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不覺間,立冬已過,再幾天,就是小雪了。
樹上的葉子幾乎已經掉光了,即便是午後暖陽,風中也夾雜着絲絲寒凜。
楓山一行後,已過三日。
“夫人,少爺爲您和小姐添置的冬衣已經送來了。”
聞聲,她擡首望去,卻見是周和。
她先是稍訝,隨即起身走了過去。
周和現在已不是她身邊的貼身侍僕,上次他因帶她出門而險些被司徒宇辭工,最後雖在她與晴兒的堅持下被留了下來,卻被遣到柴房去做些最粗累的重活。
爲此,她心中不無歉疚,也曾一直盤算着再過些時日,便再把他調回身邊來,但之後不久,司徒宇再娶新人,她因種種窘境圍困,心神愈疲,將周和的事不由自主的置於了腦後,周和也是很少出現在她面前,想必也是爲那日之事而愧疚......
她從周和接過衣物,淡淡一笑後,用手語比劃着問他:近來可好?
周和似是尷尬的點了點頭,憨厚的臉上有些許遲疑,恍若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會盡快幫你換工的。她繼續比劃着,心中有了幾分瞭然。
“不,夫人!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小的現在的工活很好,是.....”周和見她會錯意,連忙開口解釋,卻話到嘴邊又鈍止住。
她眉心微攏,心下卻是一悸,緩然斂首。
片刻,周和再欲開口時,她卻背轉過身去。
驀地,門外一聲帶着哽咽的“嫂嫂”傳來,讓兩人皆是一驚。
她轉身,卻見晴兒哭着撲到她懷中,她一怔,目染憂訝,心中陡然升起一番惑憐,輕撫着司徒晴,不知這個丫頭竟爲何如此傷心。
司徒晴淚眼汪汪的在她懷中擡起頭來,抽噎道,“嫂嫂...陸大哥他...他又要走.....”
原來,是爲陸少卿。
她輕輕一嘆,用帕子爲司徒晴擦拭着淚水,側首示意周和先行退下。
周和卻是腳步生鈍,遲疑了片刻,纔出了房門。
“我把荷包送他...他...都不要。”司徒晴咬着脣,眼淚止不住的流着。
她搖了搖頭,眼底盡是憐惜。
晴兒的這番少女情懷,終還是被傷了,其實晴兒的心意,陸少卿想必不會不知,但一來許是因晴兒年幼,他把晴兒當作妹子來看待,二來那人心底已是有了刻骨銘心之人.....
“陸大哥說,他只把我當作妹妹,他心中...心中已經有至愛的女子了......”司徒晴放聲而泣,她輕輕拍撫着晴兒,着實心疼,果真是那樣,陸少卿.....
殊不知,晴兒雖小,卻和司徒宇一樣,早熟而敏感,對自己的認定的人和事也有倔強的固執。這番剖白,所受的傷害,定是不輕。
“嫂嫂....晴兒不甘心....晴兒想讓陸大哥留下來,”司徒晴稍稍擡了頭,雖難抑哽咽,口吻裡卻多了一絲堅定,“晴兒會長大的,只要陸大哥和晴兒在一起的時間足夠長,陸大哥總有一天會被晴兒感動。”
聞言,她眉頭一顰,對司徒晴搖了搖頭,用手語道,“你還小不懂,感情一事只能講求兩廂情願。”
她知道這有些殘忍,可是,若真依着晴兒如此,日後,會傷的更深。
司徒晴卻是小嘴一撅,任性道,“連嫂嫂都不幫我!不信我!”語畢,小丫頭忽地退身,跑出門去。
見狀,她急慌的追了出門去,只是剛出門,便見不遠處陸少卿已是走了過來,司徒晴推開陸少卿,抹着淚徑自跑走,陸少卿似是想追,卻又在她後,頓在原地,她快走幾步,想要去尋晴兒,卻被陸少卿叫住,“弟妹別追了,讓她一個靜靜。”
她停步了腳步,心中卻依舊百感交集,擡眸望向陸少卿,他臉上雖亦有擔憂,卻又是隻能無奈的苦笑,“我一直把晴兒當作自家小妹,卻忘了她也個是大姑娘了,我不曾想過她的心思,這下子這丫頭定是得恨我許久了。”
她微微搖首,面露無着。情愛兩字,太多時候,只講求天時地利,錯了的時序和地點,便是連個開始也沒有,晴兒年幼任性,縱使情意不假,但太過天真,無法知懂。
“弟妹,我要走了。”
聞言,她一頓,該走的從來就不會爲誰停留,司徒宇曾對她說過,陸少卿是如風一般的男子.....
靜靜地,她對他頷首一笑,是溫潤柔和的笑容,清亮的眼睛裡暗含珍重。
“謝謝你。”陸少卿溫聲吐出這三個字,黑眸劃過一絲恍惚的不捨。
謝謝你,讓我又看見她.....
須臾,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笛,“陸某欲將此笛贈與弟妹,請弟妹務必收下。”
她目露困惑,不明已然,但卻見他一臉的鄭重,僵扯嘴角,緩慢遲疑地伸手接過竹笛,想必這就是那夜他所吹的笛子。
她對他清淺一笑,莞爾頷首。
他心口莫名地揪緊,當年他從芸兒手中接過此笛時,是不是看見的也是如斯笑容,“可不可以讓我對你說一句:對不起。”
她一愣,見他一臉的措然和恍惚,隨即瞭然會意。
他並不是想說給方若慈聽,他…是想說給那個曾經虧負過的女子聽....縱使,物是人非。
於是,她笑着釋然,點了點頭。
“對不起,”他聲音驀地有些粗啞,仿若如鯁在喉,而他最後那句“芸兒”,雖然低噶至極,但她卻清晰的聽見了。
她抿脣,思緒流轉着,驀然意識到,那個和她有着相似女子的原諒對眼前這個滿目痛楚的男人有多麼重要,她稍稍擡頭,仰眸望向他,臉上再一次露出了善意而溫柔笑容。
然後,她看見了男人眼中的淚水......
他閉上眼睛,一行滾燙的淚水,輕輕滑落。
......
拐角處,一個情竇初開的甜美女孩,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臉上的震悸一覽無餘,眼淚卻是依然在淌着......
*
日落之時,陸少卿便離開了司徒府。
司徒晴躲在房內整整一天都不曾出來,也不讓任何人踏進房門一步,一天下來不吃不喝,好勸歹說也不開門,雖不像上次陸少卿不告而別時,在屋裡放聲大哭,但卻聽得見屋內各種器皿被砸碎的聲音,司徒宇爲之氣急,命下人將門鎖砸壞,硬是闖了進去。
屋內一片狼藉,仿若遭劫一般,能砸的東西,被摔了個遍。
司徒晴蹲坐牀角,臉上猶掛淚痕。
司徒宇既氣又惱,喝聲質問,“你給我起來,看看你把這屋裡弄成什麼樣子!”
司徒晴恍若未聞,依舊坐在原地。
方若慈心悸,轉首對司徒宇搖了搖頭,司徒宇“哼”了一聲,卻不再說什麼,他知道比起他來,晴兒更聽她的話。
方若慈從丫鬟手中拿過食盒,走到司徒晴面前俯身蹲下,打開食盒,端出一盤司徒晴平日最愛吃的桃酥,司徒晴卻是別過臉去,臉上帶着她從未見過的冰冷和倔強,她扯扯嘴角,並未放棄,拿出一片桃酥放到司徒晴嘴邊,滿臉討好。
可是。
司徒晴驀地起身將她手中的盤子甩手打落地上,桃酥散了一地,盤子應地而碎,而她也因此蹲伏不穩,一把撐地,卻一不小心按住了碎了的碗片,瞬間嵌入掌心,鮮血即刻滲淌而出。
司徒宇見狀驚措,大步跨至方若慈面前,拾起她的手心,見那模糊的血肉一刻,心便像是被銳器割了一刀,駭怒異常,衝司徒晴咆哮道:“你該死才把你嫂嫂傷成這樣!”
方若慈嘴脣虛白的拽着司徒宇的袖角,縱使手中傷口疼痛不已,卻還是連連搖頭,她知道,晴兒不是有心的。
司徒晴僵怔原地,臉色煞白,緊咬着脣,半晌,卻是帶着微微的顫音固執的道,“是她自己非要過來的!”
“啪!”
片刻,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到司徒晴的臉上。
司徒宇怒不可遏的望着司徒晴道,“你再給我說一遍!”方若慈錯愕心悸,卻連忙起身雙手牢牢抓住司徒宇的手臂,對司徒晴不住的搖頭,目光中盡是痛悸糾結。
“是她自己非要過來的,誰要她裝好心了!”司徒晴卻惱羞成怒,口不擇言。
“你......”司徒宇切齒,再一次揚手,卻又硬生生懸在了半空。
即在這時,下人都唯諾着,不禁膽寒,而在一旁等了許久的江宛心,卻驀地上前,將司徒晴緊緊摟在了懷中,似是錯痛的轉首對司徒宇道,“晴兒不是故意的,相公要打就打我吧!”
方若慈也擋道司徒宇面前,顧不得傷口,雙手越攥越緊,鮮紅的血甚至印溼了他的白色衣袖,格外觸目驚心。
司徒宇終是憤然甩手,隨即一把捉住她傷了的左手,見她臉上的痛色越來越明顯,心中一凜,對下人大喊到,“快去把藥箱找來!”
下人一鬨而散,四處去尋藥箱。
司徒宇目露狠冽的望了司徒晴一眼,即使不發一言,也讓人能清晰的感觸到他的憤怒。
*
她掌心裡的傷口被層層棉紗包覆,藥效所帶來的痧疼卻在隱隱作祟,但她的臉上除了些許的蒼白之外,依舊是毫無介懷的淡然。
她伸出另一隻手,靜靜地撫上他的臉。
他蹙緊的眉頭始終都沒有鬆緩,目光由她的傷口移至她的臉上,“疼麼?”,他再一次開口問她,無法安心。
方纔大夫爲她包紮時,那一道深嵌的傷口,彷彿也跟着在他心口劃上了一刀,持續的疼着。
她笑容溫柔,輕輕地搖了搖頭。
“晴兒這丫頭!”司徒宇神色凜了起來,一股無名怒火油然。
晴兒雖然些任性,但平日裡也是極爲懂事的丫頭,對方若慈這個嫂嫂更是喜歡的不得了,而適才種種,卻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儼然蠻橫無理,對她更是帶着莫名地牴觸。
她目染隱憂,亦是不知爲何晴兒會如此,雖也是疑慮,知晴兒定不是有意,但無法否認,心裡確實有一絲心酸。
他的嘆息聲沉重而清晰,她擡首看見他眉目間的糾結和疲倦,如是握住他了半握的左手,又是淡淡一笑,搖搖了頭。
他回握住她的手,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任是波瀾橫生,但他給的溫柔疼惜,卻是不假,晴兒多半也只是因爲心傷,那個丫頭是個懂事純善的孩子......
她的丈夫和小姑,已是如今這世上對她最重要的人......
屋內靜寂無聲,他們相互依偎,看着夕陽收起最後一絲餘暉,天黑的,越來越早了。
*
翌日,當她把新做的冬衣親自拿去給司徒晴時,司徒晴的冷淡多少有了緩和,望着她的眼神也添了些許疚然,卻是依舊不言不語。
你來試試新衣裳。她比劃着,對司徒晴道,臉上掛着清淺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
司徒晴卻是不動,抿着脣站在一旁。
片刻,她將衣服展開,然後想要拿到司徒晴面前比量是否合身,司徒晴本能的別首側身,卻又因看到她手上包紮的棉紗而不由地低下頭來。
她一頓,心中卻是有了一絲暖意,須臾,司徒晴稍稍擡眸望她,因她溫柔如許的笑容而越發內疚,“嫂嫂”,司徒晴終是喃言啓口。
那秉竹笛,是陸大哥的隨身之物,絕不會輕易送人的。而陸大哥走前對嫂嫂所說種種,更是極不尋常,她躲在角落,盡收眼底,莫名覺着被欺騙了,她那麼喜歡嫂嫂,把自己的心意都說給嫂嫂聽,卻不曾想......
昨天她的一番所爲,卻是太過荒唐....即便,陸大哥所說的那個女子,是嫂嫂.....她也不應該如此的......
嫂嫂這樣的人兒,從來都不會故意去傷害人。
“對不起。”司徒晴微微哽咽,說不出的難過。
聞言,她心憐的看着司徒晴,輕輕搖頭。
“嫂嫂,.....你爲何不告訴晴兒,陸大哥對你.....對你有意。”一行淚珠滑落,一張小臉顯得委屈極了。
她先是一愕,隨即瞭然意識到,晴兒昨天定是看見了陸少卿贈笛一幕,心下無着,連連搖首,用手語比劃道:事實並非如此,陸公子絕非此意。
司徒晴目露困惑,卻是依舊止不住的抽噎,“那....陸大哥爲何贈你....他隨身的竹笛,還.....”還像是哭了.....
她眉心蹙攏,始終都搖着頭,心中一番掙扎之後,終是比劃道:陸公子的一位重要的故人與嫂嫂的樣貌相像。
司徒晴從來便是聰慧敏感,會意之後,緩道,“所以,陸大哥只是因爲嫂嫂的樣貌與故人相似而如此?”
她微微頷首,便又聽見,“那...陸大哥的那位故人是誰?”
她抿脣低思,告訴晴兒與她相似的是那人的愛人,依着晴兒這麼早熟的性子,怕是又會多想.....
可是。
“是....陸大哥心愛的女子麼?”
聞言,她一悸,想要否認,卻又不想欺騙。
見狀,司徒晴靜靜斂首,哽咽卻是漸漸停了下來。
良久。
她纔在聽見幽幽的一句,“嫂嫂,是晴兒太天真了。”
只是容貌相似,陸大哥就能如此,足見,那女子在陸大哥心中的地位多重......
她拿出帕子,爲晴兒拭淚,眸中盡是無聲的關切和憐惜。
“可是,嫂嫂....這是我第一次想把心交出去.....”沒有辦法,輕易地就能收回來。
她將小丫頭摟到懷中,又聽見了嚶嚶的哭聲。
第一次把心交出去......
然後,摔了粉碎。
她知道,那有多疼......
久久,當司徒晴擡眸望着她溫柔的容顏時,忽地那麼羨慕,又那麼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