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發覺眼角的淚已經已凝結成冰。
這夢太真了,真到不願醒來,真到寧願相信醒來的自己纔是在夢中。
“徒兒,你終於醒了。”是師父的聲音。
我揉着疼痛的腦袋,艱難地坐起身來,看見師父正站在我牀邊不遠的地方。
“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說出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聲音還飄忽在另一個空間裡。
“你已經沉睡了六十年了。”師父用略帶滄桑的語氣道。
六十年了?我腦袋轟得一響,好像有什麼瞬間崩塌:所以——一切都是真的了?我眼眶發澀,四肢無力,感覺有什麼悠遠沉重的東西一瞬間砸在心裡,猶如泰山壓頂,讓人窒息,讓人難受。
六十年,一個甲子,一個輪迴。縱使夢是假的,時間卻不會騙人。
夢裡的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即便醒來仍舊像刀子一樣在割着我的心。
爲何爲何,無論我是人是妖,結局都是悲劇?
“師父——!”我撲到師父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師父好像被嚇到了,僵了片刻才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手足無措的樣子:“你看……這……爲師最怕見女人哭了……沒事沒事……有師父在嘛……”
我淚眼婆娑,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明知道哭沒有什麼用,卻非得哭不可,因爲不知道除了哭還能做些什麼。有些事情,即使拼盡全力,也無法挽留。
那日,我哭了整整一天,好像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提前預支了。我不知道這些眼淚是哪裡來的,像是無根的泉水一般汩汩而出,無窮無盡。呆坐着的時候哭,吃飯的時候哭,醒着的時候哭,睡去的時候哭,打開了閘門便無法收住。我知道這樣不好,畢竟已經七百六十多歲的人了,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抽噎着好不容易收住了,忽然間想到什麼又無法自止了。開始的時候是因爲悲痛,後來又變爲委屈,在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比委屈的淚水來得更真摯。
那時我突然明白,不要妄想跳過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否則日後肯定要加倍奉還。比如我吧,因爲從來沒當過小孩,現在就還回來了。
師父對於我這種神經質的行爲不置可否,像個沒事人似的,偶爾過來看我一回見我還在哭便默默離開了。好像在打量自己的麥子,過來一看:嗯,麥子還沒熟,我改日再來收割吧。
第二天,我眼眶紅腫地出現在師父面前。
“嗯,不過,爲師以爲你要把這畢方宮淹了才罷休呢!”
“那豈不是水漫金山?”我忽而想到了白娘子的故事,鼻子一酸,又要哭。
“打住!”師父身子一震,做出噤聲的手勢。
“方休不哭,命運如此捉弄我,無非就是想看我哭,我偏不哭!”我抽了抽鼻子,堅定地道。
“嗯,這就對了嘛!”師父憨憨一笑。
“師父,縱使是夢,我卻仍舊深愛了一場。雖然結局仍是悲劇,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回到那樣的夢裡。”
“現在你知道爲師爲何喜歡睡覺了吧,相較於現實,夢更加絢爛,更加精彩。若是可以一輩子活在美夢之中,又跟生活在現實中有和區別呢?莊周夢蝶,莊之幸也;蝶夢莊周,蝶之悲也。”
“師父,怎麼辦,我覺得自己已經身陷夢裡,無法自拔了,我怕有一天我會沉溺在那裡再也無法醒來。當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真也好,假也罷,或許都沒有那麼重要。”
“是啊,爲師又何嘗沒有過這種想法呢?可即使是夢也有美夢與噩夢之分,有你無法掌控的時候,與其沉溺夢中,不如把握現實。在現實中,你的一切結果都由你自己的抉擇決定,你的未來由你創造,你的命運由你自己把控。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的人生不是更值得珍惜嗎?爲師說了這麼多,如果你還不醒悟,便是你的癡了。”
是我太癡了嗎?是啊,雖然這場夢如此美好,可說到底,做夢的只是我自己。
我用了好長時間來說服我自己面對現實。
等我從這場夢境中緩過來,忽然有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終於明白了幻身的含義:當你看破真假,你想什麼什麼便是你。
後來,我再沒刻意做夢。或許是對我心中的潛意識有所忌憚了吧,夢也沒來找過我。就這樣,恍恍惚惚已到了來到冰獄的第八百個年頭,師父讓我住進了畢方宮的第六層。
我再沒用相思毫在牆壁上寫過什麼字,怕回憶,怕不真。
師父大概看我調整的差不多了,開始教我新的法術,出乎我意料的是,這次他沒有賣關子。
“徒兒,你知不知道一個人一旦得了道,不但可以溝通天地,還可以與世間萬靈有所溝通,並且駕馭它們。”
“天地沒有語言,與它無言相對即
是溝通,可萬靈是有自己的語言的,語言不通,如何溝通?”
“這就是你的狹隘了,溝通就一定要用語言嗎?有一種聲音凌駕於所有語言之上,可以溝通天下萬靈。”
“您是說……音樂?”我想到了幫小精靈排舞時的樣子,雖然我不說一句話,它們也能從我的笛聲中領會到我的意圖。
“沒錯。音樂是傳遞感情與消息的最佳媒介,它雖然無形無色無味,卻足以描繪出這世上的任何景象。它雖無鋒無刃,有時卻可以擊潰人的內心。用音樂駕馭生靈,讓它幫你取得最終的勝利,這便是爲師今日要教你的法術——‘聽笛退兵’。”
“我平日裡也沒少吹啊,除了那羣小精靈也不見有其它動物被我駕馭啊?比如小風,它最近總是喜歡與我作對。”
“俗話說,家有梧桐樹,招來金鳳凰。想要動物按照你的想法做,先得給它它想要的。”說着師父咳了咳,“駕馭小風的事你還是先放一放吧,神仙也未必駕馭得了它,你還是先從駕馭小動物開始吧。”
“它們想要的東西多了,我如何一一滿足?”
“很簡單,用音樂滿足。比如你想駕馭蝴蝶,必得爲它營造一片花海;比如你想駕馭蝗蟲,必得爲它營造一片麥田;比如你想駕馭一隻老虎,必得爲它營造一片森林……”
“可是,徒兒的音樂水平似乎還沒有達到使動物身臨其境的境界,不然早就可以招蜂引蝶了。”
“駑鈍!先前爲師不是教你幻術了嗎?你用法力將幻術注入笛聲不就可以了嗎?”
“好主意!我怎麼沒想到?”我一拍腦殼,一躍而起,“我知道了,等下我就去三界魂靈交易世界買來一羣蝴蝶,練習這馭靈之術!”
這麼多年以來,因爲幫精靈們排舞的緣故,我的音樂水平提高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曲子自己也編了不少,只是從未想過它會和法術沾上什麼干係。看來,一切可以稱之爲藝術的東西都與“道”離得很近。昔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嵇康死後,世上再無《廣陵》;《漁樵問答》斧伐丁丁,雲中之巒,令人有山林之想。只可惜它們的作者不會法術,如果將幻術應用其中,必可以將其情其境完美重現,再不害怕沒有知己了。
這樣想着,我開始用笛聲築自己的夢。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築造一個屬於自己的花園,伴着笛聲,冰雪漸漸融化,露出久違的黃土,細雨猶如牛毛,千絲萬縷,從天而降,滋潤了大地。黃土之上,綠意開始萌發,一顆顆種子發了芽,破土而出,飢渴地承接着天上的甘霖,漸漸伸展開枝葉,將生命的全部力量迸發出來。
雨停了,花枝也長大了,開始醞釀花蕾,豔麗的小腦袋逐漸撐破束縛着它的花萼,探出頭來,好奇地張望着這個世界。東風拂過,一股溼暖的氣息將整個世界都包裹起來,花蕾再也抑制不住潛藏在內心裡的渴望,一瓣一瓣地展開,猶如女子的舞蹈,只是這舞蹈來得更舒緩更羞澀,芳心猶卷怯春寒。慢慢地,第一朵花開了,第二朵花也開了,彷彿一個豔麗的火種星星點點匯聚一團,然後幾乎是在一瞬間熊熊燃燒,向遠方蔓延而去,又像一張錦繡的席子華麗麗地鋪展開……奼紫嫣紅,爭奇鬥豔。
我彷彿已經嗅到了溫暖的花香,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片花海。舞臺已經搭好了,接着,該我們的主角登場了!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羣斑斕的蝴蝶,它們或三五成羣,或纏綿成對,或形單影隻,紛紛隨着我的樂音盤桓飛舞着,對於它們而言,花香就是它們的全世界。
可這只是個短暫的夢境,無論當時它們有多麼沉浸,都始終不會採到想象中的蜜。
我騙了它們,也騙了自己。
只有先騙過自己,我才能騙得了別人。我又何嘗不希望眼前的繁花似錦都是真的呢?
樂音達到**終要落下去,逐漸接近尾聲,花海也逐漸在萎縮:東風無力百花憂,零落瓣瓣歸香丘。花褪殘紅葉枯黃,俄而已是萬物藏。彩蝶翩翩無所寄,黃土褪去冰肌存。
笛聲默,殘夢破。
孤影坐,嘆蹉跎。
繁華過後,分外寂寥。
接下來的日子,我又陸陸續續用笛聲編織了許多幻境,一開始的時候還以馭靈爲目的,後來索性拋下它們,獨自享受這幻境。
我喜歡把周圍的世界變得大大的,身處其中,我就像一隻螞蟻,這樣自己就可以盡情地去探究這微觀的世界。
有時候,我會去探索一個草叢。草叢在我眼裡是一片密林,只是這密林太過柔軟,我退後一步撲上前去,像是撲上一個柔軟的大牀。
有時候,我會去探索一個荷池。荷葉在我眼裡是一條大船,荷花是碧色的亭子,我會踩着荷花莖上那粗糙的顆粒向上攀爬,一隻爬到荷花的蓮蓬上睡個午覺。
雖然一切都
是假的,我卻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這樣是日子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師父突然叫住我說:“徒兒,你知不知道,不單單是那些有生命的昆蟲,草木皆有靈,世間萬物吸收天地靈氣,日積月累,都會生出真靈,這些真靈雖然未必如齊天大聖般身負神通,也不一定具有智慧,卻可以與人心意相通,特別是在人賦予了它什麼感情的時候。。”
“就像……我們的法器?”我不由得想起了瓔珞的流朱傘和我的玄光弓。流朱傘可以和瓔珞吵架也可以在她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我的玄光弓也曾在刑場上爲我擋過劊子手的大刀。
“嗯。不止於此,哪怕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當你將感情寄託在它上面時,也可以讓它獲得短暫的靈力,猶如擁有了生命般。”
這就厲害了,聽了師父的話,我不由得萬分虔誠:“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我不是說了嗎?把你的情感寄託在上面。”
“說起來容易,具體怎麼做呢?”
“爲師曾經說過,許多看起來艱難的事情,就在你走近它,細心探索,明白了其中奧義也會變得簡單。這樣,你去堆一個雪人吧,什麼時候雪人學會了走路,你便成功了。”說罷師父便十分瀟灑地走了。
咳,師父還是改不了他的老樣子,又把我一個丟在這裡,自己去逍遙了。
看來,真正考驗我的時候到了。
我回憶了一下自己八百年來的所學:庖丁解牛、飛針走線、愚公移山、移形幻影、薪盡火傳、隔空取物、幻形幻影、莊周夢蝶、聽笛退兵,到底哪一個可以幫得上我呢?
一時想不清,只好先把雪人堆起來,於是我決定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我來到雪谷,先是就地滾了一個小雪球,然後將它滾下山谷,自己隨後跟過去,將那雪球推上去,再任其滾下雪谷……周而復始,往復不休……反正我的時間多得是。
我用相同的方法分別滾出了雪人的腦袋和身體,再畫上眼睛鼻子嘴,大功告成!正當我看着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陰影忽然罩在我的身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的雪人已被小風噴出的火融成了一灘……
“小風!”我恨恨地道。
小風仍舊一臉無辜地望着我。
“有本事你別跑,看我怎麼收拾你!”我大喊道。
小風聽了,不但沒跑,反倒更歡暢起來,歡快地叫着在我頭頂盤桓,好像在向我挑釁。
“欺人太甚!”我駕上玄牝木向小風追去,它見我來了,飛速閃開了。
小風是天空中的霸主,誰能追得上呢?我雖心有不甘卻氣力不足,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接下來的日子,小風簡直成了我的瘟神,每次我剛剛堆完雪人,汗還沒擦了,心血便被毀之一旦了,這叫怎麼一回事?
爲此,我十分嚴肅地同小風談判了多次,每次它都非常聽話地點頭,表示下不爲例的樣子,可一轉身就什麼都忘了。知錯就改,改了還犯,反反覆覆,怙惡不悛。我的肺都要氣炸了,卻依舊拿它沒辦法。
雖然我不太喜歡麻煩師父,可這件事我實在搞不定了:“師父,您一定要替徒兒做主啊!不是我不願意堆雪人,可是小風……徒兒簡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
師父捋着雪白的鬍鬚,微微一笑:“你只知道告狀,卻有沒有想過它爲什麼會這個樣子?”
“自然是愛搗蛋的天性使然。”
“那他爲何不來給爲師搗亂?”
“還不是您老看見它時總是板着臉?”
“那你也對它不予理睬不就好了嗎?”
“我是不想理啊,什麼辦法都用過了,可它仍舊對我陰魂不散。”
“這就是你的原因了。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時間你對它忽視了多久了。它只是太孤獨了。動物跟人不一樣,如果人被忽視了只會不動聲色地躲遠,因爲他們太在乎面子了,可動物卻不會,它們的想法很單純,一心想着只要和想要的人在一起就夠了。既然不想理它,一開始便不要理它,不要讓它有了依賴又將它拋開。人只是把它當作可有可無的東西,轉眼間便將它放下,它卻把人當作生命的全部,把對人的愛當成了習性,習性如何放下?”
“原來,是我的錯。”聽了師父這番話,我的心裡深受觸動,突然間覺得很對不起小風。它那麼單純,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搗亂,不過是爲了引起我的關注。因爲它不會說話,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用什麼表達。
爲了表達我的歉意,我決定再次邀請小風烤一回肉。
冰面還是從前的冰面,燒烤架還是擺成當年的樣子,我們一起烤肉,好像回到了從前。那時我一心一意想收服小風的心,只爲得到火種,因而對它關懷備至,一眨眼這麼多年了,我確實忽視它好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