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先是離此不遠的芙蓉嶺傳來幾聲山崩般的暴響,緊接着,衆人才發覺籠罩在獅子峰之上的迷離霧氣,不知何時已經被朦朧的各色光芒染成淡紅,淡紅色漸漸由淺變深,越來越紅,不多時,雲霧似乎是被燒着了一般,成了夕陽落山纔會出現的火燒雲奇景,仿似整個天空燒了起來。
還沒等衆人鬧清怎麼回事,幾道轉瞬而逝的光影,流星趕矢般的穿雲而出,眨眼又繞獅子峰而過,接着人們才聽到耳旁那尖嘯刺耳的破空聲,幾把凌空飛逝的寶劍划着道道軌跡,朝着剛纔消失的光影直追而去,聲音卻反而慢了一線才傳至。
隨着幾把飛劍疾速的消失在衆人眼內,緊跟着又從濃霧中現出幾人的身形,這些人卻不是朝着光影與飛劍消失的方向追去,好一點的勉強能夠落地後跌跌撞撞的站穩身形,差一點的乾脆就是整個人斷線風箏般的直摔下來,幾聲悶哼過後,紛紛四平八叉的癱在地上,臉色蒼白,不停的喘氣,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欠奉。
忽然,幾聲驚呼傳來,就見一位散髻亂髮,胸襟染血的老道,從空中不受控制的摔了下來,尚未堅持到獅子峰頂,便頭下腳上的朝懸崖下的深澗降去。
“那不是廣虛仙長嗎?”
峰頂此時正緊張觀望的幾個,見那似乎已經陷入昏迷的老道居然是凌霄閣四子廣虛,無不大吃一驚,紛紛展開身形朝前搶出,飛出崖外將正在不停下墜的廣虛子給接了回來。
“廣虛道長!”
“仙長!”
“道友醒醒!”
在幾人真元的不停催動下,廣虛終於艱難的撐開眼皮,迷茫間只看到幾張陌生的臉龐,無不焦急的喊着自己,等到心神緩了一緩,彷彿意識到了剛纔發生了什麼,臉上剛剛纔有的血色,霎那間盡去,只感到喉頭一甜,張口哇的一聲噴出一口濃積在胸口的淤血,兩眼一黑,重新昏了過去。
這次,卻是任誰都呼喚不醒了。
“爾等暫且住手,聽老夫一言,別打擾廣虛道長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傳至,圍繞在廣虛周圍的衆人紛紛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鬚髮皆白,胸腹正劇烈起伏的老者,盤坐在不遠處的石巖一側,似乎剛纔出聲已經耗費了此人很大的力氣,剛剛說了一句,便又立即閉目開始調節自身的經脈。
衆人都認出這個從沒見過的老者,正是先於廣虛從空中降下的幾人其中之一,見老者眉頭泛青,雙頰潮紅,知道老者正在行功的關頭,雖然沒人認識此老,卻都不敢出言打斷老者的行功,識趣的安靜下來,靜待老者的後話。
果然,儘管老者知道衆人都急切的想從他口中得到些什麼,卻仍是不敢拿自己的道行受損開玩笑,慢慢進入止觀雙定的狀態,冰心止燥的靜下心,默運真元搬運了一個小週天,勉強壓下了心頭的血燥之氣,才睜開雙眼哀嘆道:“爾等最好儘快下山,速速返回各自師門,大劫已至,大劫已至啊,快快離去,遲則不及!”
“大劫,什麼大劫?”
“前輩,方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道友,爲何有此一說?”
“廣渡仙長呢?可是懲戒了那個紫發小子?”
“您老人家倒是說話啊,我家姚師伯剛纔不是同您一道追去了嗎,怎麼沒見師伯回來,剩下的幾位呢?求您老了,您倒是說話啊!”
衆人聽到老者一句不說前因後果,反而有點危言聳聽的話,一片譁然,紛紛追問起來,那些師門老宿或是有朋友剛纔追上去,卻沒有回來的人更是焦急的追問着,熱切的盼望着老者給個解釋。
老者又緩了口氣,在幾十雙熱切的目光中,終於再次睜開了那雙眼,只見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彷彿頓時蒼老了許多,又忽然自嘲般苦澀的一笑,啞聲道:“廣渡,懲戒,嘿嘿,什麼懲戒,三個照面便被人家一刀兩段了,元嬰都給人瞬間化了,嘿嘿,可笑老夫不自量力,到頭來反被人家給救了,嘿嘿,嘿嘿。”
現場除了一陣詭異的慘笑聲不斷從老者的口中滑出,只留下了一片吸氣聲,一個個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己剛纔聽到的話。
儘管老者後邊說的是什麼沒人能夠聽懂,卻都清晰的得到了一個消息,那便是享譽盛名的太虛凌霄閣現任閣主,無數正道人士眼中的一代宗師廣渡子,已然被人兵解,非但魂魄不存,連代表着最後精神印記的元嬰,也從此徹底的消失於天地之間。
一時間,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使得現場死一般的靜寂,衆人的心頭,卻一片驚悸。
老者說着說着,忽然陰不陰,陽不陽的慘笑了起來,眼光忽清澈,忽空洞,忽又閃出驚駭莫名的神色,透露出來的不安,疑惑,驚懼,迷茫的神色不斷轉化,臉上忽青忽白,忽喜忽憂,讓人很難猜想到方纔短短的一柱香時間,老者到底經歷了什麼刺激。
圍在一週的大夥不論僧道儒,此時看到老者臉上詭異的神色,無不頭皮發麻的一陣心寒,誰都知道像老者這樣的修道之人,尚不說如此年齡經歷過的風風雨雨,單是修行的功夫便早就練的心如罄石,說是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毫不誇張,如今居然成了這個樣子,不用說是經歷了某種讓他難以想象的事情,某種超出老者心靈所能承受的東西。
仍舊陷入昏迷中的廣虛就不提了,那些跟老者不分先後回來的幾人,此時沒有一個能開口說話的,都是一副眼問鼻,鼻問口,口問心,抱守元一行功的樣子,唯一開了口的老者,卻不知經歷了何事,變得有些瘋癲。
衆人一時間被這個讓人難以接受的消息給鎮住了,腦中一片空白,居然沒有人再開口問些什麼,老者卻好像自言自語的喃喃道:“三招,老夫只能勉強看出那個姓鐘的揮出了三刀,或許那根本就是一刀,奪天地造化的一刀,廣渡完了,臨去時上半身已經離開下半身了,可仍舊對着那個殺了他的青年說了句什麼,而且還笑了笑,在那個時候他還能笑的出,廣渡他在笑什麼,他爲什麼笑呢,他怎麼能笑的出來呢……”
“瘋了,那個貌不驚人的紫發小子瘋了,對,貌不驚人,一定是貌不驚人,不是貌不驚人,老夫又怎麼會看走了眼呢,可這能看出來的東西,又有多少是真的呢,自從開了法眼,老夫百年間閱人無數,又何時看走眼過,怎麼就這次看走了眼呢,那小子怎麼就忽然瘋了呢?”
耳中傳來老者那飄忽不定,仿若來自九幽的喃喃低語,衆人無不見了鬼似的下意識朝後退去,一個個眼睛睜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盤坐在眼前,正自言自語的老人,一股股從腳心傳來的寒氣沿着脊樑骨直衝頭皮,渾身寒毛直豎,心頭無不駭然。
“廣渡歸真前究竟說了句什麼,那小子怎麼一聽就瘋了呢,不過也難說,鍾小子動手前不就在山上瘋了一回麼,爲了個女人,荒唐,一個出家的修行真人,怎麼還有如此孽緣……”
“這是誰家教出來的徒弟,怎麼不清理門戶,老夫不就出手了麼…可…可這小子怎麼又手下留情,放老夫幾個離去呢……”
“噢,對了,不是那小子手下留情,嘿,大概是不屑對我這個老不死的出手纔對吧,也是,老夫坐井觀天的這幾招三腳貓的功夫,在人家眼裡算個啥……連那魔人蘇卓的一招都走不過,更別提跟那姓鐘的小怪物比了,對,就是個怪物,鍾小子不像是人間的,要麼怎麼跟姓蘇的認識呢……”
“可這倆魔人怎麼後來也打起來了呢,這小子究竟是哪一面的,搞不懂,要麼怎麼說瘋就瘋了呢,廣渡,噢,還有正派的幾個朋友,小怪物眼都不眨的連殺了幾個,跟他沒仇哪,怎麼一出手就這麼狠哪,百年的苦修啊……”
“可…可姓蘇的不也被小怪物給卸了條胳膊麼,這些魔界的兇人,怎麼好像比老夫等人還怕這個小怪物,說不通,說不通哪……”
“魔界的他也砍,廣渡老龐這些正道魁首他也殺,凌霄閣的廣渡,清微派的念塵,淨明道的老酒鬼,還有我那可憐的老夥計,這瘋子怎麼不分敵我,見誰滅誰,這不就是一個魔星轉世哪……他究竟哪面的?”
“莫非小怪物也是魔界之人,他們之間內訌?可又不對,廣靜,廣虛,廣悟這幾個老頑固追着那小子喊打喊殺,人家不也只是把你們一個個弄昏了事,嘿,比對着姓蘇的狠勁可仁慈多了,要不是給這小怪物一攪和,光是姓蘇的暗地裡放的那把毒,就能要了老命了…他究竟哪面的?”
“可又不對,照小怪物那個意思,放幾個老頑固一馬,是念在跟關伊的香火之情上,這不是瘋了是什麼,關伊是誰,那是天下正道天字輩的有數高手,幾百年來降魔衛道,怎麼會跟你這個邪魔瘋子有香火之情,真要有,你也不會出手這麼狠哪,可爲什麼就放廣虛他們一馬呢,莫非真的跟凌霄上人有淵源不成,可對着廣渡,你小子可真狠哪……到底你是哪面的?”
周圍的人全聽傻了,場面靜的落針可聞,除了玄機子用手扶了把正抱着藍月牙屍身,聽得渾身不住顫抖的鐘藍,其餘人誰也沒有多餘的動作,都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夢魘中。
“咦?”
自言自語多晌的老者,忽然發出一聲驚咦,猛的一激靈,眼神瞬間清澈過來,神色不定的望着圍着他的一圈各色人等,愕然道:“老夫不是讓爾等速速離開麼,怎麼還在這裡?”
衆人聞聲一個個皺起了眉頭,心中無不暗罵:老傢伙嘀嘀咕咕半天,到了最後連猜帶蒙也鬧不明白怎麼回事,那個姓鐘的不用你說,瘋不瘋不知道,起碼邪門的很,可你這老頭一看就知道不正常,王八別笑螃蟹眼小,烏鴉別怪碳黑,頂多是個半斤對八兩,自言自語嘀咕半天,除了聽不懂別的沒啥大毛病,起碼勸人走,也應該有個前因後果的交待才行吧。
“倒是請前輩明言。”
一個儒生打扮的後進弟子,終於對老者的嘀嘀咕咕生出不滿,忍不住開口發問道:“究竟爲何要讓我等儘速離去?”
“嘿嘿嘿嘿!”
沒等老者做出迴應,一陣陰冷的笑聲卻先一步從天上飄來。
衆人昂首望去,就見幾道黑影先後從從火雲層中穿出,齊齊在獅子峰左側山崖前站定,來人一席染血黑袍,其中一臂空空蕩蕩,雙翅護肩的左邊連帶着大半衣袖都被削去,露出了因左膀齊根而斷,而顯露出的森森白骨,潔白的骨刺被蠕動着的鮮紅血肉覆蓋,說不出的駭人。
受此重創,換了別人早就疼得叫娘,可來人臉上仍舊是一副陰森冷酷的神色,彷彿斷了的那條左臂不是他的,而是另外之人,此人正是望日城主蘇牙。
衆人見是這個放毒盅的罪魁禍首到了,不約而同的朝後閃出了一片空白隔離帶,與此同時提功戒備起來,帶着憤恨的噴火目光,恨不得把此人生吞活剝。
要知道光是剛纔死於無形盅的就不下百人,大多爲各派後進弟子,本來這些人就是出山歷練,以求積累閱歷,有資格被帶往黃山的都是各門派着意培養的衣鉢傳人,誰知道全不明不白的栽到此人手裡了,小一點的玄門秘派,甚至有斷代之憂,數代單傳的閣皁掌門七先生更是被此人親手格斃。
如今只要是站在獅子峰上的人,可以說無論何門何派,沒有一個不想把蘇牙碎屍萬段的,可這人所施放毒盅的手法大異尋常,未免不明不白的遭了暗算,沒有人打算與其近身,打定主意靜觀其變的居多。
其實,衆人還有一絲不好明言的東西,那就是剛纔還好好的蘇牙,如今卻少了條胳膊,按照方纔老者瘋瘋癲癲的那通嘀咕,不用猜就知道是被那個正邪不分的紫發小子給砍了,從盅毒中首先恢復的似乎也是那個叫做鍾道臨的小子,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如果鍾道臨能夠現身追着過來,那是再好不過。
隨着對立面的改變,這幫人的立場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某種偏移,居然破天荒的開始想念起那個老者口中的瘋子鍾道臨來了。
衆人各自想着心事的同時,陰陽怪氣的冷笑了一嗓子的蘇卓卻忽然開口道:“讓你們趕緊回去是因爲九鼎如今去其三,魔界九門已開其三,我族八十萬帶甲十年之內必將席捲而來,讓你們回去洗好脖子,準備準備。”
說着頓了頓,又忽然笑了起來:“這位老兄既然勸你們這幫娃娃回覆各自師門,那就趕緊回去吧,不想走的就乾脆留下,反正這裡面當頭的不少,全門派都在的也不在少數,省得到時候我們魔族還要一個個去找,你說是不是啊鍾兄?”
“是啊!”
一個同樣邪異的聲音在衆人的耳後響起,紫發飄舞,雙目赤紅,渾身散發着陣陣邪氣的鐘道臨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山崖的另一端,正撫摸着手中那把薄如蟬翼的黑白雙色戰刀,嘴角掛着一抹邪笑應道:“蘇兄高見,反正這些人都要死,魔族來不來,魔界九重天開不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噢!”
蘇卓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不屑道:“這些修道練法之人一個個不都喜歡自命降魔衛道麼,眼看這麼多妖魔鬼怪就要來了,老夫這個不入流的魔頭,跟老弟這個名動一方的大魔頭,明擺着放在這裡,鍾兄,你說爲何眼前這幫人對你我無動於衷呢?”
鍾道臨雙目忽然厲芒一閃,又瞬間斂去,笑吟吟道:“蘇城主誤會了,鍾某所指的這些人也包括閣下,你也同樣要死,分別不過是怎麼死,早死晚死罷了,我就不明白這藏污納垢的人間有何好留戀的,整天爭來戰去,辯來駁去,要是蘇城主有機會魂歸紫府,進了那塊清靜之地,無憂無愁,定會對小弟感激不盡的。”
蘇卓聞言臉皮微顫,萬分艱難的擠出來個苦笑道:“老夫只是探路之人,能在人間遇到鍾兄實在是頗感意外,看在你我同出一族的淵源,能否高擡貴手,老夫來日定會有所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