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歸晚心滿意足地在大廳之中坐下,椅子上墊着的,是馬車上帶下來的坐氈,手中端着的,是她慣用的茶盞。甜兒叫人把東西搬上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連帶着說話也和悅了幾分:“你們也不用太擔心,這個藥是我最近才研究出來的,可能過幾天就沒事了呢!”
可惜這和悅的神情落到旁人眼裡是什麼樣,就不是她能照顧到的了。見有人瞪她,她笑得更是燦爛:“不過也可能會有後遺症,比如說一喝水就會拉肚子,聞不得米飯的味道,看你們運氣了。”
黑鷹終究是不甘心:“你何時動的手腳?”他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她左手的袖口,是否就是那把香木扇有問題?
沐歸晚眨眨眼睛:“秘密。”她可沒有傳道授業解惑的閒心,那些迷 藥確實是在她袖子裡,卻不是在香扇上,趁着跳舞當着他們這麼多人的面下藥,還真是難爲她了。
黑鷹脖子漲得老粗,顯是被氣得不輕:“你究竟想做什麼?”
沐歸晚喝了口茶盞中的花露,手指輕搖:“黑鷹大當家,惡人先告狀可不是個好習慣,明明是你請我們上來的。”
黑鷹目前唯一能動的就是那張兇悍的臉,可惜現在得用來示弱:“你有什麼條件?”
沐歸晚輕輕笑道:“大當家果然是個聰明人。”
黑鷹啐了一口,譏笑道:“你以爲我會爲你賣命?”
甜兒從進了這個大廳就一直在忍氣,此時已是顧忌全無,上前狠狠地扇了黑鷹一個耳光:“我們公子願意差遣你是看得起你。敢不答應,就把你交給官府,讓他們割你三千六百刀。”依照出雲國律土匪頭目,是會被處以凌遲的。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以爲老子會怕了區區凌遲?”黑鷹一臉傲然,端出寧死不屈的做派,他知道,這些世家小姐素來刁蠻,他越是想死,她就越會留着他,屆時,他不怕沒有復仇的機會。
偏偏沐歸晚的腦袋長得異於常人:“好,看在你這麼有骨氣的份上,我決定成全你。”
黑鷹愣住了:“你什麼意思?”
“我最不願強人所難,既然你寧死不屈,我自然得成全你的一世英名!”沐歸晚輕快地擱下茶盞,“甜兒,叫澤雲拿爺爺的帖子送去明遠縣,就說本小姐不小心在玉成山被扣住了。”
甜兒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公子,一刀殺了他就是,何必白白送那個沒用的明遠縣一個功勞?”竟然任由山賊佔據官道搶劫,這樣的縣官,實在是可惡。
沐歸晚促狹地笑道:“不是說想讓他挨三千六百刀嗎?你有那個閒工夫一刀刀地割?”她已經不是四年前那般做事衝動而不考慮後果,氣自然要出,可是也不能叫人捏住了把柄。朝廷多次派人前來圍剿玉成山不成,若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給她端了,恐怕就要有人忌憚她了。
甜兒巴不得黑鷹這個惡人死得越難看越好,自然是興高采烈地叫澤雲送帖子去了。
黑鷹眼睛溜溜地一轉,冷笑道:“你殺不了我。明遠縣那個膿包,諒他也不敢來。區區一個沐家千金就能剿滅上百號人的山寨,這消息傳了出去,皇帝第一個就拿你們沐家開刀。”
沐歸晚一句話打掉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明遠縣是膽子小,不過正好今日有一支五百人的軍隊路過,此刻,大抵是駐紮在明遠縣城城外吧!五百人的步家軍,蕩平你這山頭應該綽綽有餘。你說是嗎,王參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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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參將。黑鷹以前是一名參將,因違反了軍規,怕被處死才逃了出來,在這山上落草。
沒想到被人撞破之前的身份,黑鷹頓時冷汗涔涔,他力持鎮定哼了一聲:“你費了那麼大的勁,不會就是想爲民除害吧?果真是高風亮節。”
“你這玉成山只有一百二十來號人,州牧軍多次圍剿不成,可見你確實有幾分本事。我本打算招你爲我賣命,到了這裡卻改主意了。”沐歸晚看着他,一字一頓道,“你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我可不想養一條瘋狗在身邊。”
黑鷹嘲諷道:“沐家小姐真是太天真了,你莫非還指望我們這些土匪當聖人不成?”他在爭取,爭取活命的機會。
沐歸晚低頭輕輕一笑算是承認:“那倒是,我低估了自己的潔癖。”他狡猾,陰狠,又善於審時度勢,未見之前,她設想過手下有這麼一個人會有無數的好處,也確然有心用他,及見了那個紅帳,她就改了主意,她終究無法用這樣一個人做部下,就算是單純的利用也不想。
黑鷹發覺在這名女子面前,他永遠失了氣勢,只能用嘲諷來掩飾驚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若你只是一條毒蛇,我倒還不介意用你。聽聞在九年前,你還是參將,看上了一位家世不錯的女子,她對你也並非無意,後來卻嫁給了門當戶對的縣令之子,是不是?”沐歸晚絲毫不在意他恨不得吞了她的眼神,“你因愛生恨,在那女子新婚之夜當着她的面,殺了她丈夫,又將她姦殺,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
“在紅帳裡的,都是身世不錯的女子吧?你爲了滿足一己私慾,遷怒無辜的人,見人就咬,此行徑實在是與瘋狗無異。”
已經致仕的沐閣老還是有十足的影響力的,不過一炷香時間,山腳下就響起了打殺聲。
黑鷹知道大勢已去,一片頹然。
清遠縣令氣喘吁吁地跟着將士上來,本想好了大段安慰的措辭,待見到沐歸晚突然變得毫無用武之地了。這位嬌滴滴的小姐見了滿地的血污竟是比他還要鎮定上幾分。
那帶軍的年輕頭領立馬就明白了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平白送了他一個軍功,他目前還只是個校尉,這樣的功勞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他自然不會傻到往外推。清遠縣也隱約看清了情況,在他境內竟然讓山賊將沐閣老的孫女劫走就已經夠他喝一壺的了,沐小姐願意把這當成是將功贖罪,他感激尚且來不及,又怎會再多說什麼?
一時間,在場的人心照不宣。
沐歸晚指了指身後那二十幾個女子:“煩請縣令大人一一覈對她們的住處,送她們回家吧!”雖說是用了商量的口氣,卻叫人不敢拒絕。
清遠縣令忙不迭地點頭:“一定,一定。”
“不,我回不去了。”不知道是誰先嚶嚶而泣,如被傳染般,那羣女子哭成了一片,有一兩個倔強的,也是紅了眼眶。在火坑中時,無一日不盼着能有一日回到家中。現在,回家的機會就在眼前,她們卻不敢想了。
如今,她們還有什麼臉面回去?如何叫家人嘗受旁人的白眼?只怕還是死了乾淨吧!
如此景象,就連軍中的大男人聽了也不禁惻然。
沐歸晚輕輕嘆了口氣:“若實在是無處可去,就跟着我吧!”
那羣女子止了哭,直愣愣地望着她。她們都是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人,本不該如此輕易地相信旁人,可是這個女子眼中的純淨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罷了,再糟也糟不過在這山寨中的日子,賭一把吧!
“可是我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能做什麼?”終究是在這山寨中待久了,連那點驕矜的小性都磨平了,誰會想到昔日的驕傲會成爲今日自卑的根源。
沐歸晚微微一笑:“誰說你們沒用?我需要你們的優雅,你們的品味和才華,從現在起,給我記着,你們是矜貴的大小姐,拿出你們昔日的傲氣來!”
她一句話安慰的話都沒說,她的眼中沒有憐憫,有的只有尊重和期許。她願意給她們一個容身之所,她們只是感激。可她的這句“拿出你們昔日的傲氣來”卻實實在在的敲打在她們的心上,是啊,她們滿腹的詩書與才華,是旁人拿不走的。即便經歷再多的苦難,只要仍有一顆不甘沉淪的心,就足以值得驕傲。那一刻,她們開始對她死心塌地。
那名校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底閃過歎服,及下山前,他鄭重地朝她行了一個軍禮:“末將牧清,他日小姐若有差遣,末將必不推辭。”
倒是個聰明人,他大大方方地接受她的恩情,沒有說什麼肝腦塗地之類的話,反倒叫人對他頓生好感。
沐歸晚並不在意他報不報恩,只略略謙虛幾句應付罷了,牧清看出了她的敷衍,也只是笑笑,自帶了人離去。
“公子,接下來我們去哪裡?”甜兒巴巴問道。
太陽已經落山,沐歸晚望了望山下升起的淡淡暮靄,如往日一般歡快地揚起脣角:“自然是去京城湊熱鬧。”
四年了,她躲了四年,終究還是該回去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