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她還以爲流觴又故技重施,騙她到妖界陪他解悶,沒想到……
“別哭。”灰獠伸手抹去望因臉上溫熱的淚水,他的手指很冰,觸碰到時卻是說不出的舒服,“默一給你眼淚不是爲了讓你傷心的。”他看着她,冰綠色的眼中含了點點哀傷。
她震驚地看向他,然而他只是笑。
“你的眼淚裡有着*的清香,聞到了嗎?那是刑天鑄劍時滴加了陰山茉莉汁液的緣故。”他幫她理着頭髮,“默一跑出去的事,我早便知道了。我不會用劍,他呆在妖王殿也只會埋沒了他,出去,也是好的。畢竟,他有自己的主人。只是,我沒想到,他會那樣的離開……灰飛煙滅呀,只留下了一片碎片。”
“你搜過我的身?”望因急切地在懷裡摸索,發現御風留下的碎片還在時,不由地輕輕吐了一口氣。
“很在乎他?”灰獠挑挑眉,“還是……因爲他爲你而死,所以感到愧疚?”
“在乎。我在乎他。”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然而他迴應的笑容充滿諷刺:“望因,你身上揹負的東西太多了。你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在乎,什麼是不在乎了。”
望因一把拂開他整理她頭髮的手。
灰獠卻笑了:“不是麼?你剛纔對每個人都說對不起。有些人,本來就應該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你卻對他們說對不起……這不是,很諷刺?”
“如果其中有你,我一定不會道歉。”望因吸吸鼻子,因失去流觴而流出的淚水在心底流淌。
她爲剛纔的事感到屈辱。那是她的痛,那是她的傷,但是他卻狠狠地撕開那些已經結疤的傷口,硬是強迫她重新經歷傷口滲血的苦痛。
灰獠的琴,彈得很好,幾乎好到了一種成魔的極端。
“你恨我?”灰獠摸着下巴,湊近她,“可惜,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雖然花名在外,但是本公子並沒有能耐入了玉緒的眼。”他的神情看起來很輕浮,像極了一個浪蕩公子。
望因想起追影稱呼灰獠爲“老頭子”,不由地微微彎起了嘴角:“也是,年老色衰了嘛。”
灰獠也笑了,離了望因,不再作聲。
“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少年呢?”
“在隔壁。”他玩弄着自己纖長的手指,“能把那孩子養得這麼好……望因,你爲什麼不是我的娘子呢?”他似乎很認真,又似乎在開玩笑。
望因看着遮住他眼睛的銀色髮絲,默不作聲。
灰獠的娘子,還不多嗎?後宮佳麗何止三千,卻從來沒有過“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情況。大家起初都在緊張地期待着,然而最後無一例外的都失瞭望。
灰獠沒有心了呀。
一個沒有了心的人,誰還可以奪取他的心?
“要是我說,我一直在等你,你信不信?”灰獠突然擡頭,直直地看着望因,碧綠色的眸中含着認真的光芒。
他就那麼認認真真地看着她,彷彿要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望因也看着灰獠,看着他銀色的頭髮,看着他碧綠色的眼睛,看着他飽滿的紅脣,看着他修長的玉指。這樣一個男子太過完美,完美到……令人心碎。
望因懶懶地勾起嘴角:“信。你在等我自投羅網嘛。”
“自投羅網?”他低低地笑着,“那依你之見,這張網,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你借君涯的名義騙我到此,又讓我誤以爲是流觴貪玩……你的心機太深,我看不透。”望因確實不知道灰獠的目的,但她知道每個人做每一件事都一定有一個目的,區別只是在於藏得深或淺罷了。
“以後你會知道,這張網,是用來幹什麼的。”灰獠盯着她,碧綠色的光芒自眼中一閃而過。
“你想去看看流觴的墳塋嗎?”灰獠說話的語氣間根本沒有失去兒子的父親所應有的哀傷,“能走麼?能走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去。”
灰獠把望因帶回了妖王殿。
不同於人界或天界的宮殿,妖王殿內並沒有沒有尊卑座次的鮮明分佈。
所以,只要灰獠同意,任何人都可以在他旁邊坐下。
妖王殿,與其說是宮殿,倒不如說是一個大一些的房間。
望因奇怪地發現,灰獠的身邊是安靜的。沒有傳說中數不清的鶯鶯燕燕,也沒有酒樽器皿的叮噹碰撞,只有悠長的琴聲靜靜流淌。
望因時常坐在他身邊聽琴。又或者說,她只能坐在他身邊聽琴。因爲一個被軟禁了的人是沒有權利選擇聽或不聽的。
那銀色的髮絲輕揚,在琴絃上一掃,便是哀婉柔和的嘆息。
他優雅地撥動晶瑩的琴絃,碧綠色的眸子一寸一寸被月光浸潤,染上了爲塵世所遺棄的滄桑。
望因有時會近乎癡迷的看着灰獠的側臉。
他淡漠而冰冷的眼神裡,總帶給她一種歲月的哀傷,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哀傷,奇異的疼痛,但是卻又捨不得放開。
每當那個時候,她就想靠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這種向灰獠靠近的想法讓望因有過恐慌。灰獠絕不是個可以輕易靠近的人物,要靠近他,必須要付出代價。
只是,望因很好奇,若是靠近灰獠,她將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呢?
她聽着琴聲流轉,莫名地哀嘆。
是的,這樣的琴聲不禁讓她沉醉,也讓她突然想到了蕭雲若。
她想起在追影母親的墳塋裡,他揹着她慢慢地走着,黑暗裡,只有他清淺的呼吸聲。獨屬於他的黑夜的氣息瀰漫在她的鼻息間,那一刻的寧靜,讓她有種從此永恆的錯覺。
他的肩膀,好結實好暖,彷彿就是她尋找了千百年的依靠。她真想,就那麼靠着他睡去,任他揹着她走向地老天荒……
“爲什麼嘆氣?”修長的玉指按住了琴絃,“在感傷什麼?”
望因沒好氣地答道:“我在想談軒。”
“想讓我把他還給你?”
“是。”她回答得很乾脆。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樑談軒了,也不知他到底境況如何。
望因有些後悔當日自作聰明,以爲猜到了幕後之人,魯莽前來,犯下大錯。
“呵呵,那……你親我一下,我便讓人帶他來見你。”他戲謔地瞅着她,“敢嗎?”
沒有如同一般女子一樣露出害羞的表情,望因反而嘲諷地笑了:“你應該知道姻緣宮宮人在外的名聲。我也不同你玩這些小孩子的把戲,說罷,費盡心機將我騙來,想怎麼樣?”
“啓稟王上……”猶豫的聲音自殿外響起。
灰獠衝望因妖魅地笑了笑,隨口應道:“進來。”
一個黑衣宮人畏首畏尾地走進大殿:“啓稟王上,七公主回來了。”
“然後呢?”灰獠眯起眼。他的兒女們歸來離去都是隨意散漫的,與他已久不相見,但是此次宮人卻特地來通報,一定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呃……呃……”那宮人眼見灰獠沒有要讓望因走開的意思,便吞吞吐吐地道,“七公主帶回了一個凡間男子,說……說已與他拜堂成親,硬……硬闖蜃樓門。”
“後來呢?”灰獠依舊氣定神閒。
“守將深淵不肯,被……被七公主打得魂飛魄散!”那宮人已然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王上息怒。”
“七公主呢?”
“正在大殿外。”
“帶進來。”
“是。”
灰獠淡淡地看了一眼望因,什麼也沒說,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深淵……你安心走罷。
在冥河邊結拜時,我說過,誰對不起你,我就讓誰一千倍一萬倍地痛苦。
不管是誰,就算是我的兒女,只要傷害了你,我都不會放過!
紫色的衣袂輕揚。
那個女子低着頭,緩緩地走進妖王殿:“父王。”語氣間很恭敬,然而也只是恭敬而已,再沒有多餘的感情。
“我還記得你的母親。”灰獠淡淡地打量着那個女子,“幽落,對嗎?”
“是。”
“把頭擡起來。”
女子擡起頭的那一剎那,望因愣了愣。她還記得,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在煙雨樓同她大戰一場,還弄傷了御風。
原來她叫幽落,是妖王的女兒?
這麼說來,幽落的母親,是魔族的人……
望因想到了一個可怕的推測。
灰獠卻立刻替她證實了那個推測:“你的哥哥追影,死了。”
“是。”幽落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父王找幽落前來,是爲了方纔幽落……”她忽然注意到瞭望因,原本波瀾不驚的臉變得有些蒼白。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灰獠的眼睛。
“那個凡人呢?”
“啓稟父王,他就在殿外。”幽落又低下頭,再不願擡起,“但是他……他很不舒服,可能……可能是水土不服,可否讓幽落先帶他去看看大夫?”
望因直覺地感覺到幽落在躲避她。她輕輕地笑了:“我也略通醫術,不如讓我看看罷。”
幽落的臉已成了慘白。她感覺手指尖冰冰涼涼,顫抖得不行:“不……不用了。”
灰獠卻似乎很滿意望因的提議:“也對,早些……見見未來的女婿也好嘛。”
未來的……女婿?
幽落覺得心底有塊地方很疼,很疼。
灰獠,是她的父親,不管有沒有感情,他始終是她的父親。可是他方纔話裡的意思,竟是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的夫婿!
“來人,把七公主帶來的人請過來。”灰獠的話徹底將幽落打下地獄。
幽落情急之下猛地衝過去,將那個剛要出門的宮人打得魂飛魄散。
“父王,求您放過他罷!”幽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苦地哀求。
“放肆!你以爲你是魔族之後,我就動不了你了?”這番話本來應該說得怒氣沖天,但是從灰獠嘴裡說出來,卻安靜地彷彿嘆息,“幽落,追影出事後,我已下令,凡人皆不準出入妖界,你先前不知道,我不怪你。但是到了蜃樓門,深淵攔你,你爲什麼要與他動手,使得他魂飛魄散呢?這一點,父王就不能原諒你了。”他搖了搖頭。
灰獠的語氣很溫柔,但幽落聽着,如墜冰窖:“父王……幽落知錯,請父王原諒幽落……”她感到渾身上下已僵硬如鐵,不能動彈。
“你方纔沒聽明白麼?我說,在你殺害深淵的這一點上,我不能原諒你。”灰獠慢慢地喝下一杯酒,側目看看望因,“你說,對嗎?”
望因癟癟嘴:“請恕望因並不清楚妖王的爲人,不知道妖王能不能原諒此事。”
又一個宮人走出妖王殿,幽落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再不能上前阻攔。
“父王……父王……”幽落泫然欲泣,“請父王念在母親和哥哥……”
“不要跟我提追影。”灰獠的聲音柔和到有些詭異,“他是個逆子,知道嗎?”
宮人將那個男子帶進來時,灰獠已經飲盡了三杯酒水。他悠閒自在地掃了一眼被黑色布套矇住腦袋的黑衣男子,輕聲問宮人:“就是他?”
“是,是……”宮人慌忙跪下,連連磕頭。
“下去罷。”灰獠彷彿是不經意間擺擺手,黑色的布套立刻自男子頭上慢慢脫落,就像水果被慢慢剝開一層果皮。
“父王……求您了……”幽落的臉上滿是淚痕,“幽落知錯了……”
“噓,父王有話要問你的夫婿呢。”灰獠將玉指放到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幽落的聲音盡皆堵到喉間,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了。
幽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黑色的布套緩緩滑下,首先露出的是一頭幽藍色的頭髮。
望因看着,心底不由地一緊。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是他?她強迫自己不要亂想。
現在蕭雲若應該在人界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