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六)

當天傍晚,賀梅在家中上吊自殺。

鹹菜廠的人倒是再也不鬧騰了。可是棉紡廠的人,仍然不肯放過這對母女。

樑翠枝、樑黛青、佘敏及其她們的丈夫,齊旺、凌貴敏、蔣康,六個人依然來到賀家一陣翻騰。她(他)們生怕賀梅還留了遺書之類的東西,臨死還要反咬一口。

幾個人最後在賀家已經幾天沒有開火的竈膛裡,發現了一隻做工精美的紫檀木盒子。打開盒子後,裡面的珠寶炫花了幾個人的眼睛。

李大良來到賀家時,正好看到三個女人,一人手裡拿着一枚胸花比來比去,眼裡發着驚歎的目光。

然而就在堂屋裡,賀梅的屍身纔剛剛被人解下來,平放在屋裡。她們怎麼做得出來這種事的?李大良只覺得心頭一陣悲憤。他大吼一聲,朝幾個人衝了過去:“你們這是在作孽,會遭報應的。”他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衝過去,掐死這羣人,砍死這羣人,燒死他們,怎麼都行!弄不死一大羣,弄死一兩個也算夠本了!

三個女人的丈夫發現李大良目光不善,以爲他是要衝上來搶奪胸針,又或者是爲了衝上來對自己的老婆不利的。三個身材強壯的男人攔下李大良,不給他任何機會就將他掀翻在地。蔣康一腳踢在他臉上,幾乎將他踢昏,他恨恨的看着幾個人,但卻被那一腳踢的根本無法開口叫罵。

三個男人將他痛打一頓,還指着他的鼻子教訓他。“你他媽少管閒事。”

“你不就是車間主任嗎?牛什麼牛!”

“想從我們手裡搶東西,做夢!”

樑黛青依然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李主任,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怎麼就造孽了?我們只是對賀小蘭進行批評教育,這是正確的。我們現在過來,也只是看看她家裡還有沒有什麼會給人民帶來腐敗思想的東西留下。至於這胸針,我們又不是自己拿,我們是要上交給國家的。以後還會展示出來給大家看看,好好教育大家,以後千萬不要過這種奢靡的生活。一定要保持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和傳統!”

一行人看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李大良,這才大搖大擺的走了。李大良雖然是棉紡廠的車間主任,可棉紡廠現在根本不搞生產,只搞運動。他們幾個,除了佘敏,其他人可各個都是運動主力,纔不怕李大良。再說,李大良只是一個單身漢,沒爹沒媽沒親人,一個人是鬥不過他們三個家庭的。她們纔不會把李大良放在眼裡!

“我呸!”林希洄又忍不住插嘴,“說的好聽,什麼上交給國家!我纔不信她真能有那麼高的覺悟,捨得把那胸針上交給國家!”

“他們當然不會了。從此以後,另外三枚胸針就消失啦。只有賀梅身上那枚胸針,被我摘下來帶走,一直保存了很多年。每次看到那枚胸針,我就像看到了小蘭。後來,我還把胸針留給了孩子們。希望小蘭可以保佑大家,再也不要受苦受難。”

方哲:“可是最後,你做了內賊,拿走了胸針,並依靠那枚胸針來換取你報復的籌碼,是不是?”

“你連這個都查到了?呵呵,果然是神探。”

方哲一陣心虛,這是小嘉的功勞!

“李大爺,我只想知道,你就這麼忍下來這口氣了?”林希洄對方哲的明知故問很不滿,這老爺子都已經到彌留之際了,他還在浪費時間。

“不忍又能怎麼樣呢?”李大良說,“那六個混蛋,他們都害怕我把他們偷偷拿了賀家胸針的事說出去,所以也給我貼了大字報。我那時候天天捱整,身上總是帶着傷。我當時就想着保住命,只要我活着,總有一天,我可以報仇!所以,我就偷偷對他們幾個說軟話,讓他們放我一馬,我保證,不會把胸針的事說出去。我本來就是個窮苦出身、幹活勤快的單身漢,平時人緣又不錯。他們揪着我不放實在沒道理,爲了怕引起羣衆懷疑,就說我被成功改造了思想,然後把我放了。我當時明白,我和他們之間的力量有差距,所以就一直忍了下來。”

“那你也真夠能忍的。”林希洄說的可是大實話。

“你以爲那滋味好受嗎?如果說我原本有一百歲的命,爲了忍那口氣,那也得生生折壽三十年。”

還真是。林希洄腹誹,你的死期還真是馬上就要到了。

只是,剛聽了這麼一段悲慘的往事,她實在沒有心情去調侃這老頭子,所以也就僅僅是腹誹一下。

李大良不無遺憾:“樑黛青幾年前患癌症去世了,聽說死的十分痛苦。現在,凌貴敏吞金自殺,齊旺也死了,樑翠枝瘋了。我的仇終於報了一半了,只剩下佘敏和蔣康了。方哲,你和你女朋友就不能晚到一會嗎?只要你晚來一會,我就可以解決了這兩個傢伙,然後去另一個城市,結果剩下的那兩個王八蛋。”

林希洄根本不給方哲接話的機會,也不接李大良的話,只是問:“李大爺,你還沒有講完吧?後來呢?按理說,你已經平靜的生活了幾十年,不管當年究竟發生了多麼慘烈的事,也可以讓你的心緒平復一點了吧?爲什麼你放着可以安享晚年的生活不要,卻選擇在這時候報復呢?難道你特地等着那六個害人的傢伙老了、沒有防備也沒有反抗能力了,再好好清算老賬?”

方哲聽得連連點頭。他也正想這麼問呢,那年月,親人被逼迫而死的多了去了,也沒見幾個人時隔幾十年後,突然操起屠刀,去找當初害人的人算賬,讓他們以命相償的。脾氣火爆的,早在當時就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了。就算幾十年沉澱下來,讓李大良腦子裡只剩下了報復,那又爲什麼是選在這段時間,而不是其他的時候?

李大良:“其實我過了幾十年安穩的日子後,雖然心裡一直放不下,可又拿不準究竟什麼時候纔開始報復。直到有一天,一封匿名信的到來,讓我徹底崩潰了……”

“匿名信?什麼匿名信?”方哲問。

李大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但他卻清楚我的一切事。小蘭死後,我一直很愧疚,覺得自己太沒用,連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都保護不了,所以後來一直沒有結婚。但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又過得沒滋味。後來,有一個在孤兒院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們那家孤兒院要被拆掉了。裡面的孤兒都會被送到別的不同的孤兒院去。我心裡一動,就去領養了一個孩子。那時候領養小孩子,還不像現在這麼麻煩,所以我很容易就領養了一個小男孩。原來棉紡宿舍的職工,當然知道我兒子不是我親生的,但是這種事,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不會到處說。至於東成小區後來的左鄰右舍,都只以爲我老伴死得早,做了幾十年鰥夫。我很喜歡我兒子,當他是親生兒子一樣疼,我們父子相依相伴幾十年,感情一直不錯。可是,那封信裡卻告訴我說,我兒子其實是樑翠枝和齊旺的兒子。寫信的人還信誓旦旦的說,如果我不信,大可以偷偷做DNA測試。於是,我就偷偷做了親子鑑定,看到那個結果後,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不報復,我就算死了,也沒臉去見小蘭。”

“匿名信?”方哲本來以爲這個案子已經查到頭了,這時候卻又聽到李大良來了這麼一番話。難道這個案子後面還有其他人操縱?他忙問:“那個人的信裡都說了些什麼?”

“信裡只說我兒子其實是樑翠枝和齊旺的親生兒子,如果我不信,就想法子去做親子鑑定。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看起來是什麼也沒說,然而事實上,那封信的主人用心卻及其歹毒。他知道一切的事情,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寫了一封這麼簡單的匿名信。大家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就是這樣一封信,徹底挑動了李大良壓制了幾十年的,蠢蠢欲動的復仇欲、火。於是,一樁離奇的案子,就這麼誕生了。

究竟是什麼人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單憑几行字就能在背後覆雨翻雲?難道是知道一切真相的董蘭生?可是董蘭生也不可能活到現在啊……除非他是李清雲再世,準備這輩子再活個二百五十年。不過話說回來,李清雲死的時候,董蘭生已經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了,所以董蘭生不是李青雲轉世。最重要的是,方哲自己也不相信有輪迴轉世……

也不是說董蘭生完全不可能活到現在。這世界上確實有一百幾十歲的人還好好活着,但他卻從來沒聽說這些人裡有個名字叫董蘭生的。

方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暫時不去想這件事,先專心弄明白眼下的狀況:“你就是因爲那封信展開了報復?”

李大良:“對。”

方哲:“因爲賀小蘭曾經被人墮胎,所以,你纔會想到用胎兒去嚇唬別人?”

“不全是。”

“哦?”

李大良解釋起來:“當時我們小區裡有個叫陸英秀的女人,她總是受到死胎的驚嚇。這讓我聯想到小蘭的孩子,所以我纔想到用這個法子讓那些混蛋在恐懼中度過餘生。我記得陸英秀的兒子和你是同學。她的兒子好像已經給嚇瘋了,送到醫院去都不得安生。這個世道真的有輪迴,有因果,有報應。那母子倆看着都是好人,誰知道背地裡有沒有做過昧良心的事?不然也不會遭到這種報應了。”

“你是說,陸英秀和宋朗寧看到的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不是你弄的?你是受到陸英秀案子的‘啓發’,這纔想到後來那些手段的?”方哲再次震驚了。這背後是案子套着案子的啊?本來查到宋朗寧曾經對詹子欣背信棄義,他以爲,他已經距離真相很近了。誰知道他又發現了“蝶戀花”胸針,發現自己最初的判斷其實離題萬里。雖然沒有完全放棄詹子欣那條線,但他總體上趕緊調整了方向,這次他終於查到了案子背後的操縱者李大良。他以爲,他這次是真的可以破了這件案子了,沒想到李大良輕飄飄幾句話打消了他的念頭,一盆又一盆的給他潑涼水。居然有個寫匿名信的人,居然還有別的人在插手這件案子!可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和折騰宋朗寧母子的人,是不是一個人?如果不是一個人,那到底是碰巧呢,還是寫匿名信的人故意僱人在作案呢?

林希洄卻在暗自嘀咕:廢話,這案子裡有相當一大批人,都是被詹子欣在耍着玩,當然不是李大良一個人在作案了。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寫匿名信的,究竟是什麼人啊?詹子欣可沒幹過這事。寫信的那傢伙真歹毒。

李大良搖頭:“不是我乾的。不過,倒是也省了我的事。我雖然後來一直在棉紡廠工作,但其實我很討厭那裡的人。小蘭死了,就好像被人走路時不小心踩死了一隻螞蟻,很快就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和記憶裡,什麼也沒留下。那些批鬥小蘭時最起勁的人,我一個也不放過。就算不能把他們全都弄死,也可以嚇唬他們。如果他們命短已經死了,即使嚇唬不了他們,也可以嚇她們的後人。”

林希洄恍然大悟:“難怪受害者全是棉紡廠的人呢!”

方哲卻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李一龍呢,他可是你孫子。你和你兒子感情那麼好,肯定也是疼這個孫子的吧?他難道也是你害死的?”根據原棉紡宿舍人的說法,李大良對這個孫子,真的是當命一樣寶貝!

李大良想起李一龍,十分愧疚:“我不是故意要害一龍的。一龍他無意間發現我和幾個小偷有聯繫,甚至有一次差點撞破我的行蹤。我……我不希望他天天纏着我,跟蹤我,所以我就在他的食物裡,悄悄下了致幻藥物。我沒想害死他,只是想讓他精神不好幾天。誰知道這樣都沒能阻止他,他暗中查出是我僱傭小偷做各種小動作嚇唬鄰居。我怕他把我的事情泄露出去,就把我的全盤計劃都告訴了他。連……他父親的身世也告訴了他。我讓他先考慮清考慮,考慮好了再決定要不要揭發我。後來,他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誰知道午飯前的時候,那孩子在精神刺激和藥物的作用下,會突然間很激動的自殺。”正是因爲李家一直生活和睦,所以李一龍的死就更讓人同情李家的受害者身份,而不去懷疑,是不是李家人自己下的手。當然,如果換了一般的案子,根據李一龍自殺的時間和地點,李家人也是十分可疑的,問題的關鍵偏偏是,李一龍死在了一個這麼離奇的案子裡,讓人不敢將這一切按照常理去推斷。

李一龍居然是這麼死的!正是因爲李家一直生活和睦,所以李一龍的死就更讓人同情李家的受害者身份,而不去懷疑,是不是李家人自己下的手。當然,如果換了一般的案子,根據李一龍自殺的時間和地點,李家人也是十分可疑的,問題的關鍵偏偏是,李一龍死在了一個這麼離奇的案子裡,讓人不敢將這一切按照常理去推斷。

方哲問:“爲什麼法醫沒在他體內檢測到致幻藥物?”

李大良:“大概可能是我給他用的分量太少吧。我每次都只偷偷在他經常喝的飲料裡下一點,他每天最多喝上一瓶飲料。我一開始還以爲我的用量太少了,對他絲毫不起作用。那段時間,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他精神不對頭。根據身邊人的口供,他生前一直表現的很正常,加上他血液裡的致幻藥物又很少,所以,法醫纔沒檢測出來吧。”

方哲還是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爲什麼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有過很多常人無法解釋的經歷?”

李大爺:“其實那些都很好解釋。那些小手段,慣偷都會玩。至於他們遇到的一些太過玄乎的事,什麼覺得恐怖啊,或者看到了幻覺,我猜測是因爲受驚過度。當然,也有致幻藥物的作用。我和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老鄰居,去人家裡做客,悄悄在水壺裡,或者湯裡下一些致幻藥物完全沒問題。”

“那也太巧了吧?那些致幻藥物可以讓他們同時出現相同的幻覺?”

林希洄腹誹:巧合的根本不是這些。這些都是詹子欣玩的手段而已。巧的是,詹子欣害的那些人,居然那麼巧,也都是老棉紡宿舍的住戶。

詹子欣一直在圓桌前關注林希洄的動向。她看到這裡,微微抿嘴笑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害得那些人裡,竟然都是棉紡宿舍的老住戶。她當時只是憑着感覺去做事,覺得宋朗寧生活的小區裡,誰看着像是殘害過胎兒的人,她就去整誰,沒想到陰差陽錯幫了這李大良的大忙!因爲李大良做事小心縝密,又年紀大口碑好,所以行事沒有破綻。再加上她的幫助,讓案子看着十分玄乎,這才導致警察束手無策!

屋子裡,李大良哈哈大笑起來,對方哲說:“這可就說不好了,也許是小蘭在天有靈,他們曾經做過虧心事,遭了報應,所以才這麼巧!”

“我覺得事情不該這麼簡單。”案子查到這裡,方哲更加認定科學了。他纔不會簡單的將案子的巧合之處判定爲報應呢。”

石洞裡的詹子欣又笑了:“你到聰明。你以後,還是不要總是這麼一門心思撲在案子上,有空多陪陪你的希洄吧。”

方哲問道:“李大爺,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還落了什麼細節沒有說?還有,那個匿名信是誰寫給你的,你真的一點線索也沒有嗎?你再好好想想,行不行?”

李大良對方哲和林希洄訴說完所有往事,精神一鬆,整個人漸漸開始萎靡。他聽了方哲的問話,木然的搖搖頭。

方哲問:“那信在什麼地方呢?”

李大良張了張嘴,剛想回答,漸漸渙散的目光卻看到樓梯口和電梯裡走出幾名警察。

李大良看着那些警察,視線逐漸模糊,卻又由模糊變得清晰。警察在他眼裡,一個個都變成了賀小蘭,好幾個賀小蘭朝他走了過來,漸漸地又彙集成一個清晰的賀小蘭。

她還是十六七歲時的純潔嬌羞的美麗模樣,脣角帶着天真的笑意向他走來。

李大良霎時間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年輕了,又成了四十多年前那個寬厚老實、溫和有力的年輕人。他向着走來的警察伸出手,叫了一聲:“小蘭。”

接着,整個人癱倒在地,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