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公主哭着跑了之後,南習容果真沒有多起疑,他本來就不怎麼關注他這個妹妹,也曉得她一向刁蠻任性,遂沒有去理會。宮殿門口的侍衛很快恢復了秩序,南習容想了想,還是舉步走了進去。
南習容進去以後,看見葉宋正躺在院子的搖椅上,微微養着頭,閉目養神曬着太陽。她那張醜陋的臉,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南習容的視野裡,院子裡有淺淡溫和的陽光,照在葉宋臉上卻有些刺眼。
大抵是因爲她臉上的疤。她的頭髮又黑又長,從搖椅上瀉下,髮梢隨着微風輕輕掃過地面。
南習容站久了未動,葉宋卻忽然睜開了雙眼,瞳仁呈淺褐色如冷琉璃一般,她直了直身體緩緩盤腿坐起來,身上穿的衣服是一身淺白色,像是女人穿的裙子,又像是男人穿的長衫,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女人,卻又一眼就讓人看穿她是一個女人。
他看着葉宋的衣服,不由自主地想,他記得自己答應過南樞往葉宋這裡送幾匹布料,是專門用來裁宮宴上的舞衣的,沒想到宮宴上她穿的衣服不怎麼起眼,眼下穿的這一身卻很適合她。
世上難尋第二個葉宋,就跟這世上難尋第二個南習容一樣。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葉宋那張臉雖然醜,但他越看越順眼,就連那疤痕都似乎和自己臉上的相似起來。
他以爲葉宋看到他一定又會像上次那樣衝上來想殺了他,沒想到葉宋卻出奇的淡定。南習容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朕還以爲你會想不開。”
葉宋淡淡然道:“你說的想不開是指什麼,殺了你?還是殺了我自己?”
“兩者都有。”
“殺了你,遲早有人會做”,葉宋道,“我也想親眼看着你最後什麼都失去,變得一無所有,那時一定會很有趣,我看着也會高興一些。”
南習容眼簾一窄,道:“今明是最後兩天,等明天一過,北夏就會攻進來了。但不管他們給朕多少天的時間,朕同樣不會把你放出去。你想看,就睜大眼睛好好看吧,因爲到時候要死,朕也會拉你一起死。”
最終南習容沒有再往院子裡跨前一步,而是轉身拂袖離去。
葉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宮門之外,方纔不急不忙從搖椅上站起來,隨手拂了拂衣角,進了屋。她將屋門關上,蘇靜便無聲無息地從旁邊縵帳後面閃身出來。房門上的菱紗透着光,落在了兩人身上。
葉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在他面前便喜歡稍稍低着頭,額角的髮絲也往下落了些,這樣就可以遮掩一些她的額頭。她笑了笑說:“你還真是能冒險,居然能跑到南習容的眼皮子底下。”
蘇靜看着她,認真道:“我的冒險,不及你的冒險千分之一。”
現在,他們可以有很多時間坐下來慢慢說話。可是一坐下來,卻誰都沒有先說一句話。蘇靜只是拿起葉宋的雙手,看着她手腕上的傷痕,葉宋想掙脫,他握得更緊。
她手腕上,有被繩子勒着深深拖過的痕跡,筋脈處還有永遠也無法抹掉的刀痕。葉宋翻手想躲,可是躲不掉,蘇靜滾燙的脣落在她的傷疤上,燙得她顫抖。
蘇靜說,“以前我老是嫉妒,因爲你身上的每一道新添的傷痕都是爲了蘇若清,你爲他還能做到什麼份兒上,要是你身上有哪怕一道傷痕是爲了我,我就是死也值了……但是我錯了。現在你的這些傷痕,全是因爲我,可我看在眼裡,卻真真比死還難受。”
葉宋手指點了點蘇靜的手掌心,指尖繞過他腦後的頭髮,道:“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其實,其實也沒有多痛。”
“你誰也不欠,都是我們欠你的。”蘇靜說。
“沒有欠不欠,只有我情不情願。”葉宋看着他低着的頭,說,“披甲上陣是我願,以我一命換你一命是我願。等結束以後……”
“等結束以後。”
葉宋笑得溫柔,反握住蘇靜的手,低低道:“我只想對我自己好點兒。愛對的人,談場有結果的戀愛,嫁想嫁的夫君。”
蘇靜點頭,聲音沙啞:“嗯,對自己好點兒。”
“蘇靜,這個冬天可真漫長。”
“以後,都不會再有冬天。”
葉宋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眼角微微泛着紅,“沒有冬天,梅花怎麼開?”
蘇靜道:“心向陽春三月晴,梅花開時不是冬。”
後來,南樞再來看了葉宋一次。這次不是來挑釁嘲弄葉宋的,也不是來教她跳舞的,但依舊帶了精緻的點心和吃食。她和葉宋之間,都顯得分外的平靜。
平靜得沒有什麼表情。
過往的那一切恩怨,彷彿正在慢慢消散化作一道雲煙。
南樞難得坐下來和葉宋一起吃,道:“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麼嗎?”
葉宋挑了挑眉,道:“不就是我破壞了你和蘇宸之間的感情麼。”
南樞道:“那是其一,我還恨你明明當時過得沒有我好,明明蘇宸不愛你只愛我一個,你卻還是瞧不起我。我總是想讓你向我求饒讓你後悔,但我從來沒成功過。”
葉宋不置可否,嘴上不客氣道:“那是因爲你處處都透露着一股風塵味,不怪別人瞧不起你。這世上不怕別人瞧不起你,就怕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你潛意識裡認爲自己的風塵女子,是南習容的舞姬,那你就真的是風塵女人,就真的一輩子逃不了南習容的魔爪。”
南樞笑容寡淡,道:“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逃?”
葉宋道:“最怕假戲真做入戲太深。”她看着南樞,輕聲反問,“如若是不想逃,你何苦幫我。”
南樞不敢與她對視,有些慌亂地垂下眼,因爲葉宋那樣看穿一切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把自己所有的醜陋和骯髒都擺在她面前了,葉宋一定會更加地瞧不起她,嘲笑她。南樞雙眼溼潤,輕輕笑道:“別以爲我會那麼好心地無償幫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怎麼可能會幫你。”
“我知道,蘇宸拿了條件和你交換。”葉宋雲淡風輕道。
南樞道:“那你知道他拿了什麼條件和我交換嗎?”
葉宋默了默,道:“能讓你如此費盡心機的不惜背叛南習容的,必定是你最想要的。”
“是啊,是我最想要的。”她頓了半晌,深吸一口氣,才苦澀地說道,“我若救出你,他便答應帶我離開,回到北夏,重新娶我爲妾,像從前一樣寵我,一切都會迴歸原樣。但我知道唯一不會迴歸原樣的是,他身邊再也不會有你葉宋了。”
葉宋聽了以後,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彷彿這已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只是覺得愧疚,這樣的交易意味着什麼她心裡清楚,不光愧疚於蘇宸,竟也有些愧疚於南樞。
蘇宸願意爲了救她,跟自己心裡最厭惡的女人做交易。而南樞呢,明知道這只是交易,卻還泥足深陷。她或許知道這只是一場與過去神似的泡影。
過去終究是過去。
結果南樞又道:“我還以爲你聽了以後一定會跳起來提他打抱不平,你內心裡還是覺得我壓根兒就配不上他吧。”
葉宋道:“不是我覺得,是你覺得。”
“還是晚了對不對?”南樞哭了,在葉宋面前再也僞裝不起來,哭得似個弱女子,“我還是時常想起,我跟他懷的那個孩子。當時我怎麼能那麼狠心,殺了我跟他的孩子,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竅了,若那時我就學會反抗,應該不會是這麼一個結局吧……”
葉宋縱使心如冷鐵,也沒辦法再討厭起眼前這個女人。這樣的南樞,反而更讓人覺得可憐。
南樞慌忙抹掉了眼角的淚,對葉宋說:“還有,以前做了那麼多事,不要指望我會跟你說聲對不起。”
葉宋笑了笑,道:“不用,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因爲你對不起我的,我都已經討回來了。”
一頓飯吃了很久,南樞道:“飯吃完了就開始吧。”
英姑娘和包子除了不去惹南習容和不主動去葉宋被囚禁的地方以外,其餘的她頂着一張公主的臉在宮裡幾乎暢通無阻。
這天晚上,她備了一輛馬車,一到了時辰,該來的人也來了。駟馬馬車徑直從公主的宮門口一路行駛到側宮宮門。
側宮門那邊也有重重守衛把守。趕馬車的是三個太監,壓低了太監帽子,坐在最前面,因着天色黑,也不太容易看清他們的容貌。
但守衛還是把馬車攔了下來,喝問:“來者何人!”
公主撈開了馬車的簾子,張揚道:“讓開,本公主有要事必須立刻出宮!”
結果層層守衛迎上前來,以手中長槍擋住馬車去路,有禮卻強硬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宮,公主請回吧!”
公主正欲發飆破口大罵,結果被馬車裡的另一人攔下。她往外露了一個頭,手裡拿着一枚令牌,道:“這是給皇上辦事,請放行吧,若是耽誤了要事,你們就是百十個腦袋也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