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歆輕輕扳過她的身軀, 軟孺的脣觸到她的那刻,他亦流下淚來。他深深地擁着她,水乳交融的舌尖纏繞令他的心終於得到安定。傅瑤緊緊擁着他的背, 一直以來, 她的心都彷彿是滔天巨浪中逆流而上的小舟, 上天入地, 不得靠岸。此刻卻竟有了種天荒地老的歸屬, 她吮吸着他面上的淚滴,恍然世間,只存了彼此的氣息。
她抵在他的耳垂:“歆, 對不起…”
傅歆無言,只將她狠狠揉在了懷中。
八月初四, 蕭承嗣起兵作亂。
傅瑤端了蔘湯入了金龍殿侍奉, 一室冰涼卻瞧着他額角滲下汗來。傅瑤忙上前取了帕子爲其擦拭, 傅歆重重嘆了口氣用力將宣紙揉皺狠狠置於地上。
傅瑤平靜蹲下身來,一一將紙團撿起, 默默在旁研墨。眸光不經意間瞥過桌几上成山的奏章,硃筆重重碾過的數字觸目驚心。心下頓然一涼,蕭家之兵力竟壯大如此了。
傅歆並不看她,冰冷的手掌覆上她的柔夷,萬般愁緒溢出:“淑妃, 怎麼辦?”
傅瑤輕按了按他的手掌, 轉而取來奏章細細觀着。叛兵因蕭婕失勢已有了起兵造反的心思, 眼下情勢, 已是近兵臨城下了。劉武手中之兵尚不算薄弱, 只總歸士氣未足。以致節節敗退,軍心幾乎喪失殆盡。傅瑤略一蹙眉, 還是緩緩道來:“而今情勢,並非輸在兵力,不過軍心渙散。劉將軍即便神武過人,亦不及蕭承嗣多年領兵之勢啊。”
傅歆眉心一動,若有所思:“那依你之見,該派誰去領兵?”
傅瑤垂下眼斂:“臣妾不知。”
傅歆鬆開她的手,執過硃筆懸在宣紙上方。半晌,終是將一人名字圈出,極慢,卻極篤定。
傅瑤擡眸望去,心中蒼涼頓生。硃筆牢牢圈住的,便是那再明瞭不過的四字:允王傅鈺。
傅歆眸間有狡黠的光一閃而過,狀似平靜問道:“你覺着如何?”
傅瑤垂首,心酸一笑:“陛下深謀遠慮,允王乃少年英雄。而今大堯動盪,合該爲陛下分憂。”
傅歆雙手一合,牽過傅瑤的手,丟下一堆的狼藉朝外頭走去。口中遙遙吩咐道:“擬朕的旨意,限允王三日內領兵出征。”傅瑤手心一抖,他無知無覺地繼而道:“身爲臣子,自當如此。”
置身於盛夏驕陽的御園中,她的心一如這燥熱的天,始終不得平靜。交纏的手掌已有些濡溼,黏膩的觸感,卻都未有撒開手。良久,傅歆緩緩開口:“淑寧宮,你可有好些時日未去了。”
傅瑤一怔,凝眸問道:“灩貴妃作惡多端,且當年害臣妾不淺,臣妾何故要臣妾去探望那罪婦?”
傅歆輕輕鬆開她的手,掌間的黏膩褪去,卻莫名的令傅瑤有些心慌。他凝着她的面容,脣角的笑意玩味:“瑤兒一貫最得朕心,脾氣秉性也一貫與朕最像。”輕咳一聲,脣湊近她的耳後,極親暱的動作卻危險頓生:“朕想,只需朕稍稍暗示,瑤兒便該明白去淑寧宮做些什麼。”
傅瑤瞳孔一瞬放大,怔怔望向傅歆,不可置信地與他對視:“陛下…是要臣妾殺了她?”
傅歆詭譎一笑:“愛妃果然聰慧,蕭婕受了朕多年寵愛,若由朕手殺之,是否顯得朕太過涼薄呢?同理,阿鈺覬覦你良久,誑論由朕或你出手,恐怕都有些於心不忍呢。”他脣角的笑意太過決斷:“誰敢覬覦這皇位,覬覦朕的女人,誰就該死!”
傅瑤淒涼一笑,她怎麼會忘了他是傅歆,他是君王?可是心中總有些什麼在緩緩墜落,她強顏歡笑:“由我之手,陛下便不會心痛麼?灩貴妃受您多年恩寵,允王更是您的胞弟,無論最終是誰下的手,陛下心裡便能做到無波無瀾了麼?”
傅歆挺直身子,粗糲的手掌柔柔撫過她的面頰,一雙眸深得看不清潭底:“朕的威脅一日不除,朕的心,便一日不得平靜。”脣邊忽而漾起一抹無奈卻蒼涼的笑:“你說這可怎麼辦呢?朕把你捧在手心裡,卻總有人要從朕的手心裡將你奪去。朕捨不得殺你,可不就要殺別人了麼?”
傅瑤心中緊繃的弦登時立斷,惶然地搖着頭後退:“不…不,蕭承嗣兵臨城下,您若在此時除掉允王,豈非將江山拋至腦後?還有蕭婕,她死了,豈非逼得蕭承嗣狗急跳牆,與我軍魚死網破麼?”
傅瑤怔怔地望着他,全身一時失卻了溫度。傅歆上前緊緊握住她的雙肩,四目相對間,幽深的眸子逼視着她,語氣殺伐決斷:“朕何曾說過蕭承嗣要與我軍魚死網破?朕告訴你,一切皆在朕的棋盤之中,所有人都是棋子。蕭承嗣這些年也富貴夠了,他的女兒,朕也寵夠了!沒錯,他很安分,非常安分!但他的功高震主,他的兵強力盛都令朕夜不能寐。這場戰事從頭到尾,都是朕一手操控。爲的,就是除去所有讓朕不舒服的人。傅鈺死了,朕才能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地將你綁在身邊!”
傅瑤無言以對,只搖着頭逃離着他的桎梏,傅歆加緊一步將她的肩捏的更緊,一字一句地威脅道:“若你再不乖乖聽話,朕不介意叫阿鈺死得再慘些。”他的脣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你說,鞭屍如何呢?”
傅瑤怒視着心理扭曲的傅歆,眸中卻沒出息的淚水噴涌:“爲什麼?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允王,他是您的手足啊!”
傅歆眸間的狠辣閃着異樣的光芒,脣邊的笑容太過殘忍:“因爲,朕愛你。”
傅瑤不可置信地嗤笑出聲:“你愛我,愛我便是要我去做你的匕首,去殺了你寵了多年的女人?你做得出,又爲什麼當不起?”
傅歆居高臨下地逼視着她:“是麼?這些年朕處死的妃嬪又有幾個是罪有應得?你真當你的手段瞞得過朕的眼睛麼?朕不過是愛你,縱容你,不願傷害你。朕是皇帝,朕的心裡滿滿的全是你,所以你的心裡,也只能滿滿的只有朕!”
傅瑤淒冷一笑,報應呵,都是報應。並非不報,時候未到。她與傅歆,竟如此欺瞞了這許多年!
傅瑤不知是如何步入淑寧宮的大門,只記着昔日繁盛如斯的殿宇而今已是門可羅雀。並無宮人相迎,便獨自憑着記憶步入內殿頂層。蕭婕總還是蕭婕,危樓上隨風起舞的玫紅帷帳給奢華冷寂的內殿更添悽美。那個如烈火金鳳般貌美熱烈的女子,便着一身紅裝在其中迎風而舞。
外頭驕陽似火,裡頭卻寒冷似冰窖。許是因傅歆太久未駕幸,總覺着陰氣作祟。蕭婕的舞姿曼妙妖嬈,是她從未見過的絕世風姿。眸光被熱烈而悽美的舞步牽引,傅瑤的心,竟一瞬得到平靜。
蕭婕見了來人,不含一絲戾氣的微微含笑:“淑寧宮落魄至此,無茶款待遠客。”
傅瑤竟有一瞬的失神,疑心自己這些年的時光是枉過。她的驕傲與美豔與當年別無二致,一貫喜愛的亦是奢華熱烈的榮華。她活得自我而肆意,自己輾轉多年,卻好似一切都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傅瑤緩緩上前,蕭婕卻也不拘地隨意在桌几旁一坐,倒茶的動作行雲流水,脣角笑意盈盈:“我母家爲陛下除去眼中釘、肉中刺,陛下便也不曾斷了我的茶水。”將杯盞遞至傅瑤跟前,莞爾一笑:“嚐嚐,不比往日遜色。”
傅瑤警覺地覷了她一眼,終是放下了茶盞婉拒。蕭婕卻也不惱,自顧自品了口茶咯咯笑道:“你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連口茶也要嫌棄?”
傅瑤蹙眉以對:“誰知你可否下毒。”
蕭婕笑得肆意而嬌豔:“傅瑤啊傅瑤,我還是覺着林笙要可愛些。起碼她不會冤枉好人!”
傅瑤不禁嗤笑出聲,仰頭將茶盞中物一飲而盡。
蕭婕的笑意慢慢斂去,極美的煙眉一蹙,語氣間是從未有過的悵惘:“你可否記得,你曾與我打過的那個賭?你我誰輸誰贏,不想你我皆是滿盤皆輸呵。”
傅瑤悽然一笑,像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我沒有贏麼?只要我今日殺了你,我便是皇后。蕭婕,我沒有贏麼?”
蕭婕又倒了杯茶,自顧自飲了起來:“你我所求雖同爲皇后之位,可我爲着權勢,爲着門楣,可不是爲着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媚眼睇了傅瑤一目,咯咯笑道:“你卻是爲了他啊。”
心事被一眼看穿,卻是無言以對。蕭婕的臉色頓然陰冷下來,脣角忽而迸發出狠毒的笑意,眸間的狠辣令傅瑤一時驚懼,她死死抓住傅瑤的手狠狠道:“呵呵!不若你今兒就陪我一塊兒死罷,他能殺了傅鈺,自然也能殺了你吶!”
傅瑤一時驚懼萬分,奈何她力道太大,竟生生被她抓至窗邊。極高的殿宇令她有些頭暈目眩,蕭婕死死制住了她的身子,拼盡全力地將她往窗外拖。傅瑤驚恐地睜大雙眸,不由得失聲怒喝:“蕭婕,你瘋了!”
蕭婕的紅脣襯得一張容顏格外悽豔,伴着迎風而舞的玫紅帷帳更顯魅惑:“那怎麼辦呢?我一個人死,太寂寞了。”又忽而綻出一分天真的笑,聲音脆如銅鈴:“林笙,你要不要來陪我呀?”
極高的殿樓直叫傅瑤心驚膽戰,用力地掙扎着憤憤道:“你快放開我!”
傅瑤不曾想蕭婕真的在這一瞬放開了她,她氣喘吁吁地回過身來,卻見那一抹嫣紅似流霞一般在窗口墜落。傅瑤驚懼地撲到窗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這個一生驕傲不服人的女子,竟就這樣生生斷送了性命!
恍然間,她聽得蕭婕在空中最後爆發出的那句嘶吼。
那不是因恐懼而驚叫,而是一個驕傲的女子不甘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