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雪地受辱

除夕午後。

京城的雪依舊肆虐,以破竹之勢傾瀉而下,不留一絲餘地。今歲的天寒之狀猶勝往年,夕梨宮的碧色小軒窗框上已結了一層薄冰,隱隱散出涼寒之氣。傅瑤身着去歲製得灰白色繡銀線夕顏紋長衫,外套青狐皮純白藕紋小襖,脖頸處淺薄潮溼的風毛失了錦衣應有的綿軟。殿內並無一絲暖氣,銀絲炭盆中緩緩灼燒的黑炭濃煙滾滾,卻生不出幾分熱度來。連同細緻精巧的炭盆都薰得發黑,再無了往日光澤。

傅歆的禁足之令已解,卻沒有容許傅瑤在這大好的合宮夜宴之際出席。的確,一個不爲夫家所喜又失了帝王憐愛的公主又有何顏面與那一張張豔光逼人的面孔爭個高底,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而已。髮髻上零星的點翠清寂疏落,黯淡無光的生活將這珠翠琉璃都磨得失了亮色。指尖的豆蔻早已消失殆盡,嚴冬的肅殺將本白皙柔嫩的纖手折損的愈加粗糙。主子失了勢,奴才也不免懶怠起來,紛紛攀了高枝去。傅瑤的凍瘡,便是此年悄然而生,摧毀了她最後一絲驕傲的心智。

靈芝浣了手從殿外走來,因着白雪紛紛,凍得發紫的小臉着了風霜的侵蝕,更顯憔悴可憐。傅瑤深深長嘆,可憐她二八芳華,正是做着少女綺夢的年紀,便要與自己一同遭着這樣的苦楚。不由得喚了靈芝上了軟塌與自己一同取暖。靈芝一愣,卻也沒有推辭。是了,夕梨宮如此境遇,誰又能比誰高貴多少?

主僕二人相互靠着彼此軟語安慰,身子也漸漸暖了起來。手上的凍瘡隱隱作痛,因着保養不善已成了青紫之色,五指堅硬,幾欲不能伸張。靈芝聞之傷心落淚,紫蘭忙拿了樑婉怡曾關照過的如玉青顏膏來塗抹傷處,期望能緩解些許。靈芝匆忙抹了把淚,生怕傅瑤看了痛心,忙不迭地擠出一絲笑道:“小姐別怕,樑婕妤她…終是念着咱們的。”

傅瑤坐的疲累,勉力挪了挪消瘦日漸的身子,面上不施一絲粉黛,眉間少了螺子黛的修飾更是楚楚淒涼無處話。她沒有像靈芝般落下淚來,只慘淡笑道:“是啊…樑婕妤尚有憐憫之心,灩嬪卻不聞不問甚至落井下石,真叫人寒心。”

紫蘭聞了此話,挺直了身子,蹙着凌厲的眉峰,冷冷笑道:“灩嬪?自公主失勢後,她在陛下面前可得臉的很!區區嬪位哪夠她享用?前兒個陛下新下的旨意,蕭氏已晉了從四品芬儀,連同她那陰毒的父親也賜了良田百頃,蕭氏一族蛇鼠一窩,如今踩着公主的身子,也得了勢了麼!”

靈芝嚇得變了臉色,一張俊臉又氣又急,白皙的面容幾欲成了絳紫色,急急地忙拉了紫蘭的衣襟小聲訓道:“小姐面前,你怎得什麼都說?陛下一時被那妖女蒙了心,你也想小姐傷心麼?”說罷有些心虛地覷着傅瑤蒼白如紙的臉色,神色也漸漸楚楚可憐下來,委屈着低低道:“小姐…靈芝並非有意瞞您,實在是不忍看您傷心罷了…這些日子陛下對您不聞不問,卻對蕭氏寵遇有加。即便礙於身份,可應有的探視和關照也一分沒有。陛下涼薄,靈芝真是爲小姐不值…”

傅瑤對這些抱不平之語仿似充耳不聞,只緩緩擡手不着痕跡地捋了捋鬢邊的碎髮。沒了桂花頭油的滋養,再濃密的髮絲也漸漸枯黃。傅歆,他已有太久沒來了吧,久的幾乎忘了他的輪廓。她曾是那麼的思念他,在腦海中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他的面龐。而今思念的太多,竟連面目也模糊了。

傅瑤對鏡而坐,發白的嘴角勉強扯出一絲悽清的笑意:“沒什麼的,遂意也好,傷感也罷,既然死不了,那便苟且度日也無不可。”

窗櫺外的晨光已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午食一刻沉悶莊重的鐘聲。冊封那日的晴空正好,連那鐘聲都是爲這榮極的喜事爭光,而今聽來只留了深深的諷刺。求鳳台蜿蜒而下的階梯盡頭再也無了與之嫣然一笑的姣好面孔,錦囊中的藍鳶尾花也終究只能在心底的陰暗角落裡肆意盛開。那些爲傅瑤而奏起的喜樂戛然而止,那些屬於傅瑤的美好年歲也永不復回。

午時三刻。

靈芝攜了洗盡鉛華的傅瑤緩步於御園之中。除夕,是除舊迎新的好兆頭。御園的景緻不復當年,昔日繁盛似雪的白梅被盡數砍去,盤虯臥龍的木也被不留餘地的連根拔起,遍種紅梅。綿延千里,肆意熱放。傅瑤慘淡一笑,緩緩道:“他便這樣不喜歡麼。”

靈芝愣了片刻,旋即靈動的眼色黯淡下來,低低道:“據說…是蕭芬儀喜歡。”

傅瑤慢慢斂了笑意,期待着緊繃的心能夠得到徹底的放空,卻成倍的不可抑制地緊縮起來,幾乎緩不過氣。事到如今,還是有所留戀的麼?她那樣珍而重之的記憶,雪夜下的執手成雙。縱使斯人已變,總該有簇簇白梅作爲見證。而聰慧如她懂得睹物思人,狡猾如蕭婕又怎能不懂移花接木?年年芳信負紅梅,江畔垂垂又欲開。蕭婕是那樣熱烈的女子呵!以光克暗,以盛放抵萎靡。宮中的花朵常開不敗,誰知冬去春來,盛放的早已不是當年那份荼蘼。

這日的天光太過蒼白,並無一絲雲霧又好似整片天穹都已被遮天蓋日的白氣籠罩。傅瑤的青狐皮純白藕紋小襖單薄,愈顯寒酸,幾乎與迫近的慘白融爲一體。極目遠眺,荒無人煙,御園中除卻靈芝與自己的足印相影爲伴,此刻的傅瑤真似孤魂野鬼一般。

蕭婕正是在這樣一個傅瑤一生最落魄的時日坐着御賜的皇輦款款而來。轆轆的車聲將太久不涉塵世的傅瑤從思緒中拉回,龐大的陣仗似一道金光不由分說地打入傅瑤的眼界,一陣酸澀襲來,疲憊不堪。她就那樣盛裝華服,斜倚着半壁硃紅木靠慵懶而坐,一顰一笑,百媚皆生。今日的蕭婕身着橘紅色繡金線鳳紋廣繡曳地長裙,外套鵝黃色金邊出風毛小襖,領口及袖口皆以金線密織成繁花魚鳥成趣的圖案。繁複華麗的裙裾以亮紗作襯熠熠生輝,鮮豔華麗的裙襬上綴滿赤黃晶石,顆顆尺寸一般無致,價值連城,極爲難得。盛寵之下的姿容更爲明豔,輕輕掃過的橘色胭脂好似夕陽裡遲遲不散的流霞,南越進貢的螺子青黛精心勾勒別出心裁的小山眉,丹色脣脂襯得膚光勝雪,豔氣逼人。

傅瑤的心,轟然跌落谷底。

轎輦行的愈來愈近,蕭婕周身的華貴直晃得傅瑤睜不開眼,地上厚重的白雪經過輦輪碾壓已初見融化,刺骨的雪水滲入單薄的鞋履,刺痛,冰涼。傅瑤突然想哭,曾幾何時,她也如此得意,立於求鳳台的頂端,一日看盡長安花。縱使她後來失勢,棄婚,禁足,變故種種,都不曾認爲過自己輸。而就在此時此刻,任何尖刻話語,體膚之痛也無。只消在她落魄之時昔日與之同行的旅人一身華衣,一件名貴的珠飾,都可輕而易舉的提醒着:傅瑤,你沒有。

八人擡得的轎輦終於到達傅瑤眼前,上頭端坐的,是她昔日的姐妹。是啊,終究是昔日了,物是人非。

蕭婕好似心情不錯,白玉一般光潔的手腕上滴溜溜掛着一隻岫玉手鐲,是上好的翠,顏色出的極好。她叫停了轎子,卻也不急,只好整以暇地擺弄着指尖紅的觸目驚心的丹蔻,巧笑着與一旁的侍女竊竊私語,神色嬌憨,彷彿還是初得寵時的那些歲月,暖融融的夕梨宮,她身着豔彩華衣撩簾而入,盈盈地笑着,嬌滴滴地說着:“妹妹,我來與你作伴了。”

傅瑤強忍着屈辱與足下冰冷的刺痛,更甚是今夕重疊分崩離析的屈辱。如今她得勢,物是人非的結局早已成定局。她能做的,也唯有事事休了。於是慘淡一笑,深深拜下:“蕭芬儀金安。”

風,那麼冷。連結着紛飛的雪雹狠狠打在面上,更甚掌摑一般炙熱疼痛。她不敢擡頭去望蕭婕的神色,她是那麼落魄,可笑。只怕多看一眼,不爭氣的眼淚就會接連滑落。跪於萬籟俱寂的冰天雪地,身上的痛楚不及心底鈍鈍的絞痛萬分之一。蕭婕的華貴逼人的金絲絨毛軟底繡鞋不知何時已悄然走近自己身畔,她枯瘦更生着凍瘡的手襯得格外討嫌,嚥了咽淚水,將雙手藏於身後。她已是一隻落魄的尚且不如山雞的鳳凰,何苦再將自己的傷口示於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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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婕低低地笑着,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孔從嬌豔魅惑漸漸變爲猙獰可憎,那曾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也已煙消雲散,而今的她壓抑着身體的抖動,一雙妙目因憎恨而變得極度扭曲,一口銀牙死死咬住豔麗豐潤的下脣,那駭人的低笑聲好似從膛內沉沉發出,似一隻只尖利的爪,狠狠抓在在傅瑤心上。

良久,蕭婕停住了笑,望着傅瑤屈尊下跪的可憐姿態,好似稀鬆平常的問了一句:“傅瑤,你知道本宮爲何恨你麼?”

傅瑤面色平靜地近乎結了冰,淡淡道:“傅瑤不知。”

蕭婕怔怔看向淡的沒有一絲波瀾的傅瑤,作踐至此,她亦沒有自輕自賤地對她搖尾乞憐。傅瑤,她究竟還有什麼可令人留戀,難道天姿國色亦不能比去分毫麼。不由心頭涌上滔天怒意,那怒意,足以讓一個倨傲的女子發瘋。

是,蕭婕瘋了。

她面無表情的緩緩上前一步,又一步。直至越過傅瑤繞在她身後,斜睨着她沉靜如水的面容。從前覺得她溫順,如今只覺得她清高,蕭婕不懂,一個技不如人的棄婦,有何清高。心中的恨意愈來愈深,聽宮人說她的手得了凍瘡,那是一雙曾經多麼美麗的玉手,而今映入眼簾的卻是醜陋,不堪,青紫色的傷口看的人心爲之一顫。內務府的‘關照’果然厲害,不過幾月而已,她竟摧殘至此,無法翻身。乾涸的心頓時有一股名爲‘報復’的泉噴涌而出,幾欲迷了她的心智。傅瑤,是你逼我的。

蕭婕狠狠一笑,出人意料的伸足死死踩住傅瑤藏在身後的生了凍瘡的手,其力道之深,幾乎讓傅瑤痛的昏了過去。手上的冰冷和疼痛又算得了什麼,是尊嚴,是傅瑤比性命更爲愛惜的尊嚴,在此刻被磨得一乾二淨!手上已漸漸有赤紅的血水流出,洋洋灑灑流了一地,觸目驚心的紅。似遙遠的枝頭上叫囂的紅梅誇張的嘴臉,又似被盡數砍去的白梅零落成泥的無助哭嚎。傅瑤的堅強,隱忍,高傲,在蕭婕堅硬無情的履下,折磨地蕩然無存。

蕭婕,你好狠。

蕭婕踩得累了,面色如常的將足移開,在旁侍奉的內監忙低眉順眼地拿了帕子來爲蕭婕擦洗足底。傅瑤苦笑,這無疑是更深的折辱,自己的手,髒了他人的鞋。蕭婕沒有多言,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轉身決然而去,唯有雪地裡那片夾雜着腥味的血紅昭示着方纔確確實實的屈辱。她怎麼可能忘記,那天她失意落魄,她曾經最好的姐妹,在她傷口上狠狠踩了一腳,不鬆開。

她好恨。

靈芝心疼的眼淚奔涌而出,傅瑤慶幸方纔她沒有多話。蕭婕要的不過是一場發泄,發泄過了,一切如常。生活還要繼續,蕭婕的怨恨也會因而減輕。只是與之不同的是,傅瑤不會坐以待斃。放過蕭婕,便是不放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