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郎心裡很清楚,即便他拜入了名噪建康的五學館,可就家族的利益而言,他已經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了。換句話說,他早就是王家的棄子了。
他爲了自己的將來,選擇跟着行者們來到仇池。可即便他的學識突飛猛進,他卻依舊不甘心只做一個王家的棄子。
檀邀雨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氏族效忠的永遠不是一朝一代的皇帝,這顆大樹想要永遠不倒,根系就得遍佈四方。只要你能給王家帶來好處,誰是宗子又如何?我奪下北涼的事兒,很快便會天下皆知。所有人都會盯着此事如何進展。使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被傳揚開來。這是兩位揚名立萬的最佳時機了。”
檀邀雨頓了頓,微微歪着頭,帶着一絲挑釁又道:“當然,若二位覺得自己無法勝任,我絕不強求。”
此話之後,茶室內便陷入一片沉默。直到入夜的更鼓響起,王五郎才擡起眼問道:“我能做到什麼地步?”
“隨意。”檀邀雨攤攤手,“只要你們不危害仇池的利益,其他我概不過問。只是你們心中也當清楚,若是你們以仇池換取自己的好處,我有的是辦法讓整個王家和謝家給你們陪葬。”
王五郎聞言先是渾身發冷,他自然知道檀邀雨不是在故弄玄虛。可很快地,他又按捺不住自己胸口漸漸燃燒起來的雄心。
檀邀雨說的沒錯,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會盯着身爲使節的他們。這種機會,怕是一生也再難求來一次了。
揚名立萬——不負此生!
終於,王五郎點了點頭,“何日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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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做了檀邀雨的臣子,秦忠志從未在任何事情上與檀邀雨的意見相左。
可唯獨派王五郎和謝惠連作爲使臣的事兒,他卻始終表示反對。
在秦忠志看來,王五郎和謝惠連去,的確能保住性命,且拓跋燾爲了拉攏南方氏族,自然也不會當面同二人翻臉。
可這絕非是在此時此刻,一個示人以強的舉動。
讓兩個不相干的外人作爲使節,無異於告訴北魏,仇池朝中無能人可用。身爲仇池的丞相,他絕不願世人如此看待仇池,更不願世人看輕了檀邀雨。
然而即便秦忠志不願意,他也得承認,自己想不出比王謝二人更合適的人選。故而悶悶不樂地稱病了幾日,躲在家中喝悶酒。
檀邀雨並沒有特意找他來開解。給足了秦忠志三日的時間,纔派人去傳話,“別再矯情下去了。實打實的好處,要比君臣的面子重要得多。與其躲在角落喝悶酒,不如趕緊想法子,爲仇池捆綁住更多的力量。想要名留青史,就要先守住勝局。”
或許是被檀邀雨的“矯情”兩字刺激到了,秦忠志實在厚不起臉皮,繼續被“名留青史”的念頭侷限,隔日便慚愧萬分地到檀邀雨面前請罪。
檀邀雨並沒有責怪秦忠志的意思。她很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想走出來,不帶任何偏見地去做人做事,非常人所能。
即便是她自己,如今也做不到。否則也不會始終反對父親幫着劉宋。
所以秦忠志來請罪時,檀邀雨面不改色地叫人端了碗綠油油地湯汁放在秦忠志面前,挑眉簡潔道:“喝了吧。”
秦忠志自然不會覺得檀邀雨這是給自己賜鴆酒呢,可這麼一大碗綠湯,看起來也實在不甚美味。
捏着鼻子,將這一大碗綠湯灌下肚,苦得他一張狐狸臉皺成了個話梅乾。
“女郎……這是什麼‘瓊脂玉露’啊?”
檀邀雨看見秦忠志“苦不堪言”的表情,
終於露出這十幾日來唯一一次的笑臉,“此爲一種青瓜的汁,是南邊商隊帶來的種子。朱圓圓此前從各地尋來的農耕好手,跟着鹿蜀師叔,花了不少力氣才種出來。雖說結了果子,看着脆嫩,可卻苦如湯藥,祝融就送了一筐回行者樓,南塵行者說此瓜有清熱降火的功效,可入藥。”
秦忠志一邊聽檀邀雨說,一邊灌了自己好幾杯水,才把口中的苦味兒緩解了一些。他癟着嘴巴,表情依舊痛苦地恭喜道:“花在山林耕種上的時間終於有所收穫了。連此南方的種子也能結出果子了。如此一來,便是以後再多一倍的流民,也能在仇池安家落戶了。”
檀邀雨聞言卻沒露出更多的喜悅之情,反倒是嘆了口氣,從案桌上翻出一卷竹簡遞給秦忠志。
秦忠志不明所以地接過來,纔看了不過幾行,便慌張道:“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檀邀雨白了秦忠志一眼,“就你裝病這幾日。”
秦忠志又要請罪,卻被檀邀雨止住了,“行者們應該還在爭論着。師公說他不干涉,我去了幾次,被吵得頭大,還是你去瞧瞧吧。”
她又嘆了口氣,“師公說,這是他在行者樓這麼久,第一次見行者們如此意見不合……我這樓主,也算是開天闢地了。”
秦忠志忙起身,“女郎別急,某先去瞧瞧。”
辭別了檀邀雨,秦忠志便腳下生風地朝滿翠樓而去。
一進到樓內,見蒼梧尊者雖說了不干涉,卻依舊帶着雲道生在裡面坐鎮,便鬆了口氣。
諸位行者和五學館的弟子們見他來了,便暫時停下爭論,相互見禮。
秦忠志對着蒼梧尊者先是抱歉道:“某因心中糾結,躲了幾日。今日被女郎一碗苦瓜汁灌得清醒許多,特來向諸位行者請教。”
蒼梧尊者點了下頭,扭頭對雲道生吩咐道:“人多口雜,一人一句也說不清楚。道生你一直旁聽,就由你將這幾日所聽複述給秦丞相,若有遺漏,其他人再行補充。”
雲道生見其他人並無異議,便起身開口道:“北涼都城於五日前被救世軍佔領後,蓋吳便帶着師姐的旨令去北涼其餘各城招降。昨日大軍抵達武都後,便陸續收到北涼其他各郡守的投誠。如今盧水胡軍已經分散駐紮在各城,以穩定民心。”
“天熱屍身保存困難,所以王五郎和謝九郎已定在三日後出發,押送戰俘和拓跋鐘的棺槨入大魏。可在他二人出發之前,我們必須要商討出一件事,那就是,師姐是否要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