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的薄雪在這片花圃裡還未化淨,光禿零落的枝葉被細細的雪粒壓着,在寒風中無助而倔強的搖擺,仿若不甘,如今這落雪的寒冬已是不屬於自己的花期。
他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蕪,靜靜地迎風而立。
除了他,也許沒有人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而他,也以此爲注,再一次賭她的不捨和出現。
他明明知道,這無疑是讓她爲難,甚至是在涉險,上次一事,他從周和那裡得知後,他便一再的告誡自己,寧可一生都承受這相思之苦,也不再使她有絲毫的牽絆。可是,隱在心底深處的卻是想要拋卻一切,用盡其極,把她奪過來,讓她不再膽戰心驚,不再傷心委屈......
他一直記怨她的辜負,因看見她和丈夫的恩愛而痛苦折磨;他希望她能幸福,卻又害怕她因幸福而將他徹底遺忘......
他苦苦隱忍剋制着在胸臆間盤亙已久的愛恨激盪,即便擁有了功成名就的一切,內心深處卻總是像缺了一塊,無人能填。
邊關戰事再起,他主動請纓,一面是因保家衛國,本就是男兒本色,更何況,如今的他縱使一戰成名,但終究是歷練尚淺,根基不穩。另一面,卻是隻爲了離開京城這個充滿是非和過往的地方,心中的空洞,讓他越留戀越想遠離.....
馬蹄聲由遠而近,他側首望去,心下一悸,隨之快步而去。
又是一陣寒風過,他身後的百花殘終是倔強的抖落了最後一顆雪粒。
*
她眉目間的憂傷,一瞬間,便刺傷了他。
下了馬車,她裹着厚着的冬衣站在他身邊。
“我又讓你爲難了。”他落落開口,恍若暗啞。
她輕咬脣,搖了搖頭,無論如何,都是她決定來的。
“你過得好麼?”千言萬語,突然,不知從何說起。
她微微仰眸看他,頷首點頭。
他無着的扯了扯嘴角,她過得真的好麼……縱使聽說司徒宇納妾之後並沒有冷待她,但是又能好到哪裡去,既然司徒宇能在她過門未及一年便又新娶,而像她這種不懂心機和爭寵的女人,真的能不受委屈麼......
“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十八歲那年,他曾諾下會陪她渡過每個生辰,可是,來年他便參軍而去,她十九歲那天,是不是等了他很久.....他恨她的相負,但是,他又何嘗不是沒有兌現自己對她的承諾......
她斂首低眉,心中沒由來的一陣酸楚,卻又夾着些許慰藉,他果然,沒有忘記。
須臾,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帕包,輕輕的打開,一枚黃燦奪目的金釵即入眼簾。
“這是我親手打的。”他輕聲道。這枚精緻的金釵,是他花了數日親手爲她打的,從融金,到段形,都是他一手而成。
他知道嫁入司徒家,金銀首飾她定是不缺,可是,卻不會有如此的獨一無二之物。
她伸出手,略帶遲疑拾起金釵,再擡首時,滿目的感動竟是一覽無餘。
“你可喜歡?”他凝望着她,將她眼角處的那滴清亮的晶瑩看在眼底。
她點了點頭,嘴角揚起的弧度卻夾着一絲苦澀。
他從她手中拿過金釵,她仰起清眸,看着他微微俯身,將釵小心翼翼的插在她黑亮的髮髻上。
“你好美。”他目光灼灼,真切的聲音如同那年初見般時的溫柔和煦,不掩歆慕。
她斂睫顰眉,不敢看倒影在他漆黑瞳眸中的自己,那樣的眼神,勾扯着過往回憶,一點一滴,深入心田,卻是一番澀然,抽緊的心口,隱隱泛着疼......
他本該是恨她的,她沒有等他回來便另嫁他人,她還一再的傷他,以那樣決絕的姿勢......
他應該恨她,然後讓自己過的更好,與愛他的人白首到老,來報復她的辜負......
可是,他沒有。
他記得她的生辰,他親手打了金釵相贈,他心中對她的牽念從來沒有斷過......
這樣一個男子,真的讓她心疼,可是,除了傷害,她卻什麼都再也給不了他。
“我不會再讓你爲難,這是最後一次。”他宣誓般的音語在她耳邊蕩起,只有他知道,這句話說的有多苦。
三年戎伍生涯,戰場之中,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他也許早就在一次次殺戮中慘死,他每走一步,都是踩着遍野橫屍,那時,心底對她的思念和承諾,是能收容他的唯一一個有溫暖的地方......
久而久之,想念和牽掛,如同深入骨髓的血滴,成了他活下去的必須。
而如今,她已不是他的了,甚至他連思念和相見的資格都已經沒了......
“若慈,我是不是從來都沒對你說過再見。”當初,他選擇留書,而非見面道別,最大的緣由,是他知道自己面對她,他連口都開不了,他永遠都不會捨得,不會捨得——離她而去,說那一句:再見。
她沒有點頭,淚水落得無知無覺。
“別哭。”他聲音驀地有些低啞,終是難以剋制的伸出手撫去她臉上淚珠,然後,他輕聲說,“若慈,再見。”
她不知那是不是她幻覺,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的顫抖。
她閉目,深抑呼吸,又凝噎而出,她握住爲她拭淚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寫下兩個字:珍重。
“嗯,珍重。”他的笑容明朗,只是那雙炯然的黑眸中滲出難以剋制的清亮。
她笑中帶淚,緩然頷首,輕輕轉身,一步一步,再一次,離他而去.....
......
馬車疾駛,她掀開錦簾,遙望那人迎風而立的孤單背影,她將頭上金釵悄悄取下,牢牢地攥在手心,也許,她永遠都不會再將這隻釵插在髮髻,但,她會將它永永遠遠的收在心底。
......
相知難,相負易。寧相思,毋相依。
就當此生此世,我們相知相負,縱使相思,再難相依。
*
半個時辰。
司徒府門前。
馬車猝然而停,讓她一個踉蹌撞到了額頭。
驀地,錦簾被橫然掀起。
“怎麼,見老情人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愕然僵怔,望着眼前人陰冷的臉色,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
陰霾的天際下,又開始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