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故人重逢

傅瑤有孕八月之時, 正是鏡兒滿週歲之際。爲給腹中子祈福,太后主意大辦宴席。除卻身份不明的安平,宮中諸人連同前日方被禁足的玉嬪皆在受邀之列。紫蘭一月前診爲有孕, 傅瑤雖心覺蹊蹺, 卻也不曾去打探。

各宮送來的賀禮堆砌如山, 靈芝正殷殷爲其揀選着。若是個好的, 便充了庫房珍藏。若太過尋常, 便留着賞人便罷。傅瑤將此差隨意交付靈芝去辦,喚了門外的靈湖來爲自己上妝。

今日的一襲品紅繡金鳳振翅纈珠曳地宮裝姿容豔豔,施以鐵鏽紅緞帶相襯。裡頭的蓮花伴藕繡金線肚兜宛若流光耀華, 雪白脖頸間一赤金紅寶鳳頭項鍊寶光流轉。三千青絲作隨雲髻,額間一赤色靈蛇狀花鈿鮮豔如血。頭戴赤金紅寶雙絞絲鳳冠, 後配並蒂海棠琉璃對簪, 耳掛長型鏤空鳳紋耳鐺。傅瑤按品大妝, 染得嫣紅如血的丹蔻輕輕撫過如雪肌膚,傾國之色, 可堪醉臥。

傅瑤靜靜凝視鏡中的一張禍國麪皮,脣角笑意微揚。傅歆,怎可不拜倒在她的容顏之下?

靈芝取了一赤色錦盒打開來瞧,呈了來衝傅瑤笑盈盈道:“小姐,旁的不論, 單屬這程府送來的冰種白瑪瑙玉鐲。色澤細潤, 舉世無雙, 可是個稀罕物。”

傅瑤循物望去, 柔夷輕觸那薄而透的鐲身。只覺觸手生涼, 堅貞不可破。信手將其取了來套入皓腕,尺寸卻是分毫不差。如斯玲瓏的心思, 定是故人了所作。略一思襯,復而恍然問道:“你所言的程府,可是程伯父?”

靈芝笑得愈加燦爛,理着餘下的物件繼續道:“是呢,聞說此鐲爲小姐的表兄程彥親自挑擇。憑小姐與程公子青梅竹馬的情意,小姐而今顯赫,公子又怎會不真心相賀?”

傅瑤的心思緩緩飄遠,憶及兒時與程彥的朝夕相見,情意自是非比尋常。而今他已娶得賢婦,靜好歲月已成真,心下不由得爲其真心喜樂。靈芝見傅瑤淡淡含笑,復而笑道:“小姐定是思念家中親眷了,陛下方纔遣了李拓來傳話,見小姐好睡便不曾打攪。今日宴席,陛下爲討小姐歡心,亦請了老爺、夫人、三小姐和劉將軍。因着程少夫人,也就是曾容華的妹妹曾二小姐思念親姊,程公子夫婦也特特准許來赴宴。小姐這下便可解了相思之情。”

傅瑤溫潤一笑,將腕間光華套的堅牢,心下歡喜道:“那便是最好。”

體元殿繁華如舊,傅瑤與曾琬結伴而行。程少夫人與曾琬多年未見,皆是淚目漣漣。傅歆牽了身子已顯笨拙的傅瑤上座,面前酒水已盡數換爲嫋嫋清茶。林亦平夫婦皆是紅光滿面,人到中年亦有意氣風發之態。林嫣幾月來又是豐腴些許,旁的宮人方要爲其佈菜,卻被劉武攔下親力親爲。林嫣爲劉武心中至寶,毋庸置疑。程彥依舊溫潤如玉,給愛妻斟酒亦極盡溫柔。傅瑤與其一一頷首微笑,以茶代酒舉杯一飲而盡間,過往情意皆在其中。

傅歆今日心情甚好,起身舉杯親與林亦平、林夫人二人相敬。林亦平方要推卻,卻見傅歆朗聲笑道:“林卿、林夫人無需推辭,只飲了這杯便罷。”

林亦平夫婦亦不多加推辭,只恭敬飲了此杯,謝恩復座。傅瑤月份漸大,一個時辰下來只覺身子疲累,便想去外頭透些風去。便淺笑衝傅歆道:“陛下,殿內喧鬧,臣妾想去外頭走走。”

傅歆的眼中盡是濃情蜜意,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溫聲道:“可要快去快回。”

傅瑤盈盈施禮,攜了靈芝便朝殿外緩緩行去。宮中的景緻,傅瑤心頭最愛的當是碧水盈渥的淨初池。而今卻是冬季,傅瑤裹緊了青丘白狐大氅。出得極好的風毛細細騷着她纖長秀頎的脖頸,映得一張美面愈爲珠圓玉潤。靈芝小心攙扶着傅瑤沿着已結冰生霧的池子緩緩走着,漢白玉的石橋與霜降的白融爲一體,冰清玉潔的極爲好看。

岸邊的垂柳早已沒了初春時節的綠意,攜着初冬的冰寒給人悽清寥落之美。傅瑤被徐徐的冷風吹着,意識清明。靈芝在旁輕聲提醒道:“小姐,程公子來了。”

傅瑤緩緩回身,衝匆匆趕來的程彥清潤一笑:“原是表哥。”

程彥着一身月白色長衫,袖口的銀線似月華般流瀉的美好。他穿得極爲單薄,瑟瑟的衣抉翩飛。他的身子本就消瘦,如斯一瞧更似當年的乾淨、文弱。

他的眉眼一如當年一般彎若新月,笑起來恰似傾其所有的心意。一雙潔淨至此的眸望向傅瑤,情意深存眼底:“是,笙表妹,你我又得見了。”

傅瑤頷首淺笑,閒談着與程彥一同步行至池邊一平坦處。靈芝取了來隨身的暖墊來爲其墊在身下,傅瑤便也不拘地與程彥席地而坐。程彥的目光輕柔落在傅瑤高高凸起的腹部,溫潤笑道:“笙表妹接連得子,真真是好福氣。”

傅瑤笑着,撫了撫小腹睇了程彥一目促狹道:“表哥有嬌妻在府,兒女雙全還是難事麼?”

程彥嘴角的笑意似微風拂過水麪而生的漫漫漣漪,極輕、極淡,似要化入輕微的風中:“即便我如今與她琴瑟和諧,有些人在程某的心裡,也正似那如月清輝,永不可以旁人替代。”

傅瑤心下一凜,這些年的時光已過去,他還是不曾逃脫出她無意間給他的魔咒麼。一時無法言說,緩緩垂下頭去凝思。正是此時,聽得身後一時時給了她溫暖的聲線響起:“程公子若再不回席,只怕少夫人寂寞。”

傅瑤不必回身,自也知那人是那清風霽月的傅鈺。傅鈺步步上前,輕拍了拍程彥瘦削的肩,若並非傅瑤看錯,他的眼底是有隱隱的嫉妒。掌間的力道逐漸增大,程彥的面色亦不免有了幾分蒼白。男子間的心思向來更易相知,程彥從他的眼中亦看到了自己的些許影子。

程彥與傅鈺,原是惺惺相惜,天涯望斷,難得傅瑤一人。

程彥望向傅瑤的瞳間,有些殘忍的心痛:“笙表妹…”

傅瑤篤然與程彥四目相對,他是個太過柔軟的男子,她卻只能傷他:“表哥,你回去罷。本宮有允王在旁,身子無虞。”

程彥仿似被那聲‘本宮’刺痛,傅瑤瞳眸中的黑暗堅毅噤若寒蟬,他從不捨忤逆她的心意,轉身步離幾步後微微回首。與傅瑤再次相對後,決然離開。

程彥走遠後,傅瑤望向傅鈺的神情更爲蒼涼。此前的疑慮萬千呼之欲出,真正見着他時卻無言以對。還能說什麼呢?他於她,即便有情,也只是無休止的錯過。她的玉手輕輕撫上他被飛雪染白的鬢髮,她愛傅歆,毋庸置疑。可對傅鈺,卻也似水乳交融,難以割捨。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直直地略過傅鈺亂她心智的眸光,近乎機械地說:“好好待紫蘭。”

她爲了鏡兒,爲了尚未出生的孩兒,爲了林家上下,不可能再去冒險。

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以再疏離不過的語氣言了一句:“本宮現在就回席,允王若爲着自身與本宮名節考慮,可片刻後再回席間去。”

傅瑤決然抽身離開,卻被被情感逼得無路可退的傅鈺緊緊擁入懷中。靈芝一時懵了,卻是迅速回過神來背過身去。傅鈺的手臂將她摟得近乎生疼,似要將她揉碎在他的胸懷裡。他拼盡全力地擁着她的每一寸身體,自私地希冀着能與她一起化成灰。傅鈺失了理智,顫抖着聲音悲聲訴道:“瑤兒,你可知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夜晚,我都要靠幻想着你在,纔可入睡。”

她能感覺到他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頸間,傅鈺的絕望,傅歆的愛,還有她自己的抉擇。爲何世間會有這般錯綜蕪雜的情感?她還怎生掙扎?若人人的愛戀皆能若莊稼入田,各有所蹤,互不牽扯,是否每個人都能甘之如飴的過完一生?

她的雙手不知爲何,亦撫上了他的背。她高聳的小腹造成了二人不可能距離過近,可他心中的痛卻似洪流般勢如破竹將她淹沒。這是傅鈺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泣,傅瑤亦見過傅歆的淚水。爲什麼,爲什麼愛的最初總是美好,而後卻有那樣辛酸鹹澀的眼淚。傅鈺的額無力地靠在她的頸窩,今夜的月色殘破淒涼,她愛傅歆,所以他,並非良偶。

傅瑤心一橫,眸光冷厲如刀,終是冷聲吐出一句:“本宮要回席了,你怎敢攔住本宮。”

傅鈺的身形一頓,頃刻間,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他冰冷的淚水亦在這一瞬被瑟瑟的風凍結成冰。

他的笑聲太過悲拗,雙手一攤,帶着最後的哽咽:“你走吧。”

傅瑤與他擦肩而過。

體元殿。

靈芝穩穩扶住傅瑤入座,金碧輝煌的奢麗與程彥一如既往的淺笑令她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傅歆關切的撫着她的手,笑意溫和:“怎得出去了那麼久?”

傅瑤清媚一笑:“臣妾貪涼,便多在宮中走了走。”

傅歆並不多加計較,只爲她擺正了發頂的鳳冠。她衝他露出了絕美的笑靨,看得傅歆一時怔忡。

恰是此刻,傅鈺入殿,正看見她的笑,魅惑衆生,卻不是爲他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