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婉怡是在八月初一的午後移步夕梨宮的, 而傅瑤早已備好了茶水恭候。
半月以來,傅瑤心知樑婉怡與皇后蕭婕早已勢同水火,撕破臉只是時間問題。後宮的四個女人, 各有她們的利器。蕭婕的美貌, 皇后的權勢, 樑婉怡的安平, 還有傅瑤的恩寵。這樣的平衡詮釋下, 太后得以安享後宮主位。
傅瑤不甘於這樣的平衡,樑婉怡亦想憑藉一己之力爲獨女安平謀一個好前程。利益的驅使使二人的關係緊密相連,以致在日後成爲不可分割的一體。樑婉怡是好生教養出的名門閨秀, 蓮步姍姍令人心神意動。碧色廣袖鍛制蘭花綠羅裙長擺及地,發間的銀質佩環靈動作響。她依舊是那樣素淨的打扮, 楚楚清清得不惹一絲塵埃。
傅瑤含笑從美人榻慵懶起身, 帶着方醒的惺忪睡意。以利相交, 利盡則散。而傅瑤深知這宮中永不可能一枝獨秀,任何人只要有利就有東山再起的可能。樑婉怡是個心性單純的女子, 除卻利益,傅瑤想要一種長久的扶持。
樑婉怡見傅瑤並無戒備之意,脣邊的笑意漾開了幾分,似夏日裡初芬吐芬香的荷蓮般嬌媚可欣,笑吟吟上前道:“瑤妹妹好睡, 可是姐姐打攪了?”
傅瑤淺笑爲樑婉怡添了杯早春新出的頂級毛尖兒, 碧瑩瑩的令人望而神怡, 輕笑開口道:“瑤兒備了好茶, 只怕姐姐不來呢。”
樑婉怡亦笑, 執了琉璃盞輕抿了一口,和善的眸子愈加清明, 略淡的脣色亦渡上了淺淺一層嫣紅:“妹妹的茶果真是宮中頭一份兒的好,可見陛下厚愛妹妹。姐姐縱然有了安平,這福氣也是不及妹妹萬一。”
傅瑤脣角一勾,微微一笑道:“姐姐誕下長女的功勞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及不上的,妹妹縱使一時得了什麼好東西又怎敢一人獨享不與姐姐共樂呢?放眼宮中,瑤兒如今如履薄冰,若非姐姐真心相待雪中送炭,瑤兒又豈有今日的好光景。姐姐的照拂瑤兒無一日忘懷,也望姐姐日後無論是何境遇,都肯一如既往的疼瑤兒。”
樑婉怡聽得這番話顯然是意料之中的,紫禁城中如今的形勢已是無從選擇又再明顯不過。皇后孤高自傲,蕭婕又與二人都有不淺的過節,能夠結成聯盟的,唯有傅瑤與樑婉怡而已。而在二人落難之時,對方皆力所能及的伸出援手,可見二人皆是忠厚之人,也算投契。自是盈然一笑如春風:“婉怡與妹妹互相照拂,無勝歡喜。”
傅瑤展顏一笑,喚了靈芝拿了兩包包裝精緻的頂級毛尖兒茶葉來,又褪下了一直養在臂彎的翡翠鐲子親手幫了樑婉怡戴上,誠懇笑道:“姐姐肯疼瑤兒,瑤兒也自然將姐姐當親姐一般看待。這茶葉與翡翠都是今年南召新進貢的珍品,合姐姐所用。”
樑婉怡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怎會不識貨?見得這樣的珍品心中亦是歡喜,傅瑤又說的合情入理,也就不加推辭的含笑接受,命了心腹雪漫來好生收着。碧瑩瑩的翡翠戴在樑婉怡白皙的臂上是極合適的,傅瑤亦真心稱讚了一番。
正是姐妹敘家常的時候,紫蘭疾步進了殿來,沉靜的女子難得失了分寸。傅瑤看得出她神色異常,便和緩道:“宜貴嬪是自己人,你有話但說無妨。”
樑婉怡是見過這個丫頭的,還賞她沉穩,而今如此也知是出了什麼事了。不由得也關心地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紫蘭眸光一沉,定定說道:“陛下身邊的李拓傳了話來,說蕭芬儀…懷了身孕。已解了禁足,並晉了容華了。而且陛下今日要在淑寧宮陪伴蕭容華,就不翻牌子了。”
傅瑤心下狠狠一沉,不可抑制地冷笑了一聲,連同樑婉怡都斂了笑意一言不發。傅瑤從未想過會一朝扳倒蕭婕,只是沒想到後招未至,她便已破繭而出又變本加厲得復了從前的榮光。身上的血液近乎倒流,腦子也煩的幾乎炸裂,原來恨一個人竟到了如斯境地。蕭婕在她最落魄的時候落井下石地踩得她幾乎不能翻身,她非但沒能手刃敵人反倒眼睜睜地看着敵人復寵,得享潑天的富貴。她怎麼忍受得了!
傅瑤的脣角似彎刀一般冷厲一勾,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恨意,緩緩問道:“賤人有孕已有多久了?”
紫蘭亦是心中悲憤,半是恨意半是無奈答道:“娘娘,蕭容華的胎已有三月了。”
樑婉怡輕撫了撫脆生生的琉璃盞,面色清冷道:“蕭容華可真沉得住氣,非要等到三個月胎像穩固之時才肯上報,可見早有防範。”
傅瑤泠然一笑,鬢邊的純白米珠長流蘇折出冷冽的光,臉色亦有幾分涼薄的冷意,一字一頓說道:“陛下此刻在淑寧宮伴着蕭容華,她大抵是不喜旁人前去打攪的。而妃嬪有孕後宮女眷說什麼都是要去賀一賀,與其那時她假手陷害與我要加害她的孩兒,還不若此刻當着陛下的面去過了,量她在陛下面前也動不得什麼手腳。紫蘭,備上禮物去淑寧宮!”
紫蘭身形微微一顫,還是照着傅瑤的吩咐行事。樑婉怡目光一沉,隨即迅速理了理衣冠起身道:“已過晌午,只怕陛下不會逗留太久。事不宜遲,我與妹妹同去。”
傅瑤微微頷首,儘快備齊了物件前往淑寧宮。
淑寧宮。
傅瑤已是很久沒有來過蕭婕的宮宇,而今重臨故地只覺富麗堂皇由勝從前到眩目。內務府的人慣會拜高踩低,如今也不例外。蕭婕庭院中的花草樣式足足比從前多上兩倍之多,繁盛的似天宮迷境。傅歆愛護的人,即便是天邊的月亮亦總有人能摘下來加以討好。內殿更是恍然若金屋,陳設擺飾無不極盡奢靡精巧,蕭婕是心思極細之人,宮中燃着的薰香亦查的半點不漏,聞來只覺清香恬淡,並無半分損傷戾氣。太后極重視子嗣,並賞了樽釉色極好的玉如意來,蕭婕自然是歡歡喜喜擺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來討得歡心。身在外朝的蕭父蕭承嗣亦得了分量不輕的賞賜,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傅瑤與樑婉怡摒了通傳入了內殿,只見蕭婕只着寶藍色繡金線褻衣靠在牀頭,身後是景泰藍色金線繡孔雀翎飛舞圖的攢金織軟枕。寵妃的物件自是價值連城,卻分毫及不上此刻蕭婕面上的千嬌萬貴。一雙鳳眼含情深深,瑩白如玉的面龐有了傅歆的恩寵更顯明豔。即便是家常的裝扮,也唯有去了的林夕能夠勉強與之相較。林夕的美是高貴純良,蕭婕卻是豔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傅歆正坐於牀頭與蕭婕溫聲說着保養之道,傅瑤與樑婉怡只輕聲步於跟前福了禮規矩立着。不難看出傅歆還是高興的,安平雖玉雪可愛,可終究沒有皇子來繼承大統。太后所期許的嫡長子遲遲未來,也不免有了灰心之意。此刻蕭婕的胎恰好解了母子二人的燃眉之急,不可說不是上天賜給的運氣。
蕭婕輕咳一聲,拉過傅歆的手嬌聲說道:“陛下光顧着高興臣妾的身孕,怎得宜貴嬪姐姐來了陛下也不說上兩句?宜貴嬪姐姐可不要吃心纔好呢。”
傅歆這才轉過頭來,見來人不只是樑婉怡,眉宇間的喜色更勝一籌,忙朗聲笑道:“兩位愛妃也過來了,蕭婕如今懷了身孕,你們若得空可來與她說說話兒,姐妹間多走動走動總是好的。”
樑婉怡微微一笑着規矩福禮道:“是,臣妾與瑤妹妹謹遵聖意。”
傅瑤淡淡一笑,命人拿來相送的禮品輕置於蕭婕塌邊。蕭婕眼珠一轉,旋即笑得媚豔傾城,嬌滴滴道:“瑤妹妹可真當是疼我,不但親自造訪來帶來了這許多的物件。蕭婕縱然得陛下垂憐懷了龍嗣,這心中也是萬分感激,一日也不敢忘妹妹的關懷呢。”
傅瑤含笑不語,只輕輕啓開了三隻錦盒。分別裝有釉白瓷送子觀音象,赤金藍寶鸞紋臂釧,與象牙彩繪飛天紋案酒樽。皆是傅歆不日前私下賞賜,巧奪天工之物。傅瑤亦不心疼,只溫言喚了駐守在門口的太醫劉啓剛,上前查看一二。蕭婕的面色轉瞬蒼白,愈加嬌弱地帶着哭腔道:“瑤妹妹這是何意?蕭婕從未有懷疑妹妹的意思。妹妹此舉豈非傷了你我一同入宮的情分…”
傅瑤心中冷笑,在座之人皆知你我二人不和,你又何須做出這許多腔調來,平白惹得好似自己多事一般。定了定神溫和笑道:“蕭姐姐此言差矣,正是因爲你我交好,纔要命太醫來查驗妹妹帶來的禮物。妹妹本對姐姐一番關懷,若叫有心人利用了去混淆視聽,這才真真是傷了你我一同入宮的情分。”
傅歆聽得此言亦覺有理,便笑呵呵對蕭婕道:“瑤兒所顧慮的也是人之常情,左右是你近身的東西,不可不謹慎的。就讓太醫查看一下,求個心安吧。”
蕭婕還想說些什麼,太醫卻已進了殿來奉命查驗。一刻鐘過後,劉啓剛露出了妥帖的笑容,俯身恭謹道:“陛下與各位娘娘放心,這三樣物件都沒有任何問題,蕭容華可安心養胎。”
傅瑤清淺一笑,命人拿了下去,蕭婕的面色卻不如方纔紅潤。傅歆轉身對傅瑤露出嘉許的神色,傅瑤以瞭然的輕笑回之,那是二人不必直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