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芳餘烈!
歿而不朽!
週一恆帶回來的除了羊家四兄弟的屍首和羊五弟的魂靈,還帶來他們的靈牌。
每個靈牌後面都有這麼兩個成語,乃是桓王親手所寫,由軍中雕師精心雕琢。
對於雨露寨來說,這五塊靈牌就是五份榮耀。
但對於羊家老夫人而言它們是五塊傷心牌,還好老夫人已經重病在身,命不久矣。
此時死亡對老夫人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讓她活下去,讓她知道自家五個兒子竟然全數戰死在了戰場上,這得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餘生都在痛苦之中。
王七麟覺得這樣的結果對不起老夫人和忠勇的羊家無兄弟,他想留下羊五弟。
辦法就是靠謝蛤蟆了。
謝蛤蟆的如生紙人很厲害,粗糙草制的紙人都能短暫的像人一樣做出動作,如果再耗費一些力氣那做出的紙人會說話,精心製作的紙人則跟常人身軀相像,他覺得應當能容納羊五弟的魂靈。
現在的羊五弟就是缺少一具身軀而已。
不過他不確定謝蛤蟆能不能做到,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便沒有說出計劃,只是讓週一恆先安置好其他英靈的屍首並將羊五弟留在母親房間裡,然後他回去找謝蛤蟆。
這一路跑了一夜可是夠遠,畢竟英靈的屍首不必歇息,他們一路都是快步走。
王七麟原路返程,半路上被找人的迅雷給找到了,胖五一蹦躂着跑來,這才縮短了他回程時間。
回去後徐大嚷嚷道:“七爺你說你老大一個人了,怎麼還玩離家出走這樣的把戲,咱弟兄們哪個對不住你了嗎?你跑什麼跑?”
王七麟翻白眼:“滾蛋!”
他將昨夜的經歷告知衆人,衆人聽的唏噓,馬明最是感懷,聽到後眼睛都紅了。
五子赴沙場,無子歸故鄉。
這對一個老母親來說是個多大的殘酷!
徐大聽的連連搖頭:“唉,麻繩專挑細處斷,噩運只找苦命人,草他孃的!”
王七麟看向謝蛤蟆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問他能不能做到。
謝蛤蟆撫須說道:“倒也能做到,可是這不成的,七爺,若是將他魂靈歸入如生紙人之中,那他倒是能變得與尋常人差不多——看起來差不多!”
“實際上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謝蛤蟆苦笑,“如生紙人不能碰水不能碰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同廢人,他除了能說話之外沒什麼用。”
“紙人還很容易損毀,羊五弟要想正常留在人家,就得需要老道時時給他修整,但咱們又不會留下,這如何能操作?”
綏綏娘子說道:“還有個問題,你們若讓他進如生紙人,就得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死掉的真相,誰知道他知道真相後會發生什麼事?誰敢保證嗎?”
王七麟面色黯然。
八喵皺巴着毛茸茸的小臉嘆了口氣:“嗨!”
黑豆見此琢磨了一下,也趕緊學着舅舅的樣子低下頭並哽咽着抹眼睛。
“你哭什麼?”吞口狐疑的問道。
巫巫柔聲說道:“黑豆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他當然是在爲羊五弟而哭。”
黑豆哽咽着說道:“倒也不是,我看舅舅不開心了,那我也得不開心,要不然我容易捱揍。”
王七麟沒好氣的說道:“瞎說什麼?舅舅什麼時候因爲自己不開心去遷怒於你了?我看你就是個戲精,你跟八喵一樣,喜歡給自己加戲。”
八喵站起來伸爪摁住他膝蓋仰頭看他:這話怎麼說的?
黑豆說道:“纔不是呢,就是有一次、有好幾次就是這樣呀。”
王七麟問道:“哪一次?”
他從不遷怒於人,他只會遷怒於八喵和九六,而它們倆不是人。
黑豆說:“有一次劉光腚他們挖了個洞,在裡面拉屎,又在上面用樹葉蓋住,娘去學校接我,踩下去了,大傢伙都笑,我也笑,我被娘揍了。”
綏綏娘子恍然道:“上個月你娘用一隻沾了屎的鞋子抽你屁股,就是因爲這事?”
黑豆一臉悲情的點點頭。
“還有一次還有一次!”他又說,“是小姨,那時候還冷呢,家裡生了爐子,小姨忽然之間用筷子去爐子上烤一下,然後卷頭髮。”
“那一次筷子燒着了她不知道,她又去這樣,結果頭髮燃燒了。”
“燒了以後,小姨只好把前面刮掉,大家都笑呀,豆也笑,她就逮着豆開捶……”
說到這裡黑豆委屈的想哭。
綏綏娘子又愕然道:“這一招是奴家教她的,但跟她說過烤筷子之前要用水泡一泡,難怪她後來把劉海給剪掉了,奴家還以爲她自己創了個什麼新發型呢。”
她想了想忍不住笑了:“還別說,六姐兒把劉海剃掉後還挺好笑的。”
黑豆愉快的說道:“是吧?可好笑了,我給你們學學小姨那幾天都是什麼樣子。”
他伸手捂着額頭,扭着屁股鬼鬼祟祟的走,走到哪裡都先往外偷偷看看,鬆口氣之後再邁步,如果有人出現他便立馬用一隻手捂住額頭另一隻手做拎着裙襬的姿勢扭屁股跑路。
很形象,翹着蘭花指。
衆人看的哈哈笑。
王七麟也笑,笑着搖頭:這個哈皮。
他忽然看向八喵,八喵起初並不是個戲精,從不模仿人,它是後來才變得喜歡模仿人。
那它從什麼時候變化的?又是跟誰學的這毛病呢?
王七麟看看黑豆,感覺自己找到了答案。
另外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和顏悅色的去問黑豆:“豬谷裡豆,你跟舅舅說,你平時有沒有模仿過舅舅去逗其他人笑呢?”
黑豆眨眨眼睛,突然轉過身去對衆人大聲說道:“我舅舅天下第一。”
王七麟頓時明白答案,他一把將黑豆拉到跟前:面對疾風吧!
黑豆驚恐的去抓住謝蛤蟆求救:“道爺爺天下第一!道爺爺救命哇!”
謝蛤蟆將他給拎了出來,笑道:“無量天尊,七爺饒他一條狗命,其實羊五弟的事咱們有更好的處置辦法,你其實想讓他活下來,是嗎?”
王七麟道:“對,羊家五個兄弟,不該就這樣全數戰死沙場,這對老夫人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謝蛤蟆說道:“如果以前,咱們還真沒轍,但現在不一樣,七爺,你有道法船,你的道法船上有位子——夜叉位、無常位,你可以讓羊五弟上道法船去做,嗯,算是做一個船工吧。”
“就像收走白雲間一樣?”徐大問道。
謝蛤蟆點頭:“不錯,羊五弟與白雲間差不多,七爺不是說了他明明戰死卻魂靈留在人間而未被帶去陰曹地府嗎?不是說他如同常人並且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死掉這件事嗎?”
“老道猜測不錯的話,這羊五弟也不是尋常人,或者他曾經做過什麼事、救過什麼人得到了一樁大機緣,本來他應該是死後化爲什麼山神呀、城隍呀、土地爺呀,只是沒有化成而已,讓他去道法船做船工應當沒問題。”
王七麟覺得這解決法子更好,他立馬收起道法船騎上胖五一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奔赴雨露寨。
青鳧速度快,他們趕到的時候寨子裡頭正好炊煙裊裊。
深山裡頭吃飯晚,因爲他們一天只有兩頓,上午吃一頓下午再吃一頓,然後天黑就入睡,用這樣的法子來節省糧食。
寨子深藏山腰,外面是一圈圈的大小芭蕉樹,一條溪流湍湍流過,如同玉帶般將村莊環繞起來。
天色大亮,羣鳥飛天,呼啦啦的鳥兒破空而過,帶來無盡活力與生機。
一座座吊腳竹樓錯落有致的分佈在山裡,樓頂覆蓋着茅草,新茅草壓着老茅草,旁邊的煙囪是煙霧徐徐升騰。
村裡雞鴨鵝豬都是放養,孩童也是放養,溪流中有鴨鵝甩翅,河邊有老母豬帶小豬哼唧哼唧的吃草,村前是諸多孩童在嬉戲打鬧。
衆人看着眼前一幕,都忍不住的微笑起來。
胖五一用蹄子刨了刨地後說道:“這裡,真美呀。”
徐大輕輕一甩長袖,沉吟道:“輕風度林杪,亂山啼子規。流水去無跡,茅檐雨霏微。乍暖復薄寒,時時整巾衣。炊煙晨色起,呼童掩柴扉。”
“好詩好詩啊。”胖五一立馬讚歎。
其他青鳧跟着獻上自己的評價:
“這首詩真是太好了,徐爺不愧是秀才,秀才都是真憑實據的。”
“徐爺的詩才還用咱們評價?那絕對厲害,你看他這首詩做的,簡直絕了。”
“我要是有徐爺的九牛一毛,那我朝聞道夕死可矣!”
徐大趕忙擺手:“過了過了,不過兄臺你的才華也可以,九牛一毛這個成語你用對了!”
徐小大冷笑道:“哥,這首詩是你做的呀?”
青鳧們激動的說道:“肯定是呀,你看它多應景,簡直就是爲這個寨子、這個時間創作的。”
徐大輕咳一聲道:“低調大傢伙都要低調,那啥,今天咱不是來賽詩的……嘿,這寨子裡的人幹什麼呢?”
他這首詩寫的確實很應景,最後一句尤其應景:
發現他們出現後,孩子們驚慌的跑回家去關門,有漢子們拎着長刀長槍、牽着狗提着弓箭跑出來。
王七麟無奈道:“這是把咱們當山匪了吧?這地方很亂嗎?”
世外桃源的念想落空了。
他跳下去掏出官印給漢子們看,隨着他靠近漢子們警惕的後退,有人一箭射出,利箭落下正好插在他腳尖前。
這是神射手。
王七麟無奈的說道:“我是聽天監的官員,這是我的官印,你們看,我沒有騙你們。”
他將官印扔過去。
有人撿起官印看了看,歡呼一聲‘是銅的’,然後塞進懷裡跑了……
王七麟趕緊對吞口喊道:“口哥,趕緊給我攔住他,你給他們點顏色瞧瞧,給我震懾住他們!”
吞口從人羣中飛奔出來,山民們着急大喊:“有大蟲!”“不是黎貪寨的白虎,殺了它!”
這時候吞口張開嘴巴吼叫起來:“汪汪汪!!”
幾乎是肉眼能看清的氣浪翻滾而出,山民們頓時被掀翻。
狗子們嚇得夾着尾巴嗷嗷叫,紛紛跑過來以他爲狗頭:大哥你來了?
王七麟苦笑道:“讓你用本命天賦去嚇唬他們,不是讓你用神犬嘯天功去對付他們,你怎麼不往外噴箭了?”
吞口愣了愣,張開嘴又來了一波亂箭穿心。
幾十個箭頭噴在了村口前的老樹上,把老百姓噴的驚恐絕望,紛紛跪下磕頭求饒。
王七麟去把自己銅尉印給揪了出來,週一恆聞聲而至,愕然道:“大人,這是怎麼了?”
“誤會了。”他將情況說明,百姓們這才認出他黎明時分來過。
有人陪笑道:“大老爺恕罪,您來的時候天色黑,我們看您有點醜,沒想到天亮後再看,原來您這麼好看,簡直太帥氣了。”
“剛纔確實是誤會了,大老爺長得這麼俊,怎麼會是山賊土匪呢?誤會了。”
“主要是剛纔一羣人騎着馬出現,在這山裡其實就山賊會這麼做,所以才誤會了,大老爺恕罪。”
王七麟無暇與他們打交道,直接去找週一恆說道:“羊五弟還在家裡頭嗎?”
週一恆點頭說道:“不錯——糟糕!”
他突然轉身往後跑去。
王七麟幾個跨步跟上問道:“怎麼了?”
週一恆年紀已大,可是趕屍人都有一雙鐵腳板,他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說道:
“老朽之前一直堵門沒讓羊五弟出來,以避免他接觸到陽光,結果聽到村口這裡亂糟糟以爲是昨夜咱們得罪的黎貪寨人找上門來,便顧不上叮囑羊五弟趕緊過來了……”
剩下的不用說,他既然聽到了村口的吵鬧,那羊五弟自然也能聽到。
對於一名悍勇的士兵來說,得知有外敵到達村口他會怎麼做?
肯定要出門!
他們衝到羊家的主樓後頓時心裡咯噔一下,門開了。
王七麟翻身上了主樓,看到身影有些虛幻模糊的羊五弟,他正在呆呆的看着雙手,翻來覆去的看。
週一恆輕聲問道:“五弟,你怎麼了?”
羊五弟擡起頭失神的說道:“周參軍,卑職、卑職怎麼不能出門?卑職方纔想隨你出去,可是到了門口被陽光一曬渾身就沒了力氣,身軀一下子、一下子變得這樣虛幻起來了。”
週一恆笑道:“這些天裡咱們一直是白天歇息晚上趕路,可能是你長期沒見着太陽光……”
“咱們這一路上,總是白天歇息晚上趕路,您說是因爲咱們帶領的屍首白天不能行走,對嗎?”羊五弟直直的看着他問道,“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是不是,卑職也不能在白天行走?”
週一恆去安撫他,可是羊五弟已經摸到答案邊緣了,週一恆的話很難糊弄住他。
王七麟看到他的情緒要崩潰,便上去喝道:“羊五弟,本官是聽天監觀風衛銅尉衛首王七麟,你對本官應當有印象。”
羊五弟跪拜行禮:“卑職見過銅尉大人,卑職對大人自然印象深刻。”
王七麟說道:“好,那本官告訴你實情,昨夜本官出現並非偶然,是你已經脫離人身成爲一具英魂。聽天監與你們碧血軍皆有軍令,將徵召你轉入聽天監就職,今日你將入職,待你伺候母親去世盡孝之後,本官將帶你履職。”
羊五弟愣了愣,問道:“卑職、卑職已經是一具英魂?卑職已經——”
“死掉了?”
王七麟有些應付不了情況變化,這時候謝蛤蟆從門外飛了進來。
他一甩長袖擺出高人架勢,說道:“無量天尊,你還沒有死,只是你有機緣,你四個哥哥戰死之時英魂不滅,像桓王爲你求得機緣,讓你脫離人身,以免戰死沙場。”
“同時,你現在的樣子已經不適合再回到碧血軍,所以桓王與我聽天監做了協商,將你調入聽天監任職。”
“而王大人便是你的統帥,自從你們進入山中,這幾天王大人一直在暗地裡庇護你。”
羊五弟是個粗人,從小在深山老寨長大,後來便隨着哥哥們加入軍中。
他沒有文化沒有見識,謝蛤蟆一番話把他給說懵了,他滿頭霧水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王七麟現在是他的上司了,便又行禮向他道謝。
王七麟平靜的說道:“免謝,咱們以後是一個隊列裡的兄弟,這都是應該的,你先不要多想,先照顧好你母親,等她百年之後,你再入我觀風衛履職。”
羊五弟苦笑一聲,說道:“王大人,卑職可以履職了,我娘她、她清晨見了卑職後便走了,她一直強撐着一口氣,想見見我和我的兄長。”
“她見到了,就走了。”
模糊的淚水忍不住流淌下來。
聽到這話週一恆和謝蛤蟆下意識的看向他,異口同聲的說話:
“老夫人已經去世了?”
“清晨去世?當時天色已經亮了?”
這件事似乎挺重要的,王七麟看出兩人面色急迫,但他沒從中判斷出有什麼危機。
於是他皺起眉頭用手扶着額頭,好像也在爲什麼事而發愁。
倒不是他戲精,而是他現在身居高位,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沒辦法,男人總是容易有偶像包袱。
羊五弟悲慟,說道:“不錯,我娘已經去世,就在卑職入她懷抱不久,卑職與她講解着軍中往事,和兄長們的往事,她去世了。”
“當時天色大亮,已經不只是清晨。”
謝蛤蟆撫須看向週一恆,說道:“無量天尊,周參軍,看來我們今夜就得分道揚鑣了。”
他這話算是個提醒,王七麟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羊老夫人去世,陰差會在今夜來帶走她的陰魂,這樣羊五弟等人都不能待在這裡,特別是那些士卒屍首,它們裡面有悍卒們的一縷魂,很容易被陰差當做鬼而抓走。
當然還有羊五弟,他更危險。
週一恆說道:“道兄所言極是,那老朽今天白天給老婦人守一天靈,傍晚就要離開。”
他心裡慶幸,老夫人挺到了天亮纔去世,若是夜裡就去世,怕是陰差昨夜就趕來了,到時候村外的屍首可就麻煩了,裡面的魂靈都會被陰差給抓走,那他真是犯下大錯!
王七麟出去找到寨子裡的族長,將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訴他們。
族長頹喪的說道:“阿徐娘走了嗎?也對,她能撐到現在,就是想撐着看一眼娃子,娃子們回來了,她該走了。”
壯漢說着蹲在地上捂着臉哭了起來:“阿徐娘這輩子苦,她走了也好。”
身後一個身板硬朗的老漢喝道:“哭什麼哭?沒出息!對她來說這是最好的事,五個兒子都回來了,她領着一起上路,正好,這是正好呀!”
老漢挺起胸膛向四周說道:“羊家這一脈斷了,阿麗,你們四家收了人家在邊疆賣命賣血的錢,那就給人家治喪吧,家裡孩子都要做孝子。”
他看看藍天白雲與青山,臉上露出一絲悵然:“治喪吧,送他們娘六個好好上路,東西都準備齊全,讓他們好好上路,別有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