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方家父子

先前莫堯曾多次試探,以爲梅笙對杜如蘅有情。梅笙統都是否認的,對梅笙來說,杜如蘅永遠都是隔着後院牆檐彈着動聽琴音的女子,縱然美好卻無關風月。這一刻對蘇子軒生出的嫌棄,雖一樣爲了杜如蘅,卻真也同私情無關。

蘇子軒看着往日裡不如自己的梅笙丰神俊朗地站着,心底酸澀面上卻只能是漠然地笑着。他該怎麼做,又能怎麼做?從前,梅笙比不過自己,現在自己卻連起身相迎都不能夠,怎麼比?

“恍如隔世,實在不曾想過,同你見面,竟是這般田地。”蘇子軒自嘲冷笑,梅笙不過是個引子,他更恨的,其實是自己。若當時不爭那口氣同衙役們起爭執,便是說兩句好話也是可以的,不然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真是個庸醫,他這雙腿明明疼得這樣厲害,卻說治不了,還不是欺他現在沒錢,蘇子軒不甘。只要有錢,他可以請來最好的大夫,用上最好的藥材,只是幾板子而已,憑什麼好不去?

梅笙這人,從前便沒有多少喜怒,除非是對着琴的時候。這會兒蘇子軒想從他面上察出一點不屑或是同情也是同樣不可能的。只是他此刻實在不好開口求梅笙,蘇子軒心底淒涼,直到現在,他還是抹不開面子,不是嗎?

蘇子軒不說話,梅笙也絕不多話。兩個人便這樣靜靜對着,直到妙音端着粗茶走進來。杜如蘅同扣兒才住進來的時候,小院裡空置太久,裡頭什麼也沒有。便是此刻妙音用的茶具,還是後來杜如蘅用打來的纓絡同人換來的。

這會兒家裡來了客人,自然被妙音拿來招待人了。

妙音顯然還是有些怕蘇子軒的,若是平時,這活兒定是季如蘭來做的,只是這會兒她沒名沒分的,出來也不方便。妙音心底千萬個瞧不起季如蘭,只是對上梅笙公子時,妙音眼底多是渴慕的。

也是,煙花之地,哪個女子不喜歡梅笙公子?琴音曼妙,面容俊逸,同誰說話時都是溫言溫語的。妙音還在春風館時不是沒肖想過梅笙公子。

蘇子軒冷笑地看着妙音臉上的那抹迷戀,端着杯盞便是什麼話也懶得說。梅笙溫和地衝妙音笑了笑,等妙音出去後,梅笙放下茶杯,“你得罪的人死咬着你不放,除非莫堯在青州,否則誰也是幫不了。”

既然來都來了,這事遲早要提。梅笙想起自己剛落魄時一樣清貴公子的模樣不肯低頭,還不是一樣吃盡苦頭?只當自己日行一善吧。

蘇子軒想到那該死的貪官,死咬着牙關,只恨不得將手上的杯盞給砸了。梅笙嘆了口氣在,便起身往外走。他不是不能幫,但外人只知他是個樂師,而蘇子軒的確還沒到梅笙可以出手相幫的地步。

其實蘇家也不算沒希望。蘇子轅應該是新皇器重的文臣,只等蘇子轅回來,蘇家該有的自然都會回來。至於梅笙,他不會落井下石,更不會雪中送炭。

梅笙走到小院時,看了眼邊上的小屋,隱約可以聽見那個爽快丫鬟的說話聲,似乎說着琴什麼的。梅笙收住原先要走的步子,果真沒一會兒便又聽見了琴聲。起初只是撥絃的三三兩兩聲,未成曲調但梅笙已經醉在裡頭,無法自拔了。

妙音倚在窗口,只離蘇子軒越遠越好,嘀咕了一句,“梅公子竟然還沒走,咦,哪裡來的琴聲?”原本頹喪地躺在牀上閉目養神的蘇子軒猛地睜開陰鷙的眼,耳畔便傳來一支輕揚的曲子,從未曾聽過。

杜如蘅執拗不過扣兒,只說是很久沒聽她彈琴過,而且肚子裡的孩子也會喜歡聽孃親彈琴的。想起自己小時候,杜如蘅便忍不住想,孃親是不是也曾這樣護着自己,彈琴給她聽。所以長大後,自己也纔會這樣喜歡彈琴。

等扣兒擦好琴身,杜如蘅調好琴絃,也不選從前那些琴譜上的曲子,只是記着小時候孃親場哼給自己聽的那個調子,輕輕地談着。扣兒陪杜如蘅這樣久,如何不知道小姐又想起夫人來?

扣兒有時候也會分外地想起她娘,然後就一個人咬着被褥哭。只是再如何,她也比小姐要好。她的小姐,這般安雅靜然,卻總有那麼多的人要來傷害她。

杜如蘅徹底沉浸到小時候孃親哼過的調子裡,心裡卻是什麼也不想,只願肚子裡的孩子也能聽見,卻不曾想聽見琴音的其他人心底如何以爲。

七零八落的調子,到了杜如蘅手上,卻比任何曲子都動聽。

梅笙衝着那小屋的方向笑了笑,也不打擾,便喚來車伕回青州城去。屋子裡的蘇家人卻是各人心思。蘇子軒且不用提,現如今的他就連老夫人也是摸不透他性子

的。至於老夫人,因那調子卻是想起年少時候閨中密友,想着自己這樣做,到底有些對不起她。碧玉和繡兒只安靜地陪着,妙音守在蘇子軒身邊也不敢多想,只剩下一個妙姿,心底格外起伏。

杜如蘅的琴音,她只聽過一次,卻也格外好聽。只是這些同她也沒多大關係,她今天在街頭鬧上這麼一出,除了真的因爲梅笙公子外,也想吸引季家人找過來。不得不說妙姿這人,心思七巧。

當着季管家的面,妙姿卻是什麼手段也是使,直到上天厚待讓她遇上梅笙。梅笙同如玉姑娘都是青州城裡有臉面的人,自己遮掩着哭跪在地,他就不信會沒有人傳出去。只要有人傳,便肯定會提到蘇家。季如蘭既然離家出走,那麼季家人爲了尋到大小姐,肯定會派人過來,她可以趁那時候一起走掉。

至於杜如蘅,琴好又如何?命這般不好,實在怪不了人。想到這裡,妙姿留戀地看了一眼馬車的影子,梅笙公子回城了。

季如蘭惴惴不安地躲在一邊,自然也聽見了杜如蘅的琴聲。

比起妙音她們來說,季如蘭身爲季家的大小姐,從小也要習琴。季家書香傳家,季老爺子又是一代大儒,對季如蘭也是精心嬌養着,請來最好的師傅教她習琴。季如蘭不敢說自己琴技如何高超,但起碼總能評出好壞來。

杜如蘅房裡傳來的那幾聲琴音,勝過自己太多。

季如蘭一直以爲杜如蘅只是個佔了蘇子軒妻子之位的啞巴,商賈人家長大,何談氣質教養?便是嫺靜也不過是因爲她口不能言纔會叫人錯以爲的。觀琴識人,杜如蘅確實是有真才實學。季如蘭忍不住慌張起來,這樣的杜如蘅,便是口不能言也只會叫人憐惜。若不然,蘇子軒爲何會要了杜如蘅?

想到這裡,季如蘭便忍不住慌張起來,她來尋蘇子軒,篤定他對自己也是一心一意的,若不然,她這樣千辛萬苦,所謂何來?季如蘭站起身,也不管外客是否離開,閃身跑進蘇子軒房裡,不管妙音眼底如何憎恨鄙棄,只淚眼婆娑地望着牀上的蘇子軒,“你娶我,好不好?我們今天就成親!”

蘇子軒捏緊了拳頭,定定地望着門邊分外惹人憐惜的季如蘭,別開頭,沉聲吩咐妙音,“扶季小姐去休息。”

對季如蘭這般直白勇敢的愛,蘇子軒頭一次退縮,就好像自己剛纔對着梅笙時的景象。他不要人的施捨與憐憫,除非自己能夠站起來,重新成爲那個意氣風發的蘇家大少爺,否則對着誰他會忍不住鄙棄自己。

季如蘭很少,只是他現在般配不上。

繡兒偷偷將聽來的話轉給老夫人聽。

蘇老夫人半響沒說一句話。若從前還有一絲介懷,那麼現在對季家大小姐,老夫人只剩感激了。錦衣玉食嬌養大的千金大小姐,何苦要隨一個落魄的人託付終身?其實老夫人也很能想明白兒子的心思。

其實,今天管家帶梅笙公子回來的時候,老夫人便是不喜的。當初的青城四少裡,獨這個梅笙公子不討自己喜歡,究其原因不過是嫌棄他的出身。只是個青樓樂師罷了,識得聲色犬馬,卻哪裡真能幫得了蘇家?

何況老夫人也擔心,這樣的人守不住嘴。蘇家縱然現在不行,但也不容外人置喙,即便整個青州城的人都知道蘇家被逐出青州城了。

“伺候好季家大小姐,別的,只管靜觀其變吧。”揮了揮手,老夫人讓繡兒出去,自己無力地闔上眼,子轅,好在還有一個盼頭。只是不知等子轅回來,大兒子會不會連着自己最疼的小弟也一併有了什麼隔閡纔好。

她現在,只求蘇家能夠平平安安。

村子說大也就那麼點地方,離得也近,畢竟等入了冬,大雪封山的時候,各家也好照應着些。

杜如蘅昨天傍晚彈的琴,大半個村的人也都傳開來了。村裡的人不知那怪好聽的響動是什麼,問來問去竟到了書生方子儒處,畢竟他可是村裡唯一的讀書人,就是村長有事,有時候也要尋他幫忙的。

方子儒的確知道那聲是琴發出的,而且琴音格外好聽。昨天順着琴音,他止不住地往那處尋去,最後卻到了杜家娘子的院落,才知道是杜家娘子的琴。想起那清雅的娘子,方子儒面上羞赧,連着一邊不懂事的四歲稚兒方文傑也一併朝他看。

方子儒成親後,對着妻子也算有禮,只是鄉野人家的姑娘,並不懂方子儒的那些書,平日裡只能盡力照顧方子儒的衣食,倒也貼心。成親一年後,替方子儒生下文傑便去了。方子儒請了隔壁王嬸看護着稚兒,總算長到四歲。

這文傑也是小人精,白生生得特別招人歡喜,別看才四歲,但卻比村子裡別家的孩子都要聰慧。這會兒瞧見自家爹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轉了兩圈便扭着肥嘟嘟的身子蹭到一邊。

“爹爹?”軟糯糯的兒音因爲刻意的討好顯得格外好聽。方子儒也是個呆的,從兒子能下地跑開始,不知被算計去了幾次,但每次對上兒子總是被逗得一愣一愣。村裡人瞧見,也都說這個孩子鬼精靈,這父子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也過得分外有趣。

方子儒心思不知怎麼的全飄到杜家娘子身上,冷不丁被兒子這麼一喊,便是心虛無比,臉上飄着紅暈連忙將小人兒抱起放到自己膝上,“傑哥兒可是餓了?爹替你熱玉米糊糊。”

這玉米糊糊可是村裡其他孩子羨慕非常的吃食,玉米糊誰家都有,可就只有方子儒會放冰糖進去,弄得甜滋滋地給方文傑吃。可見對這個兒子,方子儒也是極疼愛的,不然方文傑也不會生得這般玉雪可愛。

“爹爹是在想昨天那個姨姨麼?”

下了學的方子儒便自己帶孩子,從起初的手忙腳亂到現在的得心應手,方文傑也被照顧得很好。聽見琴音後,方子儒自己着了魔般的尋了過去,卻忘了手上還牽着兒子,是以方文傑也是知曉的。

方子儒被道出心事,面上紅得愈發窘迫,連忙喂兒子喝玉米糊糊,這般失態,饒是方文傑也品出不同來。唔,昨個兒還沒見到那個姨姨,不如今天去看看,要是他也喜歡,那就讓爹爹娶回來做孃親好了。

村裡不少人替方子儒說過媒,只是方子儒自己不願,那些女人不死心,知道書生最疼這個兒子,便是使勁慫恿他,久了有些事也就懂了。

所以等方子儒去授課的時候,方文傑蹬着小胖腿便往村外頭跑。來到杜如蘅院門口的時候,探頭探腦地往裡瞅,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只是看着,也不清楚昨晚上究竟是哪個姨姨在彈琴。

扣兒出來提水,就看見這麼個粉端端的漂亮男娃縮在家門口,心底可愛得不行,洗了個果子便衝他招手。方文傑倒也不認生,蹭過去先說了謝謝,然後才接過那果子來吃。扣兒玩心大起,掐了掐方文傑那白嫩嫩的面,“你是誰家的娃呀,怎麼跑到這河邊來了?”

方文傑轉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姐姐,我聽見昨晚上有人彈琴哦,好好聽。”人小鬼大的模樣,讓扣兒實在愛得不行。便是大戶人家,也叫不出這樣可愛的孩子,扣兒想着小姐有個娃娃陪着,也能心情好些,便衝方文傑露齒一笑。

“走,姐姐帶你去見那人。”說着將洗乾淨的果子一手端起,一手牽着方文傑,進到小姐屋裡。

杜如蘅果真同扣兒想的一樣,可是愛極了這個小人兒。方文傑這人鬼精靈,倒也不調皮,扣兒看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小姐的肚子,童言童語卻是每一句都透着歡喜味道,扣兒瞧着小姐舒展眉心的好看樣子,也是更加喜歡這個孩子。

等到了該吃飯的時辰,杜如蘅纔想起來,一手牽着孩子,一邊打手勢問杜如蘅,孩子是誰家的。方文傑一直奇怪這個漂亮的姨姨爲何從不說話,瞧着她比劃了兩下,扣兒姐姐便懂了,於是便纏着杜如蘅也要學。

杜如蘅讓扣兒問方文傑是誰家的,便是留飯總要請人和他家裡說一聲纔是。哪曉得方文傑死活不肯說,鬧得扣兒和杜如蘅又氣又急,要不是胡家嫂子送了一碗豬血來給杜如蘅補身子,兩人到現在還鬧不清這孩子是誰家的呢。

知道是方書生家的孩子後,杜如蘅請回去的胡家嫂子說一聲,免得家裡擔心。胡家嫂子往常沒少跟這個鬼精靈胡鬧,瞧他那古靈精怪的模樣,分明是有什麼陰謀,沒兩下也悟出點道道來。想着杜如蘅雖是有身子的,但也是和離後的清白女子,配方書生可不正好合適麼?

一大一小,莫名其妙地對視後,胡嫂子爽朗地應下來,然後是回去同方子儒知會一聲。這邊方文傑嘗着比爹爹那玉米糊糊要好吃太多的飯菜,正樂不思蜀,決定一定要帶這個姨姨回家。那邊只苦了方子儒,心底七上八下,卻是又甜又緊,只擔心傑哥兒弄砸了什麼事。

蘇家人同杜如蘅一直是分開用食的,扣兒煮好兩人的飯菜就直接端回房裡,蘇老夫人守着家裡的規矩,只同季如蘭坐一桌,伺候的人自然是上不了席的。老夫人看着季如蘭那食不知味的樣子,也放下筷子,這幾日便沒吃過一口精細的米飯,但老夫人總算吃得苦的,“季小姐,這般鄉野之地,也絕非你能留的地方,不如我請人送你回袞州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