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幻想破滅

蕭婕的笑冷冰冰的凝在嘴角, 昂起頭時驕傲依舊,她的美,如凌空的藍羽鳳, 眩了衆人的目。輕啓朱脣, 嬌嬈一笑:“陛下要如何懲處臣妾?臣妾做盡惡事, 喪盡天良, 可只要父親在朝中一日, 陛下只怕不敢將臣妾拉下馬。更何況陛下在痛失心頭愛時,總是第一個想到臣妾。若陛下能與心愛之人及爾偕老,那大可即刻殺了臣妾。”微微一頓, 如花的笑靨魅惑非常:“陛下,只怕您不敢呢。”

傅歆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惶, 只一瞬便將其掩飾的極好。一雙深眸平靜無波, 面色陰鶩地冷冷道:“朕不會殺你, 但朕可困死你。從今日起,你便在淑寧宮內禁足思過。你的兒女, 通通交與他人撫養。這宮裡,就當沒有你這個人。”

蕭婕飛揚的眉角含了顯而易見的嘲弄,甚至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冷不迭地冷哼出聲:“事到如今,您還是如此懦弱, 您在淑妃面前, 您在臣妾面前, 您在太后面前, 甚至在朝政上, 您都是一樣的沒用!您對待您不愛的女人,百般冷待。對待您喜歡的女人, 歡顏時言笑晏晏,厭棄時棄如敝履。對待您自以爲愛着的女人,更是百般□□。相信時柔情蜜意,不信時不惜動手,以冷宮磋磨其心志。和淑妃的那場仗,是臣妾輸了。可您這一生負過了多少女人,臨了淑妃便會怎樣負了您!”

蕭婕言畢,起身挺直腰桿盈盈笑道:“臣妾言畢,回宮。”

目睹着蕭婕瀟灑決然地步出殿外,傅瑤的心好似亦通透了些許。傅歆負了那樣多的女子,也曾真心對她許下絕不相負的諾言。可就在心心念念莫相負的時候裡,他們明知故犯地負了對方。

自蕭婕失寵後,傅歆便終日醉心朝政。許是蕭婕的話狠狠地刺傷了一個君王的自尊,不過那都無謂了。曾琬此胎據說懷得不是時候,胎位不正恐難生產。傅歆亦無多加勸慰,只寥寥給了從二品淑媛作罷。除卻必要之事,傅歆再未召見過傅瑤。

五月十九,太后猝然薨逝。

彼時傅瑤正於夕梨宮中勸慰曾琬,一身青碧色石榴花宮裝加身,微微隆起的小腹使其瞧着身子笨重。傅瑤揀了生津梅子遞給愁容滿面的曾琬,含笑開解道:“妹妹也莫太過傷懷,這子嗣之事隨緣便可。如此之狀,只道是與那腹中孩兒緣分不足。而今應好生調養身子,保不齊還可生養。”

曾琬蹙眉,極痛心地淚水漣漣道:“姐姐,當初琬兒不信您,冤枉您加害辰兒,害得您受了那樣多的苦楚。如此而言,卻是琬兒的報應了。”

傅瑤亦明瞭曾琬心中苦痛,正欲繼然開解,便見靈湖急匆匆從外頭入了殿來,面色慌張秉道:“娘娘,太后娘娘駕崩了!”

傅瑤與曾琬俱是極爲震驚,桌几上的青瓷茶杯應聲落地摔得破碎。曾琬一時割破了掌心,手足無措地立着。傅瑤見狀,忙站起身來,蹙着眉頭凝眸問道:“怎會?太后娘娘的病,不是早已大好了麼?”

靈湖亦亂了陣腳,只急急回道:“娘娘,奴婢也不清楚啊。只知太后娘娘忽而心口疼得十分厲害,太醫趕來時已出了事。這前前後後不過一刻鐘而已,連陛下,還是剛得的消息,現往壽仙宮去呢。”

傅瑤當機立斷,忙拉過在一旁低低而泣的曾琬,囑咐道:“妹妹先別急着哭,太后娘娘之崩已成定局。而今快些換了衣裳去壽仙宮纔是正事。”見曾琬似有所動,眸光一晃忙喚了靈湖道:“去取兩身素色孝服來,本宮與曾淑媛同去。”

靈湖領命,二人快速換了衣着乘着轎輦去往壽仙宮。太后的死令宮中重又陷入一片死寂,宮人們皆垂首躬身而行,不敢有絲毫喜色。落下轎來,傅瑤牽着曾琬便急急入了內殿去。

順選侍與傅歆已跪在太后遺體前靜默無言,傅瑤與曾琬上前福禮,傅歆亦無大反應,只靜默地跪着。傅瑤發覺半月不見,他的鬢邊已有了幾許斑白。他才廿八之年,竟已早生華髮了。

他與她並肩跪着,良久無言。待傅瑤已跪得雙膝生痛時,身子禁不住朝一旁傾去。而傅歆,恰好穩穩將她扶住。傅瑤低聲謝過,卻莫名地心下發酸。他的面頰,竟消瘦憔悴至此,太后乃傅歆親孃,而今一朝猝崩,不可能是不心傷的。思襯片刻,緩緩開口勸道:“陛下爲太后娘娘傷心,亦要注意身子。”

傅歆並未瞧她,眸間悲傷滿溢:“淑妃,你可知母后於朕,是怎樣的情。母后爲朕做的,朕一輩子都還不清!”

傅瑤心痛蹙眉,輕輕撫過他的手:“陛下可否告知臣妾,太后娘娘令陛下感觸極深之事。素日裡臣妾從未聽陛下提過,今日陛下傷懷,便與臣妾一同分擔罷。”

曾琬與順選侍見狀,便知趣福禮離開,殿中惟餘了傅歆與傅瑤二人。

傅歆的淚落在她的手背,眼眸卻似回到了往事的悵惘。他的面孔太過蒼涼,像極了夜色裡孤獨立在枝頭的鷹,除了月色,一無所有。他與傅瑤十指緊扣,那一瞬,她錯覺二人的心不再遙遠。傅歆垂首,啞着嗓子緩緩開口道:“當年,母后乃是父皇皇后,卻並不得寵。朕四歲之時,父皇寵愛容顏姣好的李貴人。李貴人恃寵生嬌,對母后多有不敬。母后性子好,便不與她計較。直至有一日,李貴人趁朕熟睡之際,欲掐死朕。母后瞧見了朕脖頸上的傷痕,竟命人生生將李貴人一隻妙目剜了下來。”

傅歆並未察覺到傅瑤面上的訝異,還存活於自己的回憶裡:“原來在自己的親兒面前,柔弱至此的母后,亦能強大到狠辣。而後,母后就似變了個人一般,成了一名真正的皇后。她大度賢良,又絕不爲人魚肉。淑妃…”

傅瑤被他的喚聲喚得回過神來,含淚與他凝望。傅歆輕輕靠在她的肩,淚水將她的衣衫打溼,他在她身邊竟如此脆弱:“淑妃,灩貴妃說得都對,朕太懦弱。尤其對你,懦弱到朕有時都看不起自己。你說爲什麼,女子動情時總是格外勇敢,男子卻如此怯懦?”

他在她肩頭呢喃着,傅瑤輕輕撫着他的背。約是過了半晌,傅歆將她放開,神色哀涼卻鄭重道:“淑妃,待太后喪期一過,朕便封你做皇后。”

傅瑤的脣輕顫着,皇后?從前她是多盼着能夠有朝一日成爲他的皇后,與他共賞這萬年江山。一生永不欺瞞,永不相欺的靜好歲月。可是如今,還可能麼?她還可能懷着最初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單純的愛與執念,與他並肩而立麼?

傅瑤悽然一笑,靜靜靠在他懷裡。

夕梨宮。

傅瑤想,自己已知曉了當年的悲離。傅歆所言的李貴人,想來便是冷宮中的那神色瘋癲的老嫗。可數月來與老嫗的朝夕相處,實在瞧不出竟是如此惡毒之人。

思緒紛亂如麻,傅瑤忽而極思念一貫開朗的裴藍姬。今日太后駕崩,她竟並未現身壽仙宮,想來亦是有些隱情在。已是戌時一刻,傅瑤略略思量,還是披衣外出。

行至殿門口時,兩侍衛上前將心煩意亂的傅瑤攔住,語氣恭謹道:“娘娘,裴順儀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入內打攪,有貴客來訪。”

傅瑤方要離開,不想竟聽得屋內有嬌'喘之聲。今夜傅歆宿於金龍殿,絕無來伴裴藍姬的可能。傅瑤下意識的轉過身來,循着室內燈光望去,竟瞧見了一人影如此熟悉!腦海中有些什麼轟然炸裂,傅瑤不顧一切地撥開了侍衛的阻攔,重重推開了門。

此刻映入眼簾的那一幕令傅瑤幾乎不可置信,裴藍姬正與一男子裹在了被子裡嬌笑!而那男子轉身那刻,傅瑤看清了他的臉,竟是找尋多年的賀明軒!

裴藍姬一身香汗,面上還帶着尚未退卻的潮紅。見傅瑤來了,竟無半分不適的隨意起了身,郎朗一笑:“我早跟你說過,我心中所想之人,並非陛下呢。”

傅瑤的震驚近乎將她的理智全然淹沒,當初曾給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幻想的人,如今就這麼赤'裸裸地在自己好友的牀榻之上!傅瑤幾乎無法接受,快步上前凝着那張曾讓自己動搖的臉。多麼清風霽月的一張臉呵,他竟做着如此淫'亂之事。她不顧一切地質問着他:“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賀明軒擡首與她凝望,即便是如今這般尷尬的情態下,他依舊是那般風輕雲淡,淺淺勾起的脣分外乾淨美好:“別來無恙,淑妃。”

傅瑤的激動引來了外頭的侍衛,入了殿來紛紛跪地遮目,不敢多看一眼。賀明軒的淺笑淡然竟襯得傅瑤的失了理智十分可笑,這麼多年了,她從不願相信自己被騙,因爲那樣美好的他,給過她對於一生的第一次希望。她可以接受他是情非得已,可以接受他爲人所害,甚至他死,都不能接受他是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網入一個騙局!

傅瑤斂了欲噴涌而出的淚水,以最嘲諷而矜貴的眸光冷冷掃過二人,語氣冷若寒冰:“奸'夫淫'婦。”

說罷,傅瑤步步穩健地行至殿門口,不再多看一眼地重重將門緊閉。

傅瑤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從寢殿裡趔趄着出來,靈湖見了忙扶住:“娘娘怎麼了?”

她的眼中有分明的痛,攥緊了拳心連聲線都發了抖:“靈湖,我好恨。”

話畢,她卻也無言了,天邊的月色那麼冷,聖潔得總讓她想起那夜的他。

她無力地深深閉目,再也瞧不見了,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當年的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