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老管家

槿書將一張折起來的小地圖從懷中拿出, 遞到慕卿語的手上。把地圖展開看過,道:“知道了,燒了吧。”

地圖上的地址是慕家上一位管家的住處。

慕卿語從回府的時候就發現, 幕府的管家太年輕了。不是說他本身的年齡有多年輕, 而是作爲一個管家來說太年輕了, 不免讓人覺得是近幾年剛換上的。後來慕卿語打聽過才知道, 這位管家, 是八年前換上的。

八年前,八年前,又是八年前!八年前究竟還發生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小……姐?”

察覺到慕卿語情緒有些不對, 槿書心中隱隱有些擔心。慕卿語讓她來查這件事的時候,便沒有告訴她原由, 替小姐辦事, 槿書也一貫不會去問。只是在京中待得越久, 槿書越覺得小姐的情緒脾氣越發令人摸不透了。

披肩下,指甲一點一點嵌入肉裡, 清晰的痛楚讓慕卿語心中更加激動卻也更加冷靜,可表面上看着卻是神色不變。

“我沒事。馬車,備好了嗎?”

“小姐放心,馬車已經備好了,車伕是圓空師傅留下的人可以放心, 等下槿書陪你一同……”

“我自己去, 你留下。”說話間, 慕卿語不自覺地拽了一下身上的披肩, 黑色的倒是正好不用再換衣服了。

槿書聞言明顯是一愣, 正在燒地圖的手一抖,指尖險些被燭火燙到。

“小姐!今日槿書騎馬, 來回也要兩個半時辰,坐馬車少不得三個時辰不說,這夜裡萬一走錯了路,小姐也沒人照應……”

“當心手!”慕卿語握住槿書的雙手,“今晚慕月柔那裡出了事情,我將浣兒留在她那裡幫忙照看,大抵是不會有人大晚上再到我這裡來了,可是你不留在這裡,我還是不能放心。槿書,我不信他們。”

槿書的眼眶有些發紅,她不知道自家小姐究竟要做什麼,但隱約覺得是令人感到很難過的事情。想問卻又不敢問,如果問出口,是不是會讓小姐更難過?

“是,槿書知道了。”

慕卿語拿了幾張火摺子藏在袖中,也不走正門,從後窗翻了出去。環顧四周,確定沒人看到之後,貓着腰一路小跑着來到了花神廟的後門處才停下。

慕卿語的住處離後門不算太遠,但這麼但這麼小跑過來卻是已然喘着粗氣,一面感慨自己體力確實太差,一邊不忘從懷中摸出面具帶上。車伕既然是師傅的人,那自己還是要以寂語的身份出去。

一閃身便從後門溜了出去,身手敏捷,像夜色中的一隻黑貓。

“阿關?”慕卿語看到車伕之後才發現是熟人,“槿書也不告訴我是你來了。”

原來住在法安寺中的時候,慕卿語出行都是坐得阿關的車。莫名地,此時此刻生出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上了馬車,慕卿語靠在軟墊上,忽然想起來問道:“師傅怎麼樣?”

“寂語小姐您別說,圓空大師還真讓我給您帶話。”

“什麼?”慕卿語覺得有些好笑。

“說寂語小姐走了以後,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寂寞的很,讓小姐有空回去看看。”

慕卿語在馬車內笑,並不當真。圓空的事情還用不着她來操心,說這話大抵是想要她帶幾壇京城裡的就罷了。囑咐阿關一聲到了叫她,便在馬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今天的事情不少折騰,此刻也是真的乏了。

想必是累極了,又加上身體不好有些嗜睡的緣故,在馬車上得這幾個時辰竟是睡得格外地沉。到了地方之後,車外阿關足足喊了三遍慕卿語才清醒過來。

揉了揉揉眼睛,再抻抻筋骨。慕卿語坐在馬車上打起簾子,看到得是一個不算大的園子,打掃的也算乾淨,看得出這位幕府的前任管家日子過得也算舒坦。

“阿關,你在這裡等我。”

擡步邁進去的那一刻慕卿語的心裡忽然有些怕,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可能是夜裡太黑沒什麼燈火的緣故吧。手不自覺地摸上白日裡江清寒給他的那個信號筒,而後又覺得自己可笑。

想什麼呢?

離了阿關的視線之後慕卿語便把面具摘了下來。一步一步,向那個亮着燈的屋子走去。槿書已經打探過了,這院子裡只住了一個老人,沒有掩蓋腳步聲的必要了,可即便如此,一步一步,慕卿語還是走的很慢。

近乎虔誠的端莊姿態,本不該這麼早的出現在一個十四歲女孩兒的身上。

風吹着樹葉沙沙作響,近乎哀鳴的聲音,好似爲誰奏起的輓歌一般。

“誰?”

人已年邁,聲音滄桑粗糲中的那一絲沙啞,讓慕卿語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慕家的這位老管家住的條件不差地方卻有些偏遠,想必不是因爲犯了什麼錯被趕出慕家,卻是更像爲了躲避什麼,更準確一點說……是逃避吧。

“李管家。”

慕卿語沒有錯過老人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這雙眼睛像極了母親。

“這位小姐,您是……”

慕卿語看着坐在牀上的老人,笑:“李管家已經認出我啦,又何必裝作不知呢?”

見坐在牀上的老人低頭不語,慕卿語心下便清楚,這是想要裝糊塗。不過,知道對方想做什麼總是好的。

“李管家這是不敢看我?”

慕卿語又上前了兩步,屋子開着窗,躁動的風吹得燭火搖曳,女孩的影子映在牆上拉扯出與現實不符的身長。

那影子,卻是像極了……牀上的老管家眼底的渾濁終於鬆動,轉過頭將目光放在慕卿語身上時,已然有着動容。

“旁人不與我說,我卻也知道,我這雙眼睛像極了母親。”

“所以……李管家你是不是不願看我的眼睛?或者說不敢看?”

溫溫軟軟的童音徐緩,最能掀起人掩藏在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言辭不用犀利,便能句句誅心。

“我知道父親也不願看我這雙眼睛。”

“那麼,李管家同父親大人的原因一樣麼?”

說完這些話,慕卿語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如同石雕一般,似乎牀上的老人不開口,她就能這樣一直耗下去。直到海枯石爛化爲齏粉。

終於是等到了牀上的老人一聲嘆息。

“八年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這是要老奴贖罪啊……”

八年前的那一天,慕雲南忽然讓李管家一人法安寺。這些年來,法安寺一直都是慕家的一個禁忌,沒人願意提起。慕雲南這般吩咐時李管家心下自然生疑,只是卻也不敢多問。臨行之前慕雲南交代的那句話,卻是讓李管家至今都記得。

他說,就遠遠看看罷。

在那場火燒起來的時候,李管家覺得有那麼一瞬間自己是想得通明的,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老爺一定要自己來法安寺的原因。

他看着那邊的火焰在燃燒,火光映在臉上,耳邊是木頭被燒焦的咯吱聲,他覺得自己也要被烤焦了,由內臟到皮膚。縱然知道火海中可能困着的人是誰,他真的也只是遠遠看着罷了。好似腳底生了膠一般想動卻又不能動。

那時他看見了慕卿語,只是慕卿語沒有看見他。可看見了又如何呢?慕家幼年的嫡長女隨母親到法安寺的時候還不足滿月,根本不認得他。

那一夜李管家等不及天亮便騎馬回了慕家,七歲便學會騎馬的他竟是半路從馬背上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