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飛來片片紅?”
按察使張其廉等人正要喝彩,卻又覺得不對,這詩句不通啊,柳絮是白的,怎麼就紅了呢,在座者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卻無人知道此句出處,想必不是古人的詩,而是鐘太監杜撰胡謅,雖說要奉承這鐘太監,但指鹿爲馬這種醜事倉促間還真做不出來,一時間衆人面面相覷,都等別人先誇,然後隨聲附和。
鐘太監見衆人尷尬的臉色,也醒悟不對勁,白臉紫脹,羞愧難當,他是個附庸風雅、很要面子的太監,督管織造之餘,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宋詞、元曲,常常背誦,平曰就喜與文人雅士交往,自認爲在太監當中他的學問是頂尖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謅出這麼一句詩來,只顧着把“飛、紅”二字嵌進去,沒顧上詩意不通了——張其廉清咳一聲,勉強笑道:“公公此詩煉字翻新出奇,意境絕妙,下官佩服,佩——”
眼見鐘太監那張臉就沉了下來,張其廉心道:“糟糕,這太監惱了,這時奉承他反倒是譏諷他了。”
張其廉啞口無言,別的人自然更不會貿然說話,有的則在心裡冷笑,正要看鐘太監和張分守的笑話——星宿閣上鴉雀無聲,氣氛冷得象冰,正在閣中諸人尷尬至極之時,忽聽閣外一個清朗的聲音道:
“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張其廉忙問:“是誰?快請進——”如遇救星、如蒙大赦,趕緊站起身來迎出閣去。
……張原是看着族叔祖張汝霖、老師王思任,還有徐知府、侯縣令一羣人陪着一個蟒袍玉帶的太監從城隍廟畔經過往星宿閣去的,鐘太監身邊的那個頭戴金邊忠靖冠的官員想必就是按察使張其廉,張原心道:“這太監風光啊,三品高官陪着遊山賞燈,苦讀詩書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去當太監,嘿。”看了一眼商澹然——商澹然再聰明也猜不到張原這時在想什麼,看着山巔那麼多人,瞟了一眼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還上去嗎?”
商周德道:“既到了這裡,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在龍山之巔可以遠眺會稽城,白馬山都能看到。”
小景徽歡喜道:“好啊好啊,快去,快去。”
張原看到能柱大步從蓬萊崗上跑下來,趕忙叫住,問那六盞燈懸於何處?
能柱撓頭,張原提醒道:“燈面繪有牡丹花下青蛙、薔薇花上彩蝶——”
能柱一拍腦門,喜道:“小人記起來了,那六盞燈就懸在星宿閣外
。”
張原又道:“能柱,你帶着望遠鏡沒有,借我一用。”
能柱道:“小人正是要回去取望遠鏡呢,三公子罵了我一通。”說罷,大步去了。
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上去吧,從這裡到星宿閣也不過數百步。”問小景徽:“小徽還走得動嗎?”
“走得動。”小景徽蹦跳了一下,表示她有的是登山的氣力。
一行人上了蓬萊崗,一路看燈,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商氏幾個婢僕小心翼翼護在三位小姐身邊,蓬萊崗頗爲寬闊,三三兩兩的人人鋪席而坐,鼓吹笙簧、宴歌弦管,熱鬧非凡,還有數架大燈棚,棚內掛大燈、小燈上百盞,大燈上畫着《四書》和《千家詩》故事,景蘭、景徽小姐妹一一去看,興味盎然——在蓬萊崗上盤桓了兩刻時,再向龍山之巔攀去,卻聽身後有幾個人同聲喝道:“讓一讓,讓一讓。”
豪奴喝道開路啊,沒看到馮虎的禁令燈籠嗎?
張原回頭一看,只見幾個身形長大的家丁一路吆喝着大步而來,後面是幾個清客和家奴簇擁着一個青年公子快步上山——商澹然早已退在一邊,背過身去,張原也就停下,立在她身邊。
那羣豪奴清客從張原、商周德等人身畔經過時,那青年公子眼神放肆地看着商澹然背影,又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眼睛一亮,放緩腳步,再盯着張原看了一眼,走了上去,邊走還回頭來看,腳下一絆,差點摔一跤——商澹然在月色燈影下尤爲美麗,而身穿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黑色長裙的穆真真肌膚如雪,也極爲吸引人目光,這一路走來上山下山的人極多,交臂而過都會互相打量,這很正常,但方纔那青年公子眼光卻讓張原頗不舒服,心想:“這是個什麼人,山陰應該沒這號人物,說不定還會來搔擾——”
上到山巔,商澹然看到她繪畫製成的六盞精美燈籠正懸在星宿閣樓前,便一左一右拉着兩個侄女的手立在閣邊觀看,張原陪在她三人身邊——小奚奴武陵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欣喜道:“少爺,我就知道少爺會到這裡來看自家的燈,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一會了。”
張原笑道:“小武你倒來得快。”
這時聽到星宿閣內羯鼓傳花行酒令,張原眼力不佳,耳朵卻是極尖,聽到了鐘太監那異於常人的嗓子吟出“柳絮飛來片片紅”這一胡謅之句,原本笑語喧譁的星宿閣就是一靜,沒人出聲了。
張原心道:“鐘太監出醜了,我是不是該幫他一把?嗯,結交一個有權有勢的太監對我以後絕對是有幫助的,不管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只要對我行大事有利我就不會拒絕,國難將臨,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和事嘛,當然,騎兩頭馬說話左右逢源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很可能兩頭不討好,這,就要看我的手段了——”
張原心思急轉,朗聲道:“柳絮飛來片片紅,此詩有出處,乃是元人詠平山堂詩,用來應對‘飛紅令’,果然妙絕。”
果然,閣中有人即應道:“是誰?快請進。”迎出來的是浙江省按察司的長官張其廉——繁燈照耀,張其廉見張原年齡不過十五、六歲,而且是青衣儒童,不免有些失望,問:“你真知道那句詩的出處?”
張原躬身道:“正是。”
張其廉這時也顧不上那麼多了,讓這少年進去攪攪局也好,說不定就把那尷尬場面糊弄過去了,只求鐘太監不要太着惱,便招手道:“請進
。”帶着張原進到星宿閣中。
張原一進來就八面春風,向族叔祖張汝霖、向老師王思任、向徐知府、向侯縣令一一施禮,熟絡得很,倒把按察使張其廉給搞糊塗了——張汝霖起身笑呵呵道:“鍾公公、張分守,諸位賢達,這是我張汝霖的族孫張原張介子——張原,趕緊拜見鍾公公和按察使張大人。”
張原便向首座的鐘太監施禮,向身邊的張其廉施禮,張其廉輕拍前額作回想狀,說道:“張原,我在杭州聽過這名字,王提學有一次提起過,說山陰張原小小年紀寫得一手好時文,就是你?”
張原含笑叉手道:“那是大宗師過譽,小子才疏學淺,如何當得。”
原來眼前這個少年真的是王學道誇讚過的少年才子張原,張其廉喜道:“山陰張氏出才子啊,那你且說說‘柳絮飛來片片紅’出自元人哪首詩?”
張原朝首座的鐘太監一拱手,說道:“鍾公公博學,小子好生敬佩,這‘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頗爲生僻,難怪在座賢達一時都記不起來,此詩乃元人詠平山堂之句,廣陵瘦西湖有歐陽修建的平山堂,獨佔湖山之勝,後人題詠甚多,小子也記不清到底是何人所作,但那四句詩尚能記憶——”
吟道:“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星宿閣內又是一片寂靜,隨後便是喝彩一片:
“妙!妙極!”
“夕陽返照,桃花灼灼,那柳絮飛來看上去豈不就是紅的了,絕妙!”
“此詩用詞尖新,正是元人仇遠、楊鐵崖輩的詩風。”
“……”
張其廉大喜,趕緊恭維鐘太監道:“鍾公公博學強記,下官自愧不如,這等絕佳好句我等卻以爲詩意不通,慚愧啊,慚愧。”
徐時進等人也跟着大聲“慚愧”起來,一時間氣氛熱烈,座上官紳名士一個個自我檢討,愧對鍾公公,歎服鍾公公大才,只有張汝霖、王思任笑吟吟看着張原。
那鐘太監被衆人這麼一頓狠誇,已經忘了這句其實是他臨時胡謅的了,還真以爲元人有這麼一首詩,轉惱爲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這個這個,咱家還真記不清了,只記得這一句,這位張公子倒是記得全。”
張原謙虛道:“在下是去年在一本前人集子中偶然翻到這首詩,在下年幼,讀書不多,所以還記得全詩,鍾公公是讀書太多,多年前讀過的詩自不可能一一記憶,但一遇‘飛花令’,這‘柳絮飛來片片紅’之句便油然升上心頭是不是?”
鐘太監點頭道:“是的,就是這樣。”喜笑顏開,覺得這少年真能理解自己,對張汝霖道:“肅翁,你這個孫兒聰明,前程不可限量。”
張汝霖笑道:“公公過獎,張原是王季重先生的弟子,多由季重教導。”
鐘太監便對王思任道:“謔庵教得好,教得好,教導有方。”
張其廉見鐘太監眉開眼笑、心懷大暢的樣子,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這附庸風雅又喜怒無常的太監可不好侍候,今夜多虧了張原,只是那詩真的是元人的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