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當去

“人生多煩惱,何必苦糾葛……將相王侯多去也,誰能白頭老朱門……從來權貴多磨難,最是老來節難存……”相府門前老頭刺啦刺啦地掃着門前積雪,低低地哼着小調,臉上皺紋縱橫,溝壑深深,褐灰色的夾襖敞着懷露出藏青顏色灰撲撲的內襟。

王五是何相府上的老奴了,在此一待就是二十餘年,這地也是一掃就是十幾年光景。王五哼着小調,心裡滿是對老主人不能夠加一些月例的不平。他的小孫子最近剛剛出世,他滿心想着要給寶貝孫子打一把純銀的長命鎖,就找西市邊上那家出了名的手藝好的,說不定,沾一沾這頭等的手藝人的靈氣,他的寶貝孫子能有個好命理讓這一家人逮着個機會受了封賞替這一大家子脫了奴籍。

王五不識字,從來不清楚自己哼的這小調有個什麼意義,只是某天他的主人何相回來時候聽到這掃地的哼的小調,頓時臉色煞白,回頭就讓人着手辭退他。

不過,嘿嘿,好在老子還有點手段,王五心裡想着,好在那總管的小婆娘是他牽線搭橋從遠房親戚那裡挖過來的,那可是水靈水靈的一個妙人。

王五也不會明白,有一天,當他依舊在門前掃地的時候,那位城裡傳得風風雨雨剛剛披甲上陣的清秀狀元郎帶着將軍王手下齊齊的黑衣紅纓的京衛軍團團圍住了相府的時候,他的小調,成真了。

服侍了二十多年的老主人,在他面前被拖走,偶然一偏頭看見他,臉色又是煞白。

“掃把星!掃把星!”何賢在兵丁手裡無力地掙扎幾下。

他的老花眼遠遠瞧見他嘴皮子在蓬亂的花白鬍子底下的口型,不由得愣了愣,沒頭沒腦地抓着頭巾底下不剩幾捧的頭髮。

小少爺也被人押着出來,何丘珃的眼圈紅紅的,襯得保養得當的一張臉更是白嫩得能掐出水來。

王五看着比自家兒媳婦還要白淨可人的小少爺被那京衛軍的小頭目抓着臂膀,突然想起些不好的傳聞來。

不過,他現在也沒多少心思去想這些不正經的事,唉,相府倒了,他得去哪裡賺夠給小孫子打長命鎖的銀錢呢……

馮慶逸伸手彈彈騎馬過久壓出了些摺痕的披風,冷眼看着這些軍中的兵丁抄了何家。多少年前,他的家門不幸,不也就是這麼來的嗎,這般光景於他倒真是熟悉,果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何家。

一駕外表平常的馬車從從容容駛過來,範亭微微彎身一禮,馭馬停在站着的新科狀元郎也是新任宰相身邊。車簾一掀,有人從窗口探出半張臉。

面如冠玉這詞真是爲他而生,馮慶逸想着,依距行禮。

“太……”

那人一個動作制止了他。

“本宮不過是路過來看風景的,相爺實在不必如此拘禮。”

“是。”馮慶逸默然而立,不再言語,陪着這位看風景,看富貴盡散荒唐落魄的風景,果真是讓人叫絕大快人心。

“馮先生,這風景委實不錯,但,馮先生一生中看過兩次也就差不多夠了,本宮實在不願看到那第三次,畢竟是不知花落誰家的事。”

馮慶逸微微躬身行禮,“殿下說得極是。”

馬車悄悄地來,復又悄悄地去了。

馮慶逸繼續望着這人來人往哭爹喊孃的光景出神,心裡多少是有些百感交集。

將軍王殿下最近在打點行囊,據說好像是在戰場上待習慣了,在這奢華繁盛的帝京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再者,西北邊境又有人蠢蠢欲動,將軍王的劍已經不能繼續在劍鞘裡安放休憩了。

“真不打算再在帝京多留些日子?”他着了青色便袍登門。

南駿爽朗笑笑,“皇兄看我,已經差不多要成帝京的貴族小白臉了,再不去西北曬曬太陽,恐怕以後就再沒人識得我還是個將軍了。”

南宮臉上不自主地掛上些寂寥,“也是。”

南駿看着自家兄長的神情,也斂了笑容。

“父皇膝下不過二子,看來我這一去,又沒人和你尋樂子了?”

“習慣就罷。”南宮點點頭。

“紅妖那邊……進展如何?我可是還算着日子想要早日看你娶了嫂子進門喝喜酒呢!”南駿哈哈一笑,一使勁大掌拍在他肩頭。

南宮被他拍得眉頭一皺,繼而苦笑。

“八字好不容易有了一撇,這一撇又生生沒了。”

南駿略沉眉,“紅妖打小時候起就是彆扭的性子,可能……是欲迎還拒?”

“不是。”南宮搖搖頭,“她那時候待在我身邊的時辰不比在你那裡的多?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猶豫。”

“皇兄身上有什麼是讓她猶豫的呢?莫非是……身份!”南駿一拍桌子,靈光一現。

“不是,她初來帝京時,確實是有這顧慮的,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消了。她那般自信,自信到認爲是絕對可以憑着手中權柄對抗父皇的,又怎麼會在意身份。”南宮手指在茶杯的沿上輕輕地滑,脣邊含着些笑意。

“……”南駿沉默了好一會兒,擡起頭來,對上南宮視線,“皇兄,恕我直言。你和紅妖呢,剛遇見的時候,身份差別大,拘於禮數,不好說話。這後來,你我也都曉得了,那丫頭是越長越沉斂,藏着掖着不知多少心事,你呢,你也差不多是如此……你就沒想過,什麼時候,能和她就面對面坐着,多說些話?”

對面人眉睫一顫。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和尚!你果然還是適合這造型!”嶽曾離笑得癲狂,臉紅脖子粗的,直拍桌子。

纓清靜靜打着坐,冷眼瞧着這個褻瀆高僧的俗家人。

紅妖忍笑忍得辛苦,索性就埋在廖燕的肩頭,把臉遮起來讓纓清看不到神情。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位施主,若不是爲了幫你對付那位大祭司,我犯得着把那三千煩惱絲一概剪去去和那古剎之中古樹之下古井之旁的神僧套近乎?若不是和那神僧套了近乎論法講道直熬了三個晝夜女施主你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裡?若不是爲了女施主你能夠在今時今日安安穩穩坐在今地,我能是這副滿腦袋青青的頭髮茬的樣子?果然是我佛慈悲……”纓清暗暗嘀咕嘀咕。

“嗯……高僧有覺悟!有覺悟!豈是我等凡夫俗子的境界可以媲美的?”紅妖勉強收拾了收拾表情義正言辭地胡扯,“話說那個大活人呢?你們不會把他賣到和尚廟去撞鐘了吧?賣了多少錢?”

纓清一雙眼閃了閃,取過一旁桌上被某人惡意地抽下來的頭巾裹上。

“這你還信不過我嗎?放心吧,天命所歸,有緣自會相見。我只能告訴女施主你,他註定不會再做任何有悖於你的事情了。”

“哦……所以,今晚吃什麼?”紅妖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