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莫問緩緩走來，低垂着頭。
沒人看得清他的臉色。
所有化生寺和尚全都站在那裡，看着莫問方丈蒼老的背影，兩眼之中滿是尊敬。
因爲正是這個年邁僧人，接手化生寺以來，讓佛門勢力徹底大增，短短几十年便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繁榮。
而他也成爲佛門的領袖，統領化生寺衆僧，更是統領天下萬千佛徒。
說句實在話，哪怕是當今那個穩坐帝位的女子，手中權勢都不如他大。
衆僧知道，這個年邁老僧只要出現，這個小和尚怕是插翅難飛。
“方丈，當年殺死莫言主持的不悟和尚重新殺上山門，方纔諸位師兄弟便被他……”
領頭和尚眼中滿是憤懣，走上前怒聲道。
手中棍子緊握顫抖。
“好了，我知道了。”
莫問只是緩緩嘆了一口氣，聲音滄桑的打斷道。
而此時莫問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憤怒，兩眼反而越發迷茫。
他忽然有一種無力之感。
他統帥萬千佛徒，那些佛圖盡皆願爲佛門而死，所以他手中權勢甚至超過了皇帝。
就連那個女子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
他怎麼會有無力感？
可是，在一些事情上，他的確有一種無力感。
比如，面對命運時的他……
“因果……我種下的因，果然會有果，佛祖不欺我也。”
莫問兩眼茫然的緩緩擡頭，看着那個小和尚，輕聲低嘆。
他的話語最終消散於風雪之中。
莫問方丈看着小和尚，眼中沒有一絲憤怒，反而帶着一絲感慨，嘴角竟是苦笑。
“獨來，好久未見……”莫問方丈聲音和藹，竟是如同當年在化生寺中見到獨來一般，很是平靜的打了個招呼。
小和尚只是兩眼冰寒的冷漠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老衲知道，你此番前來，只爲兩件事，一個殺人，一個放火。”
“你……要殺便殺吧，要放火便放火吧，這一切，都是貧僧的錯……”
老和尚聲音平靜。
雪夜中，緊張的氣氛頓時安靜下來。
什麼叫都是方丈自己的錯？
所有和尚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聲。
小和尚只是呵呵笑笑，冷聲道：“莫問，我問你，當年是你讓一戒和尚放的火？”
四周所有和尚臉色一變，似乎不明白小和尚的意思，唯有幾個聰明一些的和尚眼中掠過一絲震驚，彷彿想起了什麼。
莫問方丈緩緩搖了搖頭，卻苦笑道：“不是我，但又有什麼關係。是我，不是我，已經無所謂了……”
“我知道是一戒和尚因爲嫉妒而去放火，他嫉妒你明明地位崇高，卻說走就走。他還嫉妒你說走就走之後，還能過得很是圓滿。”
“而我卻幫他隱瞞下來，將你推作罪魁禍首，讓天下佛徒以爲是你放的火……”
“這火雖然不是我指使的，可天下人心中的火，卻是我放的。”
老和尚聲音平靜，彷彿已經有了接受一切的坦然。
因果，因果。種因得果。
老和尚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這一天比他想象中來的早了許久。
可是老和尚這平靜的聲音，落在衆和尚的耳中，卻激起了無數的驚濤駭浪。
誰能想到，方丈他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所有人都疑惑的看向他，我也不例外，跟那些和尚一齊打量着這個年邁方丈。
小和尚只是冷漠道：“莫言主持也不是我殺的。”
莫問方丈彷彿早就料到小和尚會問這個問題，蒼老的臉上神色依舊平靜，只是嚥了一口唾沫，兩眼中出現一絲悔恨和遺憾之色。
這悔恨和遺憾已經伴隨了他數年。
可是若是讓他再去選擇，他依舊會這樣做。
因爲他是方丈。
莫問緩緩掛起一絲苦笑，聲音無奈道：“我知道……是老衲傳給一戒和尚一陽指，然後讓他殺死了莫言師弟……”
“一戒和尚修爲不高，是我給了一戒和尚一枚大還丹強行提升修爲，並且給莫言師弟的飯菜中下了九逆陰陽散，讓他經脈紊亂……”
莫問竟是緩緩說出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一絲遮掩，甚至都不用小和尚威逼利誘。
他這般主動，難道就沒考慮過後果？
那他這些年，到底爲什麼要那麼做？
眼前這孤身立於風雪中的老和尚可是化生寺方丈，他就沒想過自己這麼說出來，會身敗名裂？
我深深疑惑，看着孤身站在那裡、已經蒼老的莫問方丈，皺眉凝視。
莫問方丈依舊是說個不停，聲音平靜的緩緩開口。
“最後，一戒和尚殺死了莫言師弟之後，我讓他接任主持……”
“本以爲，再過一年你若還是不來，我便自行了斷，讓一戒和尚接任方丈……這些事情，也就隨着貧僧入土，一同消散於天地間。”
莫問方丈忽然頓了一下，緩緩嘆了口氣，微擡面孔，兩眼茫然的看向西方的天空，聲音沙啞的說道：“可你還是來了……”
小和尚臉上冷笑散去，只是兩眼凝重的直視着這個曾經對自己有教導之恩的年邁老和尚。
不知不覺，已經如此老了啊，不知還能不能想當年那樣抱動自己。
果然，時間過得很快。
物是人非。
都變了。
小和尚緩緩嘆了口氣。
“師父，你爲何如此？”
“弟子與你和莫言主持，如子如父，您與莫言主持更是幾十年的師兄弟……”
“您……爲何如此？”
小和尚聲音中冷漠不再，只剩下了顫抖。
彷彿萬蟻噬體，這股痛苦只有那天他站在化爲灰燼的雀子塢外感受過，只有他抱着那個已經被燒成枯木一般的女子屍首才感受過。
殺人很簡單。
在心中殺人很難。
尤其是那個人對你恩重如父、卻又有如同殺父之仇一般的恨意的時候。
佛門講究六根清淨。
那麼創立佛門的這個人，他一定沒有殺父奪妻之仇。
小和尚有，所以他殺人，所以他踏步出佛門。
當年走出化生寺的時候，他還在佛門。
這一次，雪夜走入化生寺，他纔是踏步出佛門。
心出佛門，纔是皈依。
無佛可依。
看着兩眼之中滿是痛苦的小和尚，年邁的老和尚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在寂靜的雪夜之中很是刺耳。
所有和尚臉上卻無吃驚之色，因爲事到如今，無論這個方丈在做出什麼事情，他們也都麻木了，今晚的驚喜實在是太多了。
他們只是疑惑的看着這個年邁的方丈。
他們眼中的疑惑，不只是因爲此時的方丈，更是因爲他們心裡的一些東西而疑惑。
拜佛，崇佛。
佛門的領袖，卻做出了這種事。
污衊弟子，殺害同門，包庇兇手。
這聽起來哪裡像是一個得道高僧，分明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江洋大盜。
可這的確是平日裡慈眉善目、和藹待人的方丈親口所說。
老和尚笑聲散去，沉默了許久，才幹澀的張了張嘴。
“獨來，你還是叫了我一聲師父……我這一輩子，因果圓滿……”
小和尚只是冷漠道：“那也是最後一聲了。你……還是叫我不悟吧。”
老和尚不說話了。
小和尚也不說話。
一老一小，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裡。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漆黑夜色也變得更濃郁了。
一片寂靜，只有片片雪花落地聲隨着清冷寒風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