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說的時候,面無表情。
可是,我從他臉上看到兩行清淚。
他說他告訴我這個故事,是怕自己以後忘了。可是,他又不想記得。我不知他到底是想要忘記,還是想要記得。
“傳我太上忘情。”和尚喝了口酒。
我已經懶得勸他出家人不能喝酒了。只是無奈的點了點頭。
那晚,和尚給我做了個虎皮裙,說是換我的太上忘情錄。我沒理他,卻把他親手做的虎皮裙穿在了身上。
第二天清晨,地上多了一個閃着金光的佛帽。和尚不說話,一臉麻木的雙手戴上,朝我笑笑。
從那天開始,和尚如同換了個人,成了規規矩矩的一個本分和尚,整日在馬上唸經打坐,遇見妖怪便說悟空救我。有次我問他你這一身本事爲何不自己出手。
他不說話了。
直到那天,我們遇見了一個狐狸精,他朝我慘笑。
悟空,這次我來。
我看着他用禪杖一下下打死那個狐狸精,臉上猙獰,不知是笑還是哭。月光下,他猖狂的大笑,笑得像哭。
淒冷月光下,他看着腳下被他打死的狐狸精,哈哈大笑。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有一片孤獨,孤獨的近乎悲涼。那件白色僧袍,在他身上反射着淒冷月光。
頭上的佛帽,將他的頭勒出了鮮血,他恍若不知。最終只是走過來,摸着我腰間他送我的虎皮裙,在那兒呵呵傻笑。
那天的月光像極了我現在一身猴毛反射出的月光。
我搖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了出去,揚起手中寶棍,我喚出筋斗雲,朝着那一輪明月騰空而去。
…………
一重天上,西天瑤池。
掀起繚繞,鶯鶯燕燕的仙女們身穿粉紫綠藍綢緞羅衣,長袖翩翩。天庭裡一百零八樂匠吹拉彈唱,四大天王親自指揮,太上老君和玉帝牽手嘮嗑,就連弼馬溫和太白一衆小仙也不住嘴的吃着平日裡根本不能吃到的千年水白蟠桃。
天上明高懸,月光下,一個身穿白紗內襯絲綢的月宮仙子跳舞助興。她的身後,一個拿着斧子的憨厚漢子呆呆看着。
嫦娥,吳剛也來了。
昨日,王母娘娘認了紫霞當做乾女兒。今日嫁給巨靈神,可謂前途光明。王母一派,更加壯大一分。
此等盛世,自然要粉雕玉琢,好好恭賀慶祝一番。
“我前幾去看那個猴子了。”太白喝了口酒,忽然低聲對着身旁的弼馬溫老頭兒說道。
老頭兒點點頭,神色如常,依舊嚼着嘴裡的桃子。
“他……”太白說到這裡,不說話了。
弼馬溫老頭兒笑笑,把桃子最後一口吃完,隨意的抹了抹嘴。
“他再也不是那隻看院子的小猴子了,鬥戰勝佛,哈哈,鬥戰勝佛。”老頭兒哈哈大笑起來,絲毫未壓抑自己的聲音。
西天瑤池隨着這聲大喊忽然安靜下來,各路大仙全都面色古怪的盯着弼馬溫老頭兒。
就連弼馬溫身邊的太白都愣在了那裡。
“弼馬溫,休要胡言亂語,今天是紫霞和巨靈神的大好日子。”與巨靈神交好的四大天王老二呵斥道。
弼馬溫老頭兒似是喝醉了,反而是梗起脖子,反駁道:“有什麼不能說的,啊?當年那猴頭看着桃園,嬉皮笑臉,整日調皮搗蛋,俺老頭兒可稀罕的緊。”
“他和紫霞交好,老頭兒我也知道清清楚楚,哈哈,還不是王母和那巨靈神乾的好事兒。太白,你說對不對。”
弼馬溫老頭兒轉頭看向身邊早已呆愣住的太白。
太白許久纔回過神來,一臉尷尬的看看弼馬溫,又看看整個瑤池都瞪眼看着自己的神仙們,抹了抹腦袋。
“老頭兒,你別說話了。你喝醉了。”太白拽拽弼馬溫袖子,低聲說道。
弼馬溫呵呵笑笑,低頭喝了一杯。
“哈哈,弼馬溫老頭兒喝醉了,大家別當真,說笑罷了。說笑。”太白對那些他惹不起的大仙們陪着笑臉。
四大天王等神仙哼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喝酒聊天。
片刻後,一重天的盤龍鼓被敲響。
一時間,瑤池門前九條金龍齊飛,配以藍綠黑紅四條蛟龍,仙音嫋嫋蓋過瑤池內仙樂,祥光滿天,聲勢壯觀。
巨靈神騎着高頭大馬,身上穿着與他巨大身體相匹配的大的不成樣子的亮面紅袍,臉上喜氣洋洋,春風滿面,拱手朝着那些向他賀喜的神仙們不斷回禮。
西天瑤池那一邊,一個身穿紫衣的仙子緩緩踏出。
羣仙安靜下來。
“她怎麼沒換上本後親自挑選的九鳳鑲珠喜袍還有鳳來冠?”坐在首桌的王母娘娘低頭問身邊一個侍女。
侍女咬咬嘴脣。
“稟娘娘,是紫霞她自己不願換。”侍女聲音無辜。
明月高懸,淒冷月光下,那紫衣女仙子看着腳下,嘆了口氣。
“我,早就知道是這結局。”仙子自言自語道,嘴角微揚。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隻抓耳撓腮的猴子,身後是一片夕陽。再看去時,卻是那猴子被對自己,輕聲說了兩個字。
“我信。”
紫衣仙子臉上流出兩行冰涼。
“罷了,我這乾女兒性子爛漫,隨她去吧。”王母看着腳步沉重的紫衣仙子嘆了口氣,對着侍女擺了擺手。
這妮子,身穿紫衣不穿喜服也就罷了,腰間怎地還挎着那柄紫青寶劍。
王母娘娘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婚禮進行,羣臣朝賀。兩位新人一前一後朝着瑤池中間走來。
西天靈山上,一個白袍和尚看着那月光慘笑。
他的身前,站着眉心帶痣的觀音。
“小狐。”和尚低聲喃喃。
菩薩有些訝異的看了和尚一眼,滿是不解。
“金蟬子你說什麼?”菩薩皺眉問道。
和尚搖搖頭,嘴角慘笑更濃。
無事。
和尚嘆了口氣,摘下了頭上佛帽。
“我,不需要太上忘情了。”和尚看着佛帽,哈哈笑笑。
月光下,那佛帽閃着清冷的光芒。
“小狐……玄奘陪你去。”和尚低聲喃喃,朝着西天靈山最高處邁出一步。
一步入聖。
一步爲尊。
和尚整個人的氣勢洶涌勃發,如萬里狂潮一般呼嘯而起。一身白袍如匹,期內若有罡風激盪,將那白袍鼓起。
那一身七彩佛光,終於是化作了金色,又漸漸變作紫色。
最紅,唯獨變成濃郁的黑色。
“入魔……”和尚低聲喃喃。
一個時辰後,西天靈山,最高座次那裡,爆發出驚天轟鳴。
那金身大佛化作萬丈之高,金剛怒目,一手掐訣一手成掌橫在胸前,佛光通天。
而他面前,則只有一個八尺身高的白袍僧人。
“金蟬子。”金身大佛垂目看着那站在地上如同螻蟻一般的白袍僧人,語氣凝重起來。
白袍僧人呵呵笑笑。
“叫我,玄奘。”
一身黑色魔氣,蓬勃而出。
原本應該在金色佛光下消散的魔氣,此時卻如寒冰一般,自那白袍僧人身上沿地面緩緩鋪展開。
不多時,已經似是無邊無際一般在地面鋪開,與那金身大佛散在空中的金色佛光遙相對應。
“玄奘……你棄了太上忘情錄。”金身大佛低聲喃喃。
和尚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起來了罷了。”
和尚眼中,說不出的寵愛。伸手指了指自己額間眉心,嘴角微揚,“她這裡的痣還在一天,我便是陳玄奘一天。”
“哪怕她不記得了。”和尚低聲喃喃。
金身大佛嘆了口氣,“金蟬子,當年你與我爭執,我當你已經放下了她。也罷,今天你來,是要讓本座把觀音重新渡回小狐嗎?”
和尚搖了搖頭。
“那你……”金身大佛有些不解。
“她忘了,便忘了。有些時候,相忘於江湖便是最好,讓她記起又是何苦來哉。”和尚嘆了口氣,擡頭看了看那輪明月。
那輪明月如萬古之前,依舊散着清冷月光。
“或許很久之後,又會有一個書院門下的小童和一隻小狐狸精相遇……或許,那個小童也叫作陳玄奘。這又有誰說的準?”和尚兩眼發呆道。
金身大佛掐了掐手,似是在算着什麼,片刻後搖了搖頭。
“不會。”金身大佛冷冷說道,“我手握因果,沒有什麼是我算不出的……我說不會。”
和尚呵呵笑笑,低頭掐着手指冷聲道,“那你來算算,我來這兒是找你幹嘛的?”
金身大佛一言不發,冷冷看着眼前的白袍僧人。
白袍僧人似是也沒打算等如來佛祖算,自顧自的雙手合十,彎腰一拜,卻是執弟子禮,低聲喃喃。
“弟子陳玄奘,恭送老祖上西天。”
和尚面色平靜,聲音恭敬溫潤。只是其內,卻含着滔天殺機。
話音剛落,和尚猛地直起身,嘴角綻放出猖狂的笑。
那鋪滿地面的黑色魔氣,與那道白袍身影一同衝向空中那金身大佛。
地動山搖中,整個靈山只有那道笑聲清晰可聞。
“如來,殺了你,小狐便依舊是小狐。”和尚一身黑色魔氣磅礴如海,狠狠拍向那金身大佛。
“殺了你,玄奘身死又何妨!”
白袍僧人被金身大佛一掌打中,嘴角溢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