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龍亦大婚,卻得知天下局勢突變。由於安排在長安的眼線意外身亡,龍亦被那個武意琛打得身受重傷,去長安查探情況的事,自然就落到了沈慕楓的身上。沈慕楓擔心龍亦對韓菲允下手,於是便將她帶在了身邊。到了長安,沈慕楓才知道,韓菲允竟是長安首富韓家的人,而韓家,早已不知何故,滿門慘死。
出乎意料的,韓菲允沒有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因果循環。”
沈慕楓不知其中緣故,也沒有追問。兩人就住在客棧,每日四處尋訪,探聽消息。誰知三天前,竟聽說起義軍打到了許州,一舉拿下城池。沈慕楓擔心名揚山莊,就急急地趕了回來。
連着三天日夜兼程,沈慕楓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了,更何況是小姐出身的韓菲允?可是韓菲允一路上都文雅安靜,並未抱怨,這倒讓他自覺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着沈慕楓和煦的笑容,韓菲允雙頰微紅,玩弄着垂到胸前的頭髮。
沈慕楓轉過頭,狠狠地拉起繮繩:“駕!”
一襲煙塵染盡落葉。
“龍亦,龍亦。”被龍亦這麼緊緊地抱了許久,望因覺得有些氣悶,她輕輕地推開他。
“茗煙?”龍亦眸中帶着不解的神色,“怎麼了?”她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讓他不由地心裡一慌,“你不要走……”
望因輕聲道:“我不會走。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我怎麼會走?”她玩弄着衣衫上的線頭,彷彿不經意地問道,“你還記得絮兒嗎?”
絮兒……
頭似乎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龍亦嚥了口唾沫,看着望因道:“我……”
“她已經死了,對嗎?”望因湊近他,滿意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惶恐,“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名揚山莊的少莊主,爲了鞏固名揚山莊的實力,所以利用了一個女孩子,利用了那麼真誠無私的愛情……”
“我……我不愛她……”龍亦看着望因眸中忽明忽暗的光芒,無端端覺得害怕,不是懼怕她的離開,而是懼怕她的靠近。望因的靠近,帶着一種毀滅的力量。
“哦?不愛她?是呀,你不愛她,所以卑鄙地想到利用她。”望因眯起眼,眼中的光芒更盛,“你很怕斷情罷?怕他知道絮兒的近況,怕他回來找你,是嗎?”
“你……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到底是誰?”心中最脆弱的部分彷彿被熱油燙傷,疼到麻木,“莫非……你是他的人?”說出這句話時,龍亦只覺得一陣血氣翻涌,“斷情呢?你叫他出來!”
“他?他早已死了。”望因離他遠了些,“他……死在絮兒前面。”
“死了?斷情死了?那個妖精……死了?”龍亦很想笑,卻又怎麼也笑不出來,“他終於死了!終於死了!”
“你覺得他該死嗎?”
“該死!當然該死!怎麼不該死?一個妖精,竟然妄想和凡間女子長相廝守……”
“可是那個妖精,卻是世上最愛絮兒的人。他爲了讓絮兒安心,爲了讓你接受絮兒,明知道那杯酒有毒,卻還是毅然喝下,弄得功力殆盡,生不如死。”望因低下頭,“你還記得他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龍亦道:“我自然記得。你是來幫他實現那句話的嗎?”
龍亦怎麼會忘呢?那個男子,是那麼地愛絮兒,就算絮兒傷害了他,他也絲毫不會怪罪於她。一年前,斷情喝下毒酒,被一陣黑風帶走,臨走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若是絮兒前來找我述說委屈,斷情必會回來血洗名揚山莊!”
龍亦記得,他始終記得這句話,但他不得不爲了名揚山莊而娶張蕊兒,不得不爲了娶張蕊兒而殺了絮兒。這件事,在龍亦的心底壓得太久了,太深了,太重了,以至於草木皆兵。當日茗煙突然不見了,他便以爲是斷情回來了……
“不,我不會。”望因擡起頭竟笑了,輕輕淺淺的笑容,一如龍亦初見她時的那般美麗。
“就算你想,”龍亦冷笑着環視四周,“恐怕也沒有機會了。”
“其實,若是你待絮兒很好,那一切,便不會變;若是你待絮兒不好,那麼,你就會家破人亡。”
龍亦道:“家,已經破了;你現在,是來完成‘人亡’的嗎?”他的眼中冷然一片,心底卻早已糾結痛極。好不容易愛上一個女子,不顧她的出身,不顧爺爺的反對,他硬是將她帶到身邊,他是真心想要與她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可是,到頭來,一切,都是謊言嗎?
“我不會殺你。如果我殺了你,慕楓會恨我。”望因眨眨眼,心中暗道:“慕楓,對不起了,斷情不僅僅要龍亦家破人亡,還要龍亦嚐嚐被你這個知己背叛的滋味。他不止恨龍亦,而是恨你們兩個人呀。”
“慕楓?”
“是,我喜歡慕楓。”
“你喜歡……慕楓?”龍亦終於吐出那團血腥的液體,“你……慕楓,也知道?”
“是。他知道。”
“哈哈……哈哈……”龍亦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帶着淒涼,帶着不甘,帶着絕望,震得四周煙塵飛揚。
韓菲允躲在名揚山莊門外的草叢裡,聽得莊內一陣大笑,不由地心中害怕起來。
慕楓已經進去好久了。看着前面已燒得面目全非的大門,韓菲允猶豫着該不該進去。
“啊……”後面突然伸出一隻手捂住了韓菲允的嘴,她的聲音不得不戛然而止。她拼命掙扎着想要回頭,後面那人卻不讓她回頭。
“沈慕楓在哪裡?”那人的聲音壓得很低。
慕楓?!
韓菲允感覺到那隻手上的力道有所放鬆,終於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我問你沈慕楓在哪裡?說實話!說不說?不說就殺了你!”
“他……他還在京城。”
那人似乎想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韓菲允能夠回頭時,卻連他離去的背影也沒能看清。
那個人的氣息……很熟悉……
“允兒。”沈慕楓從名揚山莊裡跑了出來,“我們快走。”
“慕楓,怎麼了?”
“別多說了。快走!稍後再給你解釋。”
馬車一路疾馳。
韓菲允坐在車廂內,卻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隨風落到她的臉上。
這液體,好像,是眼淚……
名揚山莊內。
望因看着已經冷卻的龍亦的屍體,眸光黯淡。
她曾經那麼拼命守護他,卻原來只是,爲了讓他死得更加淒涼。
龍亦終於死了,是自殺。
在名揚山莊毀於一旦之後,在至親全都離開之後,在得知好友與愛人的背叛後,他終於拿起那把劍,狠狠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何人癡,何人笑,何人盼,何人戀,幾年夢中無覓處……”裡的“何人”指的是否是龍亦?
而“何人瘋,何人顛,何人狂,何人怨,朝是青絲暮成雪……”裡的“何人”指的又是否是龍興呢?
望因擡頭看着蔚藍色的天際。她和龍家的淵源太深,深到讓她不禁懷疑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宿命。
“姑姑,我們走罷。”樑談軒停在望因的肩上,“武意琛的事還沒完呢……”
望因點點頭。
巧合也好,宿命也罷,該來的,該去的,都會循着軌跡而行。既然已安排好,誰又能修改呢?
兩隻蝴蝶並肩飛出了名揚山莊。
一隻黃色,一隻白色。
讓望因覺得慶幸的是,不知是何人出手,武意琛死後真的是聲名狼藉,一如那個被棄的女子所期許的。
這樣一來,武意琛的事便算是了了。
“談軒,這次領到的任務都完成了呢。”望因坐在酒樓裡,側目看向一襲白衫的樑談軒。
“姑姑,你……要回去了?”樑談軒夾菜的手一頓。
“談軒,不是‘你’,是‘我們’。我要帶你一起會那裡去。”
“姑姑……”
“談軒,姑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一步,絕不會!”望因輕輕喝下杯中甘甜的酒水,感受着其中的苦味。
“但是……”樑談軒話未講完,卻聽到了一個女子溫潤的聲音。
“望因,好久不見。”
樑談軒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已經毫不客氣地坐下。
望因看着那個女子,沉默半晌,突地就笑了:“含久,真的好久不見。”
含久卻沒有笑,她看着望因:“借一步說話,行嗎?”
含久很少有這麼嚴肅的表情,望因立刻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然而表面依舊雲淡風輕:“自然。我們姐妹許久沒見,當然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說說話。”
望因將含久帶到了客棧的房間,佈下結界,又讓樑談軒待在隔壁房間,環視了房間一遍,這才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事?沒事。我不過是想交給你一件東西。”
“是大師姐讓你拿來的?”
“不,是我自己想要請你幫我保管。”含久第一次主動地拉住瞭望因的手,“從小我們一起長大,我知道,姻緣宮衆多姐妹中,最重情義的,就是你。”
望因不着痕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不要繞彎子,你想說什麼便說罷。我的秉性,你應當很清楚。”
“呵呵,”含久竟笑了,但那笑很是淒涼,“望因,你相信嗎?我竟然愛上了一個人,一個我必須殺死的凡人。”
望因平靜地道:“愛便愛了,有什麼相信不相信?”
“可是我就是不相信呀。一直到他滿身是血地躺在我身邊,還叫我不要難過的時候,我……我……”含久不知道該怎樣述說自己的那種切膚之痛,“望因,你知道我有多吝嗇嗎?他死了,他都已經爲我而死了,我卻還捨不得爲他流一滴眼淚!我根本就不能爲他流哪怕一滴眼淚!所以他覺得我不愛他,一點兒也不愛他。你看,”含久從懷裡取出一個白色的瓷瓶,那裡面盛着一些晶瑩的液體,“他哭了,他都死了,心中還放不下!我知道他難受,他想我爲他哭,可是我沒有。我太狠心了,太冷血了,我連爲他哭一次都不肯……”
“含久,別這樣。你明明知道我們都是沒有眼淚的。”望因低下頭,御風的音容笑貌頓時浮現在眼前。
御風呀,若是沒有你,我也會和含久一樣,連釋放自己的情緒的都不能,連爲了所愛的人哭,都是那麼得奢侈。
“都沒有眼淚?是呀,我們除了笑,就是笑。心裡再難過,也要笑!”含久吸吸鼻子,“望因,可是我真的好想哭,好想爲他哭一場。”她把瓶子遞給望因,“這個,就勞煩你幫我保存好。等我……等我回來。”
“你想去冥界?”望因一語道破含久的意圖。
“我知道瞞不過你,我也沒有想要瞞你。不錯,我要去冥界奪回他的魂魄。”
“含久,你不要亂來。”望因覺得含久有些瘋狂了。從來沒有人知道冥界在何處,就算是天帝也不清楚具體位置,更遑論要去那裡奪回誰人的魂魄。
“我知道去冥界的路。”含久忽然一把抱住望因,“……姐姐,敬凡就拜託你了。”
姐姐?
一向心高氣傲的含久,叫她姐姐?
望因覺得鼻間有些酸楚。
姻緣宮的宮人們,說是姐妹,其實不過是一羣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除了尊稱玉緒爲“大師姐”,對其他人一向都是直呼其名。含久這次竟肯爲了這個男子而甘心叫她姐姐,可想而知是動了真情了。
“冥界,當真要去?”望因又問了一遍。她很清楚,去了,多半是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