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間,柳上飛那雙紅腫的脣自然被逮着好生戲謔了一番。
三年來,幾人大半時候皆呆在這桃澤上,日子閒得久了,總是極難熬得住。談及小巫鎮一季一度的燈會時,明顯有幾雙眼睛亮了亮。
飯罷,桃修帶着桃小軟的手緩緩散步行回慕錦閣。
桃小軟嘴裡嘰嘰喳喳,興奮不已,與阿爹說着明日的燈會。
每一回的燈會,阿爹都會待他去逛逛。他瞧過兩次,還是瞧不膩。那些燈籠,還有河燈,真的好漂亮哇。
行了半路,桃小軟忽然不作聲了。桃修回頭望去,只見桃小軟蹲着小身子停在一叢雲錦跟前,小腦袋整個埋了進去,小身板兒動了動,又動了動。
桃修默不作聲頓住腳步。少頃,只見一隻碧瑩瑩的螢火蟲驀然從中竄出來。
桃小軟呀了一聲將頭從雲錦中拔出來,身子一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就瞪直了一雙圓溜溜眼,仰着小腦袋,那麼呆呆瞧着。
桃修喚他一聲。
桃小軟回過神,忙喘着氣兒翻身爬起來。
桃修步子放得很慢。饒是如此,桃小軟卯足了勁兒氣喘吁吁甩開一雙小腿奔竄也有些吃力。
倒不是他走不得。只因他素來不太安生,走個路心思也不集中,瞧着小徑旁影動的雲錦間星星點點的碧瑩瑩的光華,腳下便三五不時岔了道兒。
小傢伙頭一回見螢火蟲,心下正是新奇。不時追着竄進雲錦中,又不時跳出來。心底直恨不得多抓兩隻。
如此幾番,桃修索性立着身子等他。
月色寒涼。月華正濃。
雲錦叢中暗暗蟄伏了許多螢火蟲,桃小軟撲了幾把,一個也沒捉着。這些飛舞着的星星點點的光華,鮮亮又湊趣,他一動不動,神情有些萎頓,又有些委屈,抿着小嘴,舔一舔肉嘟嘟的脣,他還是很想要。
正在這時,眼前兀地結伴撲過三兩隻。
桃小軟毫不含糊,身子立時跟打了雞血似的,勇猛果敢地撲將過去,摔進一叢雲錦裡。頓了頓,從手指的狹縫中,總算讓他瞧見一點碧瑩瑩的光華。桃小軟興奮得不行,軟乎乎的小臉上低落散盡,緊張之餘,總算由心內發出些激動和笑意。
他咧了咧嘴,讓阿爹替他掏出一直寶貝的掛在頸項上的輕紗袋子,仔細將螢火蟲放了進去。
如此,便又興致勃勃捉了幾隻。
月色濃稠,輕紗上描繪的金線泛着淺淺光華。映着裡間幾許碧色瑩光,委實漂亮得緊。桃小軟最終不時發出驚歎,晃着手中的輕紗袋子,一面跟在桃修身後蹦蹦跳跳往前走。
桃修瞧了瞧早將燈會拋到九重天外的桃小軟,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孩童得神思到底不集中,極容易便分散了去。如今,他那小腦瓜中怕只有眼前這幾隻小小的螢火蟲了罷。
進了屋,桃修替桃小軟洗了擦了臉洗了手腳,將髒亂的外衣裳一脫,把人抱上牀,見桃小軟乖巧地就勢往裡一滾,小手自動自發扯了被角往身上蓋,便放心出門倒水去了。
桃小軟下午睡得很好,方纔捉了幾隻螢火蟲,興致正濃厚,哪裡會乖乖縮進杯中睡覺。他雙眼瞄見阿爹出去,便立時掀了被子跳下牀。他心心念唸的輕紗袋子還在桌上呢。
拿了袋子,便又再度跳回牀上。
桃修進屋時,一眼便見自家小崽子在被子裡拱成了一團。他隨意瞄了桌子一眼,漫不經心將外衣搭在屏風上,輕輕掀開被子上了榻。
桃小軟將自己從頭到腳
捂得嚴嚴實實,正縮在被子裡逗弄螢火蟲呢。他耳朵尖,聽聞動靜,忙伸直身子閉上眼將袋子護進懷裡,努力做出一副熟睡的模樣。
桃修也不揭穿,只替他掖了掖被角。施法將燈熄了。
月色從窗外灑落進來。室內只餘一陣安寂沉緩的吐息。
桃小軟在被子裡悶得慌,半響,到底忍不住,揮舞着兩隻小手,揣着粗氣將腦袋從被中拔出來。屋裡的光線一時又亮起來。桃小軟心下發虛,那袋子正結結實實捏在他手中,幾隻螢火蟲正一閃一閃發着光。他小心地轉動腦袋往阿爹瞧去,而他,正挑着那雙好看的眸子將自己瞧着。
桃小軟吞了吞口水,沒話找話:“阿,阿爹,你還未睡着吶?”
軟乎乎的語氣。
聞言,桃修卻神色一怔,妖孽的面容上,露出幾許悠遠的光華。桃小軟那副心虛的小模樣,着實像極了唐棠。緊張時,一樣愛吞口水,一樣喜歡沒話找話。
桃修靜靜瞧着他,伸手揉了揉他軟軟的發頂,順勢將他手中的輕紗袋子奪過來。
桃小軟敢怒不敢言,一雙眼睛巴巴望着。就怕阿爹手一抖將袋子扔出去。
瀲灩的桃花眸瞧着螢火蟲淡淡的光華,默了一陣,又沉默着將袋子遞回去。“拿着。”
桃小軟咧了咧嘴,忙伸手拿着,只差沒高興得手舞足蹈。
桃修探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緩緩閉上眼,卻是睡不着。沉默中,只覺被子動了動,桃小軟緩緩湊攏過來。少頃,胸口上一沉。桃修睜眼瞧了瞧,暗淡的光線中,只見桃小軟埋在自己胸前。小腦袋埋着使勁蹭了蹭。
他伸手撥了撥,本欲將那叢亂掉的發撥一撥,不意卻碰到桃小軟耳朵。
那裡素來便是桃小軟的軟處。是碰不得的。桃小軟腦袋一偏,一口咬在桃修手背上,尖尖細細的牙齒刺破皮膚陷進肉裡。他身後兀地竄出一叢肥碩的尾巴來。
桃修挑眉頓住,待桃小軟鬆了口,方拍着他的頭頂道:“睡罷。”
說完,兀自閉上雙眼。
良久,久到自己也恍恍惚惚以爲快要睡着了,方聽見桃小軟怯怯懦懦的喚他:“阿爹……”
“嗯?怎麼了?睡不着?”桃修神思團團飛着,有些迷茫,習慣地問了一句。
桃小軟年紀還小,一直跟着桃修睡,兩年來,桃修性子也變得溫和不少。面對自家小崽子時,總是極有耐性。
桃小軟捏着小拳頭湊在嘴前咬了咬,悶悶地嗯了一聲。
桃修又拍一拍他。
“阿爹,”桃小軟聲音小小,卻也脆生生的,“小軟心裡有些事不明白。”
桃修腦子清明一些。
他熟知自家小崽子的脾性,聽他這麼一問,便知又到了父子間一問一答的時間了。他頓了頓,“你說。”
“唔,阿爹,小軟是狐狸麼?”桃小軟軟軟地問。
“嗯。”
“阿爹也是狐狸麼?”桃小軟擡了擡小腦袋,下巴杵着自己胸膛看着自己。
桃修靈臺兀地透亮。
雙眉揚了揚,見他糾結着一張小臉,鼓囊鼓囊如包子般,嗓音刻意低沉幾分,道:“當然。”
他眯了眯好看的桃花眼,靜靜瞅着自家小崽子。這傢伙該不是又從哪裡聽得些風言風語,竟懷疑自己不是他爹了罷?
聞言,桃小軟又瞧自己一眼。那一眼,閃亮亮的,竟讓桃修心下一跳,“怎麼了?”
“沒什麼。”頓了頓,又道:“那……
我們爲何行桃不姓狐啊?”
桃修心下一鬆,驀然清朗一笑。
感情這小傢伙皺着小眉毛糾結半天,就是在考量姓氏問題?
頓了頓,軟了嗓子,輕聲道:“因爲這裡是桃澤啊。”
“哦。”桃小軟拽着那裝了螢火蟲的袋子晃了晃。暗色中,極是漂亮。
又過了一陣。
“阿爹。”
“嗯。”
“這些蟲子叫什麼吶?”
“螢火蟲。”
“哦。”小腦袋又拱了拱。
“阿爹,螢火蟲有沒有家?它們也有阿孃嗎?”
桃修輕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自然是有的。”
“那,螢火蟲不見了,它們的阿孃會想念它們嗎?”
骨節分明的手頓了頓,“嗯。”
“那,阿孃也會想念小軟嗎?”
桃修隨意聽着,隨意嗯了一聲。
“阿孃在何處?”桃小軟兀地翻身爬起來,圓溜溜的雙眸定定地瞧着阿爹,“阿孃也會想念小軟嗎?阿孃會回來找小軟嗎?”
桃修回過神,眸光一閃。
再度嗯了一聲。
桃小軟嗷嗚歡叫一聲,尾巴興奮地甩了甩,徹底化作一隻小狐狸模樣團成一團整個跳進桃修懷裡。照他這副模樣,年紀小小,術法修行皆爲白紙便可隨意化作人形,將來長大了,必定青出於藍。桃修嘆了一氣,也不知這到底好是不好。
亂無章法地拱了一陣。
半響。
桃小軟手中尚且捏着那個袋子,人卻已咕噥着沉沉睡去。
反倒是桃修,先前醞釀出些許睡意,這會子卻不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隨手捏訣熄了燈。在一片漆黑中靜靜瞧着窗外投來的淡淡光線。四下暗暗的,他看到的東西卻很多,甚至屏風上雕刻的花草紋飾。
他與小崽子說,她定會回來尋他。他這麼說了,心裡卻沒個底。那個人,兩年了,蓬萊仙翁與他說,只要她醒來,便會修書知會他,如今到現在卻無半點消息,兩年了,自己裝作漫不經心,卻不知自己能不能一如既往淡定地等下去。
一旁,桃小軟鼻尖微微發癢,尖尖的小鼻子在錦被上胡亂蹭了一陣,砸了咂嘴,小爪子一鬆,那裝着螢火蟲的輕紗袋子便滾落到錦被上。
桃修靜靜瞧着,須臾,探手將袋子拿過來。
螢火蟲的光華一閃一閃,映照着輕紗上蟄伏的金線,煞是好看。
桃修瞧了瞧,緩緩將那袋子的口打開。螢火蟲本就在袋中亂竄着,這時得了出口,一隻一隻往外爬,須臾,便閃動着翅膀飛走了。
它們,也會想家,也有想念的同類罷。
桃小軟晚上睡得極好,雙手雙腳八爪魚似的纏着阿爹,做了個很好的夢,夢見阿孃回來了。然,未過許久,他心情就極不好了。
他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今日開始,山下的小巫鎮便要舉行爲期幾日的燈會了。
可是,他穿戴好衣帽鞋襪,四下尋了一番,除在鏡湖邊瞧見阿爹,其他五人卻早早不見了蹤影。從阿爹口中得知,上飛姨她們五個竟不等自己醒來,便悄悄出結界下山去了。
想到這裡,桃小軟心底便十分生氣。他覺得自己好倒黴。他們怎麼可以這樣,連知會自己一聲也不曾便跑了。
他並不曉得這黴頭還僅僅是個開始而已。
他亦不會想到,再過不久,連阿爹也要將自己掃地出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