙亡,耿照聽他一說,不由得心頭火起:“這人真是壞得無可救藥!那僧人與他素不相識,這也要取人性命?還有那惡鬼道的冥主南冥惡佛,竟立誓要殺盡比丘……這幫惡徒,實在是無法無天!”
卻聽聶冥途續道:“……其時我的‘狼荒蚩魂爪’業已大成,連你師傅都忌憚三分,不則也不必訂下妖刀之約了。誰知這一抓居然落空,我卻連老和尚動了什麼手腳也沒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動,只嚇得老子腦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爪唰唰而出,進招連綿,直將老和尚當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輕易鬆手。
“越打,我卻越是心驚:老和尚一雙肉掌抵住二人,運功療傷,兩腿正盤端坐,那麼究竟是誰與我攻守拆解,有來有往?
“到後來,我索性連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淨往兩名年輕人身上招呼,卻仍傷不了他們一根毫毛。
“那畫面想來真是滑稽得——在場四人席地而坐,下盤不動,其中三人專心療傷,卻只有我一人與一隻……不,說不定是幾十只、甚至幾百只看不清的鬼手纏鬥不休,鬥得精疲力竭,《青狼訣》的寒陰功體逐漸受一股綿和柔勁壓制。
“原來在交手之際,老和尚的內力已不知不覺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剋制青狼功體,一面……替我療傷。”
陰宿冥不覺一凜。
“什麼?”
“那是我平生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老人冷笑,青黃交閃的異眸中掠過一絲疲憊。“就算是你現在問我,只要有一點機會,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活下去‘。然而,被敵手以這等手法拯救性命,當下不禁有種’恨不得死了好‘的屈辱——“◇
◇
◇聶冥途並沒有選擇。
他連敵人是如何與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這場戰鬥之中,他並沒有任意喊停的權利,只能身不由己持續着最初由自己所引發的無聊搏鬥,猶如一具荒謬可笑的扯線傀儡。
但很快的,《青狼訣》的致命缺點即將剝奪他的行動能力,再也無法與那隻看不見的鬼手維持攻守之間的平衡。聶冥途突然抽搐起來,整個人如風乾的蝙蝠般縮成一團,倒在地上不停發抖;青皮刺發的奇特異相迅速消退,**的身子顯得既蒼白又瘦弱,彷彿突然瘦了一圈。
誠如先代鬼王所書,《青狼訣》是一部寅食卯糧的邪術。它驚人的爆發力與恢復力,乃是凝縮體內精元於一時一地,倏然迸發,不可長亦不可久;使用過後,必須補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鮮的血肉——並佐以特殊的龜息深眠,才能回覆被凝縮挪用的生命精元。
歷來修習《青狼訣》者,無不殘忍嗜血,這不只是因爲心性改變,同時也是練功所需,難以割捨。
聶冥途爲迅速修補墜崖受創的身體,不惜超用體力,全身精元耗盡,生命飛快流逝,必須補充大量的營養。他整個人縮成乾癟癟的一團,全身肌膚焦黃黯淡、皮皺形萎,嘶聲呻吟:“血……給我……給我血肉……”
灰袍老僧輕嘆一聲,垂首道:“福報、惡報皆是緣行,施主這又是何苦?”
聶冥途蜷着身子,痛苦萬分,意識僅餘一絲清明,忽覺身子輕飄飄一晃,周圍景物竟已瞬變,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亂石俱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髓的陰溼寒冷,頭頂上漆黑如夜,似有無數石鐘乳垂落,櫛比鱗次,蔚爲奇觀;身下卻是一窪碧瑩瑩的青綠水塘,水中盪漾着細小的幽亮藍藻,襯與粼粼波映,彷彿天地倒轉,光源卻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麼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絕頂輕功,眨眼將三人攜來此間。他將兩名年輕人浸入水塘,只露出口鼻呼吸,回頭提起聶冥途的後領,也沉入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攪動便發出唧唧聲響。聶冥途直沒至頂,骨碌碌地吞進了大把膩滑的發光藻漿,正欲掙扎,忽覺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內韌,一咬便迸出濃汁也似的漿液來,咀嚼起來有血羶之氣,嚥下後腹中飽是,如食生肉,體力竟隱隱恢復。
(這是……天助我也!
聶冥途絕處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漿,一面潛運內力、活動筋骨,才發現這種奇特的青綠異藻不僅能提供大量的給養,恢復體力的效果甚於生肉鮮血,對傷處亦有神奇的療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滿腹藻粒,竟爾沉沉睡去。再恢復意識時,只覺腿骨已癒合大半,在池中悄悄踢動,似已無礙。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盤腿坐在池塘邊,雙手按着書生與少年的腦門,三人身上不住竄出雲靄似的滾滾白霧,顯然還在療傷。他心中駭異:“我不知睡了多久,連身上的傷口都將痊癒,決計不是一時半刻之間。老禿驢若一路運功爲他二人療傷,不會止歇,這……這是何其可怕的修爲!”
這是他平生僅見的高人,正尋思脫身之法,忽聽一聲朗笑:“聖藻凌雲浴佛處,仙歌促宴喚回春!大師慈悲,雲遊處必不離此療傷聖品,我等一路追蹤,果遇佛駕。奉兄,這一局,該算是我贏了罷?”
聲音溫和,聞之如沐春風。
另一人的語聲卻充滿威嚴,明明口氣平緩,依舊命整座地下巖窟隱隱震動,綠藻池上波紋瀲灩,泛起陣陣漣漪。“勝負無端,不爭也罷!十年光陰,倏忽而逝,大師久見。”
聞其聲不見其人,聶冥途心中暗自叫苦:“這兩人的修爲絕不在老和尚之下。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哪來忒多絕頂高手?”
老和尚又嘆了口氣,垂眉道:“將軍鎮守邊關,身系天下安危,卻爲老衲擅離職守,是我之罪過。”
先前那名聲音慈和之人朗笑道:“應是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內鬥英雄。大師方外之身,芥子須孺,豈有別乎?奉兄莫聽他瞎說,大師在耍賴哩!”
那威嚴的聲音沉默片刻,說道:“庸臨行前會卜一卦,得‘天火同人’,曰‘升高其陵,三歲不興’。既然做好萬全準備,便不怕異族乘虛而入,大師勿憂。”
老和尚淡然一笑。
“只恐‘伏戎於莽’。異族虎視眈眈,將軍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聲大笑:“凌雲削落成刀筆,浮生只配作書隸!大師佔了不世寶地,卻勸人困守邊疆,寸步不離,當真是好狡猾!何不說‘利涉大川,利君子貞’,便是渡過赤水,來此三川之地,才覓得大師仙蹤。願賭服輸,請大師打開禁制,將寶頂交出來。”
密室之內,耿照聽得一頭霧水,低聲問:“明姑娘,這三人說話好難懂,活像打啞謎。他們說的是幫派切口,還是江湖黑話?”
“都不是。”
明棧雪搖了搖頭。
“他們說的是卜卦。‘同人’是易經第十三卦,幹上離下,幹爲天、離爲火,故說‘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辭相辯,和尚勸那將軍不可擅離職守,不則異族虎視眈眈,邊關必定有難。”
邊關、異族、“將軍”……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顫聲道:“莫非那人是……-”“你想的沒錯。三十年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鎮守北關,身系萬民——”
明棧雪掠了掠鬢髮,如羊脂玉般微帶透明的絕美側臉透着一股凝肅。“若我所料無差,此人便是你那掛名的便宜師父、人稱刀皇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
◇陰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聶冥途冷笑。
“你師傅沒告訴你麼?如假包換,正是三十年前號稱刀法天下第一、名列五極三才文武兩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絕跡江湖三十年,時至今日,“五極天峰”這四字仍是東勝洲大地上的武學巔頂,是令世人擡頭仰望-心生敬畏。這麼多年來,江湖上無數英傑興衰起落、繁華過眼,卻始終都沒再出過那樣耀眼璀璨的傳奇人物,便是三才、五極次第凋零,依舊無人能夠取代他們的地位。
饒是陰宿冥自負武功,也不以爲自己能構着“五極天峰”的名位,搖頭道:“狼首當日的運氣,可說壞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這樣的煞星。”
他這話倒非存心挖苦,是真的感嘆聶冥途運氣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惡如仇的刀皇。
誰知聶冥途只是一逕冷笑,半晌才道:“這算什麼‘運氣壞到了家啦’?真正殺千刀的壞運氣,豈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聖藻池裡假裝昏迷,心中盤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死窮酸既與刀皇論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愛吟詩的死窮酸不見其人,尚且說不準;老和尚拼着修爲不要,猛灌內力救人,待他油盡燈枯之際,便是老子突圍而出之時。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腦袋從幽影中軟軟垂落,露出一張焦黃憔悴的老臉來,生得也沒甚特別,倒是神氣委頓,兩隻眼窩烏黑深陷,活像是中了什麼成癮的邪毒,與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稱。
“武登庸見了也驚訝得很,道:”
大師模樣……怎又與前度不同?‘老和尚淡淡一笑:“因緣生滅,無有究竟,將軍又何必執着於此,徒增煩惱?’說着睜開浮腫的眼皮,兩隻眼睛已遭利刃所壞,居然是個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樂壞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內力耗竭,不過就一干癟老頭,加上雙目俱盲,還不手到擒來?武登庸與死窮酸似是有求於他,與之訂了個賭局什麼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輕舉妄動。”
那場景想來極其詭異:地底巖窟中,一窪綻着青綠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人分據三角,俱都藏身於暗影之內。池裡泡着三個半死不活的傷患,其中兩名昏迷不醒,另一人卻是暗藏鬼胎……
“大師不惜耗費真力,這兩位可與大師有親?”
武登庸問老和尚。
“素昧平生。”
老和尚回答:“倘若將軍於道中遇見,救是不救?”
武登庸沉默半晌,把手一揚,池中潑啦一聲,赭衣少年彷彿被一條無形索拉出水面,“噗通!”
落入藻池另一頭。仔細一瞧,幾根細韌的紅絲線分連着少年的頭頂百會、背門大椎等要穴,不多時周身便竄出氤氳白霧,竟比先前還濃。
另一名始終未曾現身、聶冥途以“死窮酸”稱呼之人見狀,朗笑道:“白刀千里仇不義,紅絛一絲濟有生!奉兄文武兼備,不想更是醫道國手,通曉這罕見的懸絲診脈之術。”
武登庸道:“夫子見笑了。庸不懂什麼懸絲診脈,這少年火鈴夾命,身帶敗局,雖能成事,終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場。我與他既是有緣,這同命術不止救他性命,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運勢。”
那“夫子”聞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書生飛至聖藻池的另一角,沉入他身前水面。
他點了書生幾處穴道,雙手爲他推血過宮,運化內息,一邊溫書笑道:“命也能改麼?我無奉兄這般大能,看來也只能待這名書生清醒,教他讀幾年詩書,聊以聖人之道,與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爭後三十年之短長。如何?奉兄有無興趣再賭這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門九通聖之首、‘隱聖’殷橫野親自調教,此子日後無可限量。此乃蒼生之福,庸樂見其成,這便不用賭了罷?”
那夫子殷橫野朗笑道:“奉兄與大師學壞啦,淨是耍賴。咱們前一局賭了整整十年,勝負未決,再賭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氣運分勝負,進退皆爲生民,豈不壯哉!”
武登庸並未接口,似乎興趣缺缺。
聶冥途聽到這裡,一顆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窮酸若是殷橫野,這老和尚是……是‘天觀’七水塵!”
不禁搖頭,差點笑出聲來:“老子今日倒黴的程度,堪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怕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心一橫,“潑啦!”
竄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塵的咽喉,另一手順勢拿住胸口膻中穴,將和尚遮在身前,厲聲道:“識相的就別動!老子行出百里,自會將老和尚放回;誰要膽敢追上來,老子便撕開老和尚的喉管,將血放個清光,還你們一條風乾臘肉!”
武登庸、殷橫野分坐水塘兩頭,儘管隔着一池碧瑩清波,幽映粼粼,依舊看不清兩人的模樣,只依稀見得半身浸於池水中的少年與書生身後,各有一條模糊不清的身影輪廓。
兩人靜默良久,連老和尚也沒說話,若非單薄的胸膛猶有起伏,聶冥途幾乎以爲自己搶了具乾屍爲質,心底掠過一絲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什麼要緊貨?”
忽聽一聲長嘆,殷橫野道:“大師,這一局是你輸啦。大師固然慈悲,種善因卻不能得善果,畜生終歸是畜生。”
七水塵合什道:“因緣無善惡,即破即立,色滅不二。貧僧又輸在哪裡?”
殷橫野嘆息道:“儒者不刑,非是無刑,不欲濫耳。像集惡三冥這般匪徒,殺了也就是了,大師一念之仁,卻將自己推入了險地。”
袍袖一揚,扔破布似的擲出一條身長九尺有餘的昂藏巨漢,筋肉糾結、膚如鑄鐵,頸間掛着一串由雪白顱骨串成的向i“骷髏煉,模樣十分駭人。巨漢落地滾得幾匝,更不稍動,似被人封住要穴,昏迷不醒。
武登庸見狀,也從身後影中拎出一人,同樣落地不動,悄無聲息。只見那人身穿錦綠團袍、樸頭官靴,臉上繪滿油彩,面目難辨。
聶冥途渾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兩人他非常熟悉,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那掛着骷髏項煉的巨漢,正是惡鬼道之主南冥惡佛,而錦袍繪面的自是地獄道的冥主“鬼王”陰宿冥。二人淪落至此,整個集惡三道算是完了。
聶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離此地,未來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老和尚仍舊不發一語,殷橫野等了片刻,又道:“當年你我三人論戰,除了以寶頂爲采頭,更約定敗者須應許一事,聽任勝者要求。大師教奉兄立誓終身不殺一人,教在下立誓終身不使一人,十年來我二人謹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師身陷險地,若願撤去誓命,則天下宵小,無人能當奉兄一刀;就算這廝逃到天涯海角,難脫我武儒一脈數百源流的弟子追蹤。如此又能保全大師,豈非兩盡其妙?”
聶冥途聽得冷汗直流,暗忖:“北關鎮將武登庸立誓不殺一人,武儒領袖殷橫野立誓不使一人……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動天下武林,你這麼慷慨地說將出來,是存心要殺人滅口了。老子今兒,也真是太倒黴了!”
◇
◇耿照聽得皺眉,低聲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輩之外,”
隱聖‘殷橫野及’天觀‘七水塵又是什麼人?爲何聶冥途一直說自己’很倒黴‘?是因爲這兩位的本領很高,連集惡道的兩位冥主也不是對手麼?““因爲他遇上的這些人、這些事,旁人興許幾輩子也碰不上一次。”
明棧雪輕聲道:“東勝洲故老流傳,東海有一處神秘的寶地名喚‘凌雲頂’,有人說那裡是天佛初臨東洲的聖地,也有人說它風水殊異,能旺武功運勢,當然也有人單純看上了傳說中的寶藏——雖然誰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間,無以數計的英雄豪傑、能人異士,爭相投入了尋找凌雲頂的志業。這一場比拼智慧、考驗毅力的絕大競賽,比之於武林爭雄、帝皇霸業,血腥之處絲毫不讓,卻更加困難得多。
與殺伐決斷不同,人們無法憑着一個意念或一股狠勁破解謎團。尋寶探秘,唯一能倚賴的就只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東勝洲上終於誕生了兩個絕頂聰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孫氏嫡傳的命理術數之學;而“隱聖”殷橫野不但是儒門九通聖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領袖。這兩人一個靠着術數推算、一個靠着解通羣經,居然不約而同找到了傳說中的聖地凌雲頂,只差一步就要解開千年以來東勝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擋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稱“天觀”七水塵的遊方僧人。
此人來歷成謎,之前或之後都無人再見過他,彷彿是凌雲頂的山靈所化,憑空降臨。他招來許多終生鑽研凌雲頂之謎的狂熱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操作的手法,欲阻寶頂現世。
眼看爭端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殷橫野靈機一動,號令數千儒門弟子,在東海聚星谷一處被稱作“凌雲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臺草棚,邀集欲一窺寶頂真貌的智者共同論戰,方法不限、範圍不限,只要是能詰倒對方的,便算勝利。敗者須折斷算籌、交出蒲團,自行退出凌雲坪,從此不再過問寶頂之事;若能難倒殷、武二人,則能獲知凌雲頂的正確地點。
這場被後世稱爲“凌雲論戰”的盛會持續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無數自認是才智之士的人從東勝洲各地趕來,同時也有數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籌退出,黯然離去。
時任鎮東將軍的獨孤閥出錢出力,選派文吏與會,將會中的智巧答辯詳細記錄起來。這些文檔後來在太宗一朝被整理成六部卅七門、共二十七卷的《凌雲智纂》傳抄天下,蔚爲風行。盛會也使得殷橫野、武登庸名動天下,文武雙全的武登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爲駙馬,娶了皇帝最鍾愛的靈音公主。
“後來呢?”
耿照聽得興致盎然,急急追問:“論戰的結果是誰贏了?”
“論到最後,偌大的場子裡便只剩下了三人——‘天觀’七水塵、‘隱聖’殷橫野,還有‘奉刀懷邑’武登庸。結果和半年前一樣,天外飛來的怪和尚七水塵雖使了招厲害的緩兵計,殷橫野卻以時間破解了它;該來的還是要來,誰也阻止不了。”
七水塵終於明白:眼前這兩人非同泛泛,他們是這一個時代裡,在綿延數千裡的東勝洲大地之上,最最聰明的對手,是天降於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法將他們打敗。
三人一齊登上了大雪紛飛的秘境凌雲頂,展開一場凡人無法想像的驚天智鬥。這世上再沒有第四個人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論戰到頭,終由七水塵取勝。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麼難題,才得擊敗朕的駙馬?”
據說澹臺王家的末帝召見武登庸時,曾如此間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啓稟聖上,大師將凌雲頂藏了起來。無論臣與殷夫子如何尋找、如何兜繞,卻再也走不回那個會經登上去過的凌雲絕頂……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
皇帝聽得目瞪口呆。但他心裡明白,鎮北將軍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條不會、也不屑說謊的漢子。
多麼可怕的難題啊!七水塵竟“移走”了凌雲頂,讓一切爭端不再具有意義。
“愛卿……可有與那僧人約期再鬥?”
沉迷博奕的皇帝也不糊塗,靈機一動,笑道:“便是玩雙六骨骰,也沒有一局定輸贏的,輸了這局,還有下局。你三人都是才智之士,必定明白這個道理。”
“稟聖上,確實約了二度賭鬥,勝者可有凌雲頂。”
“嗯,那是於何時展開?半年、一年後,還是三年五年之後?”
“大師說了,第二回的賭鬥,找到他便能開始。”
階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肅如山。聲音也是。“說完,他便消失無蹤,再也找尋不着。”
“聶冥途的確是相當倒黴。”
明棧雪輕道:“決計不能碰頭的三個人,居然教他在一時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該是集惡道的報應。這三人乃當時世上最頂尖的智者,因凌雲頂之爭爲世人所知,‘天觀’得勝,另外兩人便以‘地隱’、‘人庸’自號,故稱‘凌雲三才’!”
第四四折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在聶冥途縱橫江湖的那個年代,他是邪道中數一數二的角色,平生殺人無算,名號能止嬰兒夜啼,令黑白兩道辟易——然而在他會過的敵手之中,卻沒有像“凌雲三才”這樣的人物。
其後十年裡,隨着那場席捲天下的大動亂爆發,被稱作“五極天峰”之頂尖高手中的幾位,將在連天烽火之中大放異彩,有人出將、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舉將五峰之名推至巔頂,從此不朽。
而在當下,就在這地底巖窟的聖藻池畔,令狼首聶冥途進退維谷、尷尬萬分的當兒,世上沒有比“凌雲三才”更可怕的對手。傳說中這三人身負絕學、智比天高,能毫髮無傷地將鬼王陰宿冥以及南冥惡佛拿下,實已超越了武功的範疇,恰恰是凌雲頂智絕傳說的最佳註腳。
“隱聖”殷橫野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七水塵回話,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釘子,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說啦,大師是鐵了心想賴。他故意教聶冥途挾持,奉兄既不能除惡,我又不能傾儒宗數萬弟子尋人,此間別後,又是一個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戲譫之語,沉聲道:“大師,我二人耗費十年光陰,終於覓得大師蹤影,還望大師給個交代。”
七水塵一逕低頭,並不接口。
聶冥途在七玄中輩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凜:“若能探得凌雲頂的大秘密,倒也是奇貨可居。”
收緊指爪,在老和尚雞皮似的枯頸間刺出幾滴飽膩血珠,邪笑:“大師,你隨便與二位問候幾句,咱們這便上路啦!有什麼話,路上再說罷。”
武登庸緩道:“聶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聶冥途冷笑:“我怕甚來?你二人發過誓,刀皇終生不殺一人,隱聖終生不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還有什麼好怕?”
殷橫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關道十萬精兵,飛馬探子無數,要調動皇城緹騎也非難事。至於殺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勞。你在江湖打滾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誤纔好。”
隨手往青袍書生腦門一拍,“噗通!”
將他壓入池底,一指入水,依舊抵着書生天靈蓋。奇的是:那書生齊頂而沒,池面上卻連一絲氣泡也無,竟似不用呼吸。藻池之水黏膩濃稠、浮力甚大,殷橫野僅以一指壓頂,書生亦絲紋不動,絕不上浮,彷彿入定。
聶冥途看出蹊蹺,驀然省覺:“他以一指渡入真氣,令書生閉竅斂息,毋須呼吸吞吐。”
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勢利導、無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宗。”
殷橫野疏朗一笑,手捋長鬚。
“邪魔外道,也算有見識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稱儒門指藝至絕、專克天下陰邪功體的‘道義光明指’。佐以殷某數十年的皇極經世功修爲,你所練的青狼訣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試。”
從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揹負斜笠、髻挽荊釵,一身漁樵布衣的裝扮,只是劍眉斜飛,五絡須鬢飄飄出塵,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氣。
聶冥途當然知道“道義光明指”據說與本門鎮門神功“役鬼令”一樣,同屬至陽至剛的武學,專克陰體,百餘年來不會聽聞有人練成。這殷橫野看似四十出頭,若練得道義光明指、皇極經世功,可說是滄海儒脈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猶豫僅露一瞬,卻逃不過殷橫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聶冥途,你且放了大師,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
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惡三冥罪大惡極,不可再縱入江湖,爲禍武林。”
殷橫野劍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師,也不能饒?”
武登庸嚴肅點頭。
“正是!一樁歸一樁,不可混爲一談。”
聶冥途何等城府,聽得幾句,登時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境,卻無出手不殺的把握,爲守誓言,只能盼窮酸出手。那死窮酸卻要逼老和尚廢去昔日誓言,這才願意相救,故意擠兌老子,好教老和尚吃點苦頭。”
大笑:“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拉‘天觀’七水塵墊背,死了也值!”
指爪用勁,便要撕開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於誓言無法出手,卻絲毫不亂,幽影中一雙鋒銳如刀的炯炯目光望向殷橫野,賭的是他舍不下憑空消失的凌雲頂;但殷橫野竟也不動,雙目直勾勾地望向聶冥途,賭的是他決計不會毀掉這張保命符。
而聶冥途的賭注則更爲簡單。兩大高人不動的瞬間,他挾着七水塵抽身疾退,飛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與殷橫野仍是不動。
聶冥途正覺有異,忽聽七水塵一聲長嘆:“兩位施主還舍不下凌雲頂麼?”
枯指摸上聶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觸感冰涼乾燥。聶冥途驟然脫力,詭異的痠麻感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間走遍全身;回過神時,已單膝跪地、動彈不得,而身前的盲老和尚僅僅是觸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橫野笑顧武登庸:“奉兄,我早說啦,大師自始至終,都在耍賴。”
武登庸沉默片刻,對七水塵道:“大師今日若無交代,庸難以心服。”
“七水塵點了點頭,嘆道:“也罷。二位俱是才智絕頂,老衲躲得一時,終歸難躲一世。老衲的謎題只有一個,二位誰能回答,便算勝出;若兩位俱都能答,則都算是贏。”
十年苦尋,只爲這一刻。兩人皆無異議,摒氣凝神,靜待七水塵出示謎面。
老和尚閉着已盲的雙眼,淡然道:“請二位回答我,凌雲頂何在?”
殷橫野與武登庸面面相?,聶冥途卻幾乎要笑出來:“姓殷的所書無差,老和尚果然賴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凌雲頂,何必苦苦找你十年?”
潑啦一聲,殷橫野隔空擊水,舞袖嘆息:“十年來,我常夢到和尚語出機鋒,夢中所問無有不知,只有這個謎難以解答,寐間屢屢驚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塵轉向武登庸。
“將軍亦感不服麼?”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聲道:“庸所學不如大師,十年來絞盡腦汁,鑽研奇門遁甲五行術數,始終不知大師之術,何以能令偌大的凌雲頂消失不見。大師此謎,庸不能解。”
“但將軍並不心服。”
七水塵微笑。
“大師所書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塵淡淡一笑。
“既然兩位都不服,再重新比過罷!二位想怎麼比?”
“且慢!庸有一事,還望大師釋疑。”
“將軍但說無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十年前大師初渡紅塵,乃爲阻止凌雲頂出世;令日故作市井潑皮之行,仍是不欲寶頂現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師施展神通,藏起了凌雲頂,世人仍不會放棄尋寶探秘,循環爭端,永無休止。大師花了偌大心力,卻只是白費工夫,令人費解。
“我想了又想,只能認爲大師欲阻者非是‘尋寶’,恰恰是凌雲頂自身。庸雖不才,實想一見,大師所懼者究竟爲何?”
七水塵含笑點頭,露出讚許之色。“將軍慧見,非同凡響。將軍所說的一點也沒錯。”
斂容肅道:“凌雲頂上的東西,遠遠超過此世所知,一旦現世,不管落入誰人手裡,普天之下,都將同陷浩劫!除非有人勝過了老衲,興許即有一窺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領,屆時,寶頂方能現世而無虞。這便是老衲無論如何,非勝不可的理由。”
饒有深意地頓了一頓,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時無語。
殷橫野朗笑道:“大師說得極是。十年前你我三人連鬥七天七夜,文略、武功、術數、奇門……樣樣都難分勝負,比無可比,大師才露了一手‘納須彌於芥子’的奇術,將我二人移出凌雲頂,從此再也找不着、回不去,彷彿世上未曾有過些寶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術數,我等仍要敗於‘納須彌於芥子’之下,不妨換個比法兒。”
七水塵單掌一立,俯首抵額。
“願聞其詳。”
“集惡三冥乃是世間罕見的惡徒,作惡多端,黑白兩道莫不頭痛至極。”
殷橫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惡務盡,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師的誓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誅邪,着實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聲道:“聽夫子的話意,似也無意代勞?”
殷橫野手捋須莖,朗笑道:“我本不好殺。再說了,便是窮兇極惡的匪徒,我也不殺無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無取勝的把握,無論走脫了哪一個,皆非武林之福。這個難題,興許大師有解?”
七水塵垂落疏眉,搖了搖光禿的腦袋。
“老衲也不殺人。”
“既然如此,咱們就比這個。”
殷橫野笑道:“三名極惡之徒,分與我等三人,不能殺、不能放,不能殘其肢裂其體,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去惡從善者,便算是贏啦。兩位意下如何?”
七水塵微笑道:“有教無類,本是儒門事業。殷夫子這回揀了個取巧的題目。”
殷橫野哈哈大笑,撫須道:“此法門乃大師所授,我不過是現學現賣,新鮮**。”
武登庸卻沉默不語。
三人之中,七水塵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殷橫野雖是儒門九通聖之首,號稱天下武儒流派數百宗門的領袖,但在“終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無法再參與門中事務,索性隱遁山林,成了閒雲野鶴。
但武登庸卻是北關道十萬精兵的總指揮,半生出入行伍,帶着一名武功高強,心性殘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殺又不能放,還得想方讓他轉性,變成一個善良好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殷橫野笑道:“奉兄不妨將南冥惡佛囚在這桅杆山上,以天然巖窟爲籠,澆銅鑄鐵爲檻,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根土療其飢,令晨鐘暮鼓、經聲梵唱洗滌其心;公餘閒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沒,順便遊山玩水,豈不美哉!”
這樣露骨的譏嘲並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只是爲了凝神思忖,找出贏得賭局的門徑。他秘密離開射平府已有數日,無法繼續在此地耽擱;這場賭局對他最不利處,恰恰便是“時間”就算真的無計可施,只能佈置一處囚籠關人了事,仍須花上幾天工夫。北關軍情非同小可,眼下雖無大患,然而十萬大軍的總指揮忽然消失無蹤,既未向兵部告假,幕府之內也無人知其下落,一旦軍中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七水塵嘆了一口氣。
“這個賭法兒倒也新鮮。將軍若無異議,便這麼說定啦。”
“庸自當從命。”
端坐幽影中的魁偉男子點點頭,猶如一座沉肅的巖山。
聶冥途身子被制,聽三人你來我往,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彷彿威震黑白兩道的集惡三冥只是三枚籌碼,不由火起:“好哇你們三個混蛋!今日恥辱,老子他日必定加倍奉還!”
熱血一衝,忽又能動了,指爪一收,獰笑道;“惹上老子,你們都別想賭啦!”
變生肘腋,武、殷二人齊喝:“大師!”
已救之不及。
七水塵雙掌一翻,鐃鈸般灌風合起,“呼”的一聲,扣住聶冥途雙耳腦後,嘆息道:“施主語惡、視惡、行惡,執迷之深,唯此可解!”
掌中忽綻豪光。
聶冥途只覺熾熱難當,腦袋彷彿被一隻燒紅的鐵箍罩着,老和尚炙燙的指掌黏着頭顱嘶嘶作響,剎那間五感俱失,痛苦難以言喻;慘叫聲中,眼前只餘一片沸滾的如血赤紅……
◇◇
◇“我清醒後,人已在蓮覺寺。”
聶冥途冷笑:“妙的是,將我囚在寺中之人,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來在我昏迷時,那王八仨互換了履行賭約的對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裡。”
“三十年來,狼首便被囚在蓮覺寺中?”
陰宿冥忽問。
聶冥途明白他的疑惑。“集惡三冥”是何等人物,連“隱聖”殷橫野都說要以險窟澆鐵囚之,蓮覺寺是什麼龍潭虎穴,竟能關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笑,淡然道:“武登庸將我囚在一處名喚‘娑婆閣’的地方,那閣子裡機關重重,常人難以出入。
“當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圖’暗算我,之後老子體內陽氣大盛,不住侵蝕我所練的青狼訣神功。武登庸臨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纔給我送一次飯,只擺布些清水菜蔬、五穀雜糧;青狼訣的陰寒功體得不到血肉營養,最後全被老和尚的純陽氣勁毀去,一身功力付諸東流,形同廢人。
“誰知天不亡我,我陰錯陽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門奇功,三十年來潛心修練,竟爾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麼厲害,卻只能剋制陰邪功體,豈奈我何?”
陰宿冥恍然大悟。聶冥途的一雙青黃邪眼捕捉着他油彩下的神情變化,冷笑道:“你師傅從沒向你提過當年之事?”
“聞所未聞。”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師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脫?”
陰宿冥搖頭。黑衣蒙面的老人細撫白骨王座的光潔扶手,翹着二郎腿單手支頤,半晌才輕聲哼笑:“這就妙了。”
“狼首之書,本王不明白。”
“‘凌雲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惡三冥也不是吃閒飯的;單打獨鬥,我三人縱不能勝,難道還逃不了麼?”
“狼首以一敵三,失風被擒,那是他們勝之不武,無損狼首的威名。”
陰宿冥微笑道。
聶冥途冷笑:“你說話不必夾尖帶刺。三道冥主一齊離開棲亡谷,不約而同單獨行動,在蓮覺寺的附近分別遭了暗算……這事裡透着一股蹊蹺。更別提點玉四塵、妖刀,還有‘凌雲三才’二度衆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可能,蓮覺寺只是一處精心佈置的戲臺?臺上來來去去的戲子——點玉四塵、那倆青年人,甚至‘凌雲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設計,爲了某種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蓮覺寺,不知不覺合演了三量子好戲。”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想了三十年,只得一個結論:在我們三人之中,必有一個是內賊。”
聶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運氣不好,一傢伙撞上了三個武功超卓的混帳老王八;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設計的結果,引得我們各自落單,卻恰恰遭遇難以想像的對手。”
陰宿冥總算明白過來,一拂膝上金線斑斕的五彩橫欄,冷然道:“妖刀之約乃是家師所訂,狼首之意,是懷疑先門主賣了狼首與惡佛?”
聶冥途嘿的一聲,隨手輕撣膝腿。
“那倒不是。我只確定這事兒決計不是我自己乾的,三十年來,我對你那死鬼師傅與惡佛的懷疑無分軒輊;他二人中無辜的那一個,想來也未必信得過我。說到底,起頭之人,未必便是設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現,我才終於肯定: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師傅搞的鬼。他,就是那個背叛同僚、出賣宗門,只爲一己之私,夾着尾巴三十年,甘做他人走狗的無恥下作!”
“放肆!”
陰宿冥一拍扶手,按劍起身:“聶冥途,你莫以爲《役鬼令》不能處置你,便含血噴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門主!”
聶冥途乜着一雙黃綠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半蠢驢,又或摔壞了腦子,便知老子所書非虛。這三十年來,狼首、惡佛絕跡江湖,畜生與惡鬼兩道灰飛湮滅,爲何只你地獄一道遠走高飛,保存實力?”
陰宿冥一時語塞,竟也答不上來。
聶冥途得理不饒,撐着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師傅是從何人手裡逃脫,那人又爲何棄賭約於不顧,任你師傅在暗中發展勢力?答案很簡單——因爲他倆早已串通好了!那人爲你師傅剷除異己、令三道復歸於一,你師傅爲他隱世三十年,這便是‘棄惡從善’!”
陰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難以辯白,盛怒之下連跨幾步,戟指駁斥:“你……胡說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凜:“糟糕!他怎麼老中同一條計?”
果然聶冥途趁他氣昏了頭,驟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陰宿冥先前招架不住,這下倉促遇襲,更爲不利,眨眼沒入一片彌天指影,周身嗤嗤有聲,不住迸出碎綢血霧,袍內“御邪寶甲”未能覆蓋之處,俱成了剜肉凌遲的破綻痛腳。
陰宿冥抑着喉間一口溫血,正欲抽身,驀地氣息一窒,脖頸已陷狼爪。
聶冥途邪眼一翻,將鬼王繪滿油彩的殘面提至眼前,驀地鼻尖歙動幾下,微感錯愕:“咦!這是……”
陡然間會過意來,露出黃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元那老鬼,居然收了個——”
本擬將喉管捏碎,心念電轉之間,千鈞指力凝而未發。
陰宿冥死裡逃生,不思脫身反擊,居然扯下鬥蓬往他頭上一罩,形如兒戲。
此舉比街角的潑皮打架還不如,聶冥途存了貓戲老鼠之心,也不放開咽喉,隨手扯爛鬥蓬,獰笑道:“就這點能耐……”
話未說完,眼前倏地一花,抱着腦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滾哀嚎。
“拿……拿開!快……快……快拿開!痛死老子……嗚哇!疼、疼死老子啦!”
陰宿冥撫着脖頸,信手拈住空中飄落的一張黃紙,正是從撕裂的鬥蓬夾層中抖出的。他將黃紙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麼啦?不過是一頁陳年佛經而已,有甚好怕?”
聶冥途痛得渾身痙攣,四肢扭曲,整個人蜷成了一團,難以自制地發抖着,猶不敢睜眼。陰狠、狡詐、機變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麻瘋癲癇,連起身的力氣也無,若非親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陰宿冥一抹脣畔血漬,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這可不是一般的經,而足以上古的‘天佛圖字’寫就。這‘天佛圖字’從蓮宗時便是極高深的學問,傳說是佛降臨東海時所用,狀如圖象,至今已無人能懂。”
手中黃頁微揚,彷彿風再大些便要脆散成無數紙蝶,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恐怖的威力。
然而,聶冥途依舊抽搐不止,絲毫不似僞裝作態。
密室裡的耿照看得一頭霧水,與明棧雪交換眼色,只見她螓首微點,表示“天佛圖字”云云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確有此說,“但我不能識。”
明棧雪微啓朱脣,無聲說道。——連博學多聞、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識,這“天佛圖字”究竟是什麼東西?
耿照滿腹疑竇,卻聽陰宿冥悠然道:“狼首說的故事,本王從未聽聞,但先師曾與我說,他老人家昔年與狼首分道前,親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門絕學,名喚‘梵宇佛圖’。
“這武功不僅毀了狼首畢生修練的青狼訣功體,更將一樣禁制深深烙進狼首的腦中,只消一看見蓮宗秘傳的千年古文‘天佛圖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顱內所留的印記便會隨之發動,痛楚將一如中招之初,無論經歷多久都不會消散;看得久了,狼首的腦子便會燒燉成一團沸滾的魚白粥糊,任大羅金仙也解救不了。
“‘只要在四壁刻滿這種天佛圖字,就算是一幢茅頂土屋,聶冥途的精絕眼力也能將它變成銅牆鐵壁,碰都沒法碰一下。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千年古剎蓮覺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記得先師……”
陰宿冥淡淡一笑:“便是這麼說的。”
“叛……叛徒……叛徒……”
聶冥途抱頭痛苦呻吟着,蜷得活像一尾熟蝦。
陰宿冥從半截鬥蓬中取出一部黃舊的經書,迎風一抖,殘頁撲簌簌地蓋滿了聶冥途一身,大殿內的青石地板上彷彿憑空隆起一座圓包孤塋,飄散着無數薄碎黃紙,一地凋荒,倍顯淒涼。
耿照瞄着黃紙翻飛之間、那殘頁上的奇異圖字,只覺有些眼熟,心念一動,取出從娑婆閣內削下的那一小塊木片對照,再與密室中鏤刻的細小怪字相比,果然是風格極爲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對聶冥途來說,娑婆閣底的確是“機關重重”處處“充滿致命的危險”——但這機關卻非什麼弩箭飛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滿牆壁樑柱、甚至是器物桌牀的天佛圖字。他不知從哪裡得到了進出閣樓的口訣,卻無法冒着沸滾腦漿的危險,在刻滿天佛圖字的架上找東西,纔不得不與耿照合作。
而進入閣樓搜索,卻未必非耿照不可。
這世上除了身中絕學“梵宇佛圖”之人,誰都可以進入娑婆閣——這也解釋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閣時,瓷燈裡的燈油都是滿的,也不見有蚊蠅灰塵掉落。
儘管偏僻,娑婆閣終究還是有人打掃。
唯一不能進去的,也只有聶冥途而已。
看着身覆陳黃紙頁的聶冥途,耿照忽生感慨:“這人兇殘狠毒,精於玩弄人心,一部手抄經竟能令他輾轉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塵大師這手‘梵宇佛圖’雖是不殺,卻也諷刺。”
空曠寂靜的大殿中,迴盪着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濃,氣息悠斷。
勝負已分,陰宿冥躊躇滿志,“鏗”的一聲拔出腰畔的降魔青鋼劍,明晃晃的劍尖抵着聶冥途的背脊,雙手交握劍柄,厲聲道:“聶冥途!本王本着愛才之心,前來召你,是你不識好歹,莫怨本王!”
只待運勁一拄,便要替他完納劫數。
死生一線,聶冥途奮力昂首,嘶聲道:“妖……刀……還未……莫殺……”
抱頭蜷縮,簌簌顫抖,難以成句。陰宿冥卻猶豫起來,思忖之間,青鋼劍尖嗤嗤點落,在聶冥途的背上刺出幾枚血洞,以剛勁封了他的穴道。
明棧雪細聲道:“三十年前青袍書生使的伎倆,看來今日依然有效。聶冥途以敵爲師,當真是厲害。”
陰宿冥還劍入鞘,袖中的鐵笛迎風一招,迸出一聲淒厲尖嘯,殿外的白麪傷司們聞聲而動,以那條撕爛的長鬥蓬連人帶經書殘頁,將聶冥途紮紮實實捆成了一隻肉糉子。
“聶冥途,本王姑且饒你一命,但願你值得。”
鬼王一舞袍袖,衆小鬼紛紛涌進殿來,依舊是蝠燈引路,牽馬扛座,片刻便去得乾乾淨淨,宛若天明之際鬼門閉起,那些個魑魅魍魎全都隨着夜幕返回無間,陽世中不留半點。
明棧雪松了口氣,笑道:“總算送走了這些煞星,真個是有驚無險。”
見耿照兀自湊在硯孔前眺望,促狹道:“怎麼,你見鬼也見上了癮麼?這般不捨。”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頭道:“明姑娘,真對不住,我……我要跟過去瞧瞧。”
明棧雪面上不動聲色,隨手輕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閒事的性子,只怕是爲了妖刀?”
耿照愕然擡頭,轉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絕頂聰明,什麼事也瞞她不過。”
這麼一來反倒自在許多,肅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同明姑娘說。那日在破廟裡被嶽宸風劫走的那隻琴盒,裡頭裝的乃是妖刀赤眼。”
將受橫疏影之託、護送赤眼至白城山給蕭諫紙,以及赤眼專對女子的奇特屬性等,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依聶冥途所書,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禍,起源便在蓮覺寺。我親眼見過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屍,與他所描述衛青營的摸樣差堪彷彿,他或許掌握了更多妖刀的來龍去脈,這條線索……絕不能斷。”
他並未告訴明棧雪,琴魔死前以“奪舍**”將畢生經歷傳給了自己,連帶也將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給了他。獨自摸索着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決心,不放棄任何一絲洞徹、毀滅妖刀的機會。
明棧雪雖不明所以,卻在這一貫溫和的少年眼中,看見了不可動搖的鋼鐵意志。
她斜乜一雙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書在先,若非聶冥途已不是畏懼,我決計不會讓你去的。陰宿冥的武功雖高,卻非是我的對手。”
說着盈盈起身,隨手扭開了出入機括,挽着耿照一躍而出,輕笑道:“發什麼愣呀?再不追,便追不上啦!”
◇
◇兩人聯袂施展輕功,循着地上的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裡。
耿照恍然醒悟:“顯義被集惡道關押起來,一衆蘭衣弟子也都被剝了麪皮,以白麪傷司頂替,哪還有比他的寢居更安全嚴密的?換了是我,也選在法性院落腳。”
仔細觀察,發現衆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邏戒備,然而顯義的精舍十丈方圓之內,卻只有白麪傷司能近。
這些白衣無面的死士背對精舍,將房子圍得鐵桶也似。陰宿冥手扶降魔寶劍,走上五級階臺,推門而入;精舍內本透着通明燈火,窗紙上也似有人影搖曳,約莫是貼身服侍鬼王的婢僕親信。
明棧雪忍笑道:“說是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到底還是得吃飯更衣、便溺洗浴,不能沒有從人服侍。走,咱們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後,生得是個什麼模樣。”
拉着耿照掠過整排茂密樹頂,躍上房脊。
白麪傷司麻木不仁,若無鬼王袖中的鐵笛指揮,便如泥卻木雕一般,站着動也不動。明棧雪的輕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筒且不能察覺,更何況是這班血肉活偶?“陰宿冥對自己的武功過於自信,這陣仗不像是防着外人,倒像是擺給自己人看的。”
明棧雪抿脣輕笑,隨意指點着。
兩人覷準空隙,推開照壁板翻了進去,掠上精舍的橫樑,躲入屋角隱蔽處。
本以爲陰宿冥講究排場,隨身僕役必多,以集惡道的聲名之壞,就算捆着十幾名強搶而來、供鬼王淫樂的美貌閨女也不奇怪。誰知偌大的屋裡僅有一名灰髮老摳,生得方頭大耳,鼻若鷹鉤,輪廓極深,粗糙的臉上長滿怪疣,眼尾、顫骨處還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細斑,模樣十分醜陋;身子雖有些佝僂,肩背臂膀卻厚實得緊,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幾與男子無異。
仔細一瞧,她的髮色並非是白中摻灰,而是極淡極淡的金色,頗爲罕見。
老摳步履敏捷,手腳利落,卻不似身有武功,見陰宿冥進門,端着清水瓷盆迎上前。陰宿冥蹙眉揮手:“擱着罷,我想直接沐浴,今兒累了。”
老摳依言放落,又指着屏風咿咿呀呀一陣,乾癟的嘴中缺了幾枚牙齒,本該露出舌頭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餘一團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人若是口舌便給,豈能守住秘密?”
比起炮製白麪傷司的慘無人道,或許拔掉舌頭在集惡道中人看來,根本不算什麼。滅絕人性之甚,直是令人髮指。
屏風之後冒出滾滾白煙,香湯與炭火的氣味隨着水蒸氣充盈室內,根本毋須老摳提醒。
陰宿冥揮了揮袍袖:“行了,這裡不用你了。歇息去罷。”
隨手解下腰畔的降魔寶劍,忽又想起了什麼,嘴角綻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詭異弧線,回頭道:“是了,給我備好……”
才發現老摳低着頭一逕走向屋角,嘖的一聲,提劍往前遞去。
(這樣……這樣也要殺人!
耿照義憤填膺,正要躍下,卻被明棧雪挽住:“別忙!先瞧着。”
陰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兩下,老摳慢吞吞回頭。他比了個手勢,逕自提劍走入屏風;窸窸窣窣一陣,那件破爛的青綢袍揮開水霧,搭上了屏風頂,卻不見御邪寶甲遞出,顯是解在手邊。
明棧雪低聲道:“這人誰也信不過,寧可不要人服侍,寶劍、寶甲,甚至連號令白麪傷司的鐵笛都不離身。”
天下至邪——集惡道的首領,信不過旁人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這很怪麼?”
明棧雪只是微蹙蛾眉,並未接口。
那老摳從衣箱底取出一隻鼠灰色的軟草皮囊,放在小几上頭,將那盆沒用過的清水移至幾邊,又擰了幾條雪白的巾子擱在銅盤裡,才腿鞋蜷臥在屋角的一張小牀上,背對着屋內,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不只是啞巴,也是聾子,只是與阿傻一般,能讀脣語而已。只消背牀而眠,就算陰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喚她時拍背即可。”
須知天生耳聾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語,老摳的舌頭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雙耳缺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殘害所致。
陰宿冥進入屏風,隨侍的聾啞老婆子又面壁蜷臥,整間屋子形同空置,耿、明二人終於有餘裕四下打量,仔細端詳。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樑畫棟,自不待書,居中更置着一張金頂垂紗的撥步大牀。所謂“撥步牀”乃是將一頂四柱架子牀放在木製平臺上,四面加裝木欄鏤版,猶如置身一座小小門廊之中,華貴非凡。
那撥步牀寬逾七尺、長約一丈,這還沒算上平臺的部分;臺下共有十二是支撐,平臺的前方飾有雕花鏤空的門圍子,牀頂四周飾有同款花樣的鏤空眉板,前後十柱相銜,材質更是紅木貼金、嵌珠飾貝,哪還有一點兒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簡直就是大戶人家裡妻妾同牀、擁被淫樂之處。
撥步牀之外,另有一架雞翅木製的斜背躺椅,長長的椅背低斜後倒,較一名成年男子的上半身還略長一些,弧狀的扶手彎如葫腰,每邊均是前後兩截相接,梯田似的分作上下兩層,卻不知有什麼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將出來,即是具體而微的便牀。
躺椅兩邊共四截扶手都綁着紅繩,饒是明棧雪見多識廣,也不禁蹙眉:“這是什麼東西?”
忽覺頸後吐息滾燙,回見耿照面皮脹紅呼吸濃重,奇道:“你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訥訥點頭。
明棧雪好奇心起,脣抿着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輕道:“再不老實招來,姑娘一腳踢你下去。”
耿照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釋起來還是長篇大論,明棧雪勾着他的襟口拉近些個,湊上香噴噴的嬌豔雪頰,低道:“近些說,莫教陰宿冥發現啦!”
耿照嗅着她的溫熱香息,鼻尖幾乎碰上滑膩晶瑩的玉靨,襠裡直硬得發疼,若非顧忌着樑下還有鬼王陰宿冥,便要將她一把撲倒,剝衣求歡;微定了定神,小聲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紅繩將腕子綁在兩側上層的扶手處,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棧雪粉臉一紅,卻機敏地抓住他話裡的漏洞:“那下層扶手的紅繩呢?總不會也是綁手的罷?”
耿照老老實實搖頭,低聲道:“那是用來綁腳的。”
那下層扶手雖長,卻不及女子是陘,除非將一雙腿兒大大分開,分跨兩邊,紅繩才能縛住腳踝。
明棧雪本想反駁“誰忒無聊” 一雙妙目居高臨下,掃過那隻雞翅木離的斜背長椅,腦海中忽然泛起自己雙腿分開屈起,雪白的是踝被紅繩牢牢綁住的畫面,狀似一隻仰着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開,膣戶變得短淺,花心易採,玉門的肌肉卻被拉得緊繃,男子的巨物出入時既痛又美,與破身又極不同;一旦捱過了,更別有一番**滋味。
她想像自己被縛在椅上,白晰的粉腿因肌肉痠疼不住發抖,腿心的玉蛤毫無遮掩地分開,露出新剝雞頭肉似的酥嫩蛤珠。私處示人的強烈羞恥感挾帶着如潮快意,緩緩自蜜縫中沁出羞人的豐沛液珠,在滑潤如深色琥珀的雞翅木椅面匯成小小一窪,濡溼了微顫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像力馳騁一陣,明棧雪大羞起來,用力擰了他一把,咬牙:“下流!誰教你這些骯髒活兒的?”
裙內的兩條**卻不由緊並起來,微微廝磨着,滑如敷粉的腿根處溫膩忽涌,一小注花漿露出蛤嘴,沿着會陰肛菊滑入股溝,濡溼了踝上的雪白羅襪。
耿照當然不能說是當日在橫疏影房內的偏室裡,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烏木牙牀之上,他將姊姊那一雙修長勻稱的渾圓**分跨兩側,死死壓着一陣急聳,刺得橫疏影不住彈動抽搐,雪白腴潤的**裡掐緊着、絞扭着,暈陶陶地泄了又泄,死去活來。
他摸了摸滾燙的面頰,猶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會見過這樣的椅子。”
獨孤天威聲名狼籍,居城裡隨處亂擺淫具,想想似也成理,明棧雪才放了他一馬。
兩人在樑上等了兩刻有餘,屏風後的熱氣漸漸消散,耿照心想:“陰宿冥這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鑽入了什麼秘道夾層?”
明棧雪卻一點也不着急,神情似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篤定。
他正想開口,忽見一人揮開水霧,從屏風後方轉了出來,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靈敏,遠勝常人,修習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路追來時,十幾丈外便能聽見衆小鬼的呼吸交談,所處方位、人數多寡,甚至連衣衫摩擦的聲響亦聽得一清二楚;單論耳力,實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進屋以來,他只辨出陰宿冥與老摳二人的聲息。這女子若始終都在屏風之後,這是多麼駭人的修爲!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若與鬼王聯手,只怕氣力未復的明棧雪亦不能勝。耿照一動也不敢動,唯恐行蹤暴露,連累了明棧雪;凝神摒息之際,悄悄打量起女子的身形樣貌來——她肩膀寬闊,胸背很厚,卻非尋常女子般的軟嫩沃腴,而是天生骨架粗大,腰枝結實,背影是線條利落的狹長倒三角,頗有幾分偉丈夫的意味。
女子膚色呈現一種極其特異的白,明棧雪膚如凝脂,橫疏影玉質通透,兩人俱是白晰美肌的極品,肌膚之美難繪難描;但女子之白卻是堊上塗白,自得連一點光都不透,几上的象牙梳子與她的雪臂一映,只覺溫黃盈潤,毫不顯白。
她骨架雖大,卻有兩瓣豐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襯與異常白晰的膚質,猶如一隻大白桃,極是可口誘人。
骨架大的另一項好處,便是有雙修長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極長,是腔又細又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線條分明;同樣修長的大腿儘管結實,卻如屁股般肥嫩豐腴,彈性十是,有着難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處,將從屏風後提出來的、裹着溼布的一大包物事扔在几上,踮着**的尖尖玉是,並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寬大的棉布白巾抹發。除了那一大把翻來覆去的溼濡褐發,人與布竟似一體,渾無二色。
揮臂之間,兩隻沉甸**隨之顫搖,正面看似兩團大圓白麪,側看卻像挺凸的碩大鵝卯,橢圓中略帶尖長,從寬闊的胸膛斜向下墜,只一顆爛熟白豆似的細綿乳蒂微微朝天。
周圍的乳暈色淺而粉潤,原本不過銅錢也似,尚稱小巧。誰知份量十是的乳肉往下一沉,登時脹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動,綿軟的乳質不住晃盪,晃得粉色的乳暈時大時小,猶如甫出蒸籠的黏軟糯糕,讓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隨手將布扔在牀上,螓首微晃,搖散一頭半紅半褐的及腰濃髮,髮梢又粗又卷,渾然不似東海本地人士。轉過頭來,耿照才發現她臉上戴着一張彩繪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邊緣貼着白肌赤發,滲出些許熱氣水珠,顯是沐浴起身後才戴上的。
(難道……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絕無可能!
耿照欲驅散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不經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見右手指背微微滲血,她幾度握拳放開、活動手掌,面具下“嘖”的一聲,聲音與指節的渾圓青白同令耿照感覺熟悉。
還有與顯義的“火雲橫練”拳面對擊之後,留下的傷口也是。
耿照霍然擡頭,眼前明棧雪卻只一笑,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此世的集惡當主,亟欲一統三道、君臨十類九幽的“鬼王”陰宿冥…——竟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