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知牽絆

“丘珃,我兒。”何賢站在書案旁,看着自己最爲喜愛的小兒子恣意揮毫,“你這字是愈發的精進了。”

“父親謬讚,丘珃的字與父親的字何止是天壤之別。”何丘珃住了筆,笑笑。

“丘珃,爲父……若是有一日我何家這權勢不再,你……”何賢一雙老眼精光閃現。

“父親何出此言?”何丘珃斂了笑容皺起眉頭。

“只是居安思危罷了,父親也不想見到那一日,可這風水輪流轉,伴君如伴虎。爲父在這高位之上待得太久,總會有所疑慮。爲父近來總是覺得,時辰就要到了……”何賢虛虛嘆口氣,臉上褶子之間盡是滄桑,“你那大哥二哥也不是爭氣的,你是最聰慧的那個,我何家若是富貴長久,還是要靠……”

何丘珃咬着下脣沉默。

“父親的意思是要我去參加明年春闈,奪了頭名。”

何賢幾不可察地變了神情。

“父親其實也不必過慮,大姐二姐尚在宮闈之中,雖不過分隆寵,可也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大哥二哥雖然是這些年表現平常,可也是一個戶部侍郎一個四品御前侍衛……”

“我兒,”何賢打斷了他,一臉慈愛,“這些東西我都看不上,我看上的,是這丞相之位。”

“……父親。”何丘珃低了腦袋,攥緊了手。

“我知你素來無心官宦之事,可身爲當朝丞相之子,你本就不能與那些地位卑微人品粗陋的草民一般隨心所欲。”

何賢語重心長,摸着鬍鬚。

“兒子覺得,縱情江湖之間盡享閒雲野鶴之趣也不是……”

“你知道爲父想聽的不是這個,你是要違逆父親嗎?”何賢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

“……”何丘珃眼角有些赤紅顏色,似乎隱忍,“是,謹遵父親教誨。”

“嗯。”何賢滿意地轉身走了出去,留下書案前那人一人在內。

半晌,低着頭的那人扭頭看向半開的窗外,灰青顏色的雪松枝頭薄薄一層落雪尚未消融,可堪入畫。

他沒留心這景,卻想起那個真正是在江湖之間盡享閒雲野鶴之趣的人來,想起她緋紅衣袂舒朗神情,一顰一笑都是引人注目的,至少是引他矚目的。最初他以爲一見鍾情的是她姝麗容顏不俗風度,後來才悟到是羨慕那一種存在的狀態。沒有多少驕矜尊榮無上華貴,卻獨立張揚無所顧忌自在悠遊。

他身旁從未真正有過的,那樣的她。

他隱忍地吁了口氣,難道就因爲是這丞相之子的身份,他就必定得困在這牢籠裡嗎!

“殿下。”

“嗯。”

“何丘珃似乎和他父親意見不合,並無心朝廷之事。”

“本宮知道了,你繼續盯着。”

“是。”

天氣依舊火熱的南地,蔥蘢樹木投下涼蔭,遮蔽往來行人。

風塵僕僕的一隊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師父!”車頂上有人倒掛下來,一身短打很是機靈。

“嗯,乖徒兒。”紅妖點點頭。

“師父,到開飯的時候了,廖姐姐說歇歇再走。”南宮炎寒蹦跳着跑遠了。

“好,我馬上就下去。”紅妖點點手中文書示意。

“閣主,看着也就三兩天的功夫就能到地方了。”廖燕遞過來早就準備好的乾糧。

紅妖撇撇嘴,不接。

廖燕見狀,收了手。

“我就知道你一路吃這些乾糧也早就該吃膩了。”廖燕杏眼含笑。

“是啊,我的嘴不知是被誰給養刁了的……”紅妖幽幽一嘆,這一路趕得急,不像尋常時候可以慢悠悠地邊玩邊走,她還真是吃不得這些乾巴巴的東西了。

“這一路越往南越是熱,我也沒什麼胃口。”一邊的南宮炎寒也撇着嘴一臉苦大仇深地瞪着眼前包袱裡面的口糧。

“現在的年輕人啊,還是我們老一輩能吃苦。”嶽曾離胳膊肘戳戳同樣席地坐在樹下,他身邊的老一輩。

“誰跟你是老一輩,你自己倚老賣老不要拉上我,我還年輕着呢。”纓清自覺挪了挪身子,鑽到了小一輩那一堆裡,捱到了南宮炎寒身邊。

“大叔,拜託你離我遠點好嗎,我知道你對我肖想很久了,可是我已經有師父了!”南宮炎寒嫌棄地挪到自家師父身邊,自家師父又嫌棄地挪了挪靠到了廖燕身邊,順便就倚到了廖燕肩上。

“你這小子怎麼說話的,什麼叫肖想你懂嗎!我要是肖想你師父……不,廖燕還差不多,我這是看得上你的本事!”纓清憤憤開口,很不幸被嫌棄。

“廖燕,本尊要餓死了,你捨得嗎……”紅妖伏在廖燕身上。

“……廖燕,你們家閣主好像越來越粘人了最近。”廖燕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邊被孤立的老一輩眼神頗怪異地看着姿態很有些小鳥依人的某人。

“……”廖燕頗淡定地伸手摸摸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我們家閣主畢竟也是大姑娘了。”

“噗”喝水潤喉的纓清成功吐水。

“咳咳,廖燕說得有理,有理!”

“你就直接說師父動了春心了唄……”南宮炎寒碎碎嘴。

“你們這些拖油瓶,當心被本尊一個不小心扔到路邊。”趴在別人肩上的人淡淡吐出幾個字。

幾個拖油瓶瞬間噤聲。

“這乾糧其實還很不錯,味道不錯……炎寒來一口!”

“喂!這個長毛了,你往我嘴裡塞!”

“老不死的,你害我未來徒弟!”

“閣主,我們今天去前頭鎮子裡投宿好了……”

“嗯,就這麼辦,本尊很懷念新鮮飯菜的味道。順便在過南疆的界之前先修整兩日,這些天舟車勞頓,暗一他們也很累了……”

“嗯,我去安排他們休息。”

距離此地近二十里的北邊的密林之間,生死追逐依舊繼續。

嶽重雲倚着樹一點點滑落,身後之前草草包紮的傷口在長久的奔波之間早已經裂開,隨着他此時無意識的動作,新滲出來的血液沾染到身後樹皮之上,留下深深褐色。

前面,前面六七十里的地方就是南疆,再堅持一下,他就能到了。

眼前濃墨般的綠色漸漸暈開,嶽重雲緊緊咬着的牙關慢慢鬆開,周身的銳利痠痛此時也從麻木中甦醒,真正彈盡糧絕難以爲繼的絕境,就在這裡了嗎……

迷迷糊糊的暈眩之間,地面有震動聲傳來,有馬上人影利落地一躍而下來到他身邊,伸手用粗糙馬鞭撥弄他臉頰,他用最後的力氣皺皺眉。

“咦”那人驚叫,不明意味,聽來似乎還是個女人。

嶽重雲最終闔眼,那就如此吧。

“副將,這人?”身邊有披甲兵士要隔開秦顏寧和那不明身份渾身是傷的男子。

“……”秦顏寧伸手製止他動作,收了手中馬鞭,有些猶疑地伸手左右掰一掰地上躺着的人的臉,再次確認之後,不由深吸口氣。

“隨行軍醫何在?”秦顏寧言語裡有緊張和更深的驚喜。

“在。”有人下馬上前。

“看他的傷,務必保住他性命。”

“是!”

“我記得前面二十里外有個鎮子,今日就先在那裡落腳吧!”

“是!”

北面的山林裡遙遙的有羣鳥驚飛,數騎絕塵而去。

南面的官道之側,紅妖在樹下忽然擡頭北望,低頭正看見南宮炎寒同樣動作,神情裡有茫然。

“你又提前知道些什麼了?”紅妖湊在小神棍徒弟身邊。

“緣分未盡……債孽未還。”南宮炎寒念出幾個字來,回神,“師父,你怎麼挪到這邊來了?”

“沒什麼,覺得北邊有隻鳥很好看,你看到沒,這個角度很不錯。”紅妖拍拍他肩,又拍拍屁股挪了回去。

纓清注意着這邊兩人的動作,皺皺眉頭,沒說話,低頭掏出自己算卦的那一套卜文默默擺弄。

剩下南宮炎寒認真地仰着脖子找着那隻根本不存在的吸引了自家師父視線的鳥。

紅妖不嫌熱地繼續靠在廖燕身上,閉目養神,一邊腦子裡琢磨着南宮炎寒剛剛的話,心裡也有了預感。

“嶽曾離?”

突然被點名的老一輩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應了一聲。

“有些事你得心裡有個底。”

“……哦。”嶽曾離突然清醒,默默站起身,走到另外一棵樹下,跳上樹梢。

廖燕瞅瞅這位的動作,心裡也大概明白了。

“閣主,你是說我們會再遇見……”

“噓……我打個盹。”紅妖攔住她。

廖燕只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