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眉、尖下巴的皇長孫朱由校開口便問:“張先生幾時去朝鮮,又幾時回來?”顯得依依不捨的樣子,少年朱由校養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祖父和父親給他的感覺是恐懼、嚴厲、多疑和隔膜,母親王才人多病,不能常在一起,西李對他並不慈愛,魏進忠、魏朝這些內官對他倒是百依百順,但這些人都是奴婢,不能給他情感的依託,他很依賴乳孃客印月,對客印月的感情似戀母又有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只有張原給他對等的而非教訓式的教導,朱由校覺得張先生既值得尊敬又可親近——
張原作揖道:“殿下安好,冊封使團已定於本月二十二日啓程,來回總要半年,望殿下多多保重。”
朱由校道:“張先生也多保重,回來爲我講朝鮮見聞。”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告辭,朱由校讓鐘太監和小高送張先生到東華門,他和客嬤嬤立在大片大片盛開的罌粟花邊目送,客印月望着張原的背影,眸光意韻複雜,她想起自己十六年前的誓言:
“誰能殺死佟奴兒,我布喜婭瑪拉就是誰的女人!”
時光匆匆,今年她都已經三十二歲,當年的女真族第一美人成了葉赫老女了,真是可悲啊。
……
張原從東安門出了皇城,這時大約是巳時末,春陽朗朗,道路邊樹木青蔥,枝葉濾下閃爍光斑,來福、汪大錘。還有身材魁梧的馬闊齊和矮小乾瘦的舍巴就站在樹下等着他,這兩個土兵簡直愚忠,秦良玉臨別時叮囑他二人要保護好張原,所以現在張原走到哪裡他們兩個就跟到哪裡,張原有時讓他們不必跟隨,他們卻不聽只顧跟着,他們只牢記秦良玉的話。這讓張原略感無奈——
幾個人繞過大明門往李閣老胡同行去,剛走到西長安街,卻見武陵匆匆跑來。叫道:“少爺,大小姐到了,若曦大小姐到了。還有陸姑爺也來了。”
張原大喜,他知道姐姐張若曦上半年會來京城,沒想到三月中旬就到了,當下加快腳步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見姐夫陸韜坐在門廳喝茶,廊下箱籠一大堆,一羣婢僕正忙忙碌碌整理——
張原與姐夫陸韜寒暄了幾句,二人一起入內院,張若曦正與商澹然和穆真真正在階墀上坐着說話,小鴻漸在張若曦懷裡咿呀學語。眼睛烏溜溜看着姑母,笑嘻嘻也不認生。
“小原,哈哈,蓄了鬍鬚,還穿着鷺鷥補子的官服呀。”
張若曦眉開眼笑。抱着侄兒起身,上下打量弟弟張原,心花怒放的樣子,狀元郎啊,她在青浦都顏面有光,都知道她是新科狀元的胞姐。她在陸家的地位現在是當家作主一言堂。
張原笑道:“姐姐、姐夫辛苦,我還以爲你們要下月纔到呢。”
張若曦道:“不早點趕來怎麼行,你都要去朝鮮了——我們的船在滄州遇到了西張爾弢叔的船,修微也在那船上,得知你可能會去朝鮮,我就命船工日夜兼程,提前了兩日趕到京中。”
張若曦去年是在山陰過的年,兩個兒子留在了東張,她與丈夫陸韜正月初三便離開紹興,一路在杭州、青浦、蘇州、南京逗留,直至北京,說起父母雙親,身體都健朗,伊亭的雙胞胎很可愛,稍慰張母呂氏思念乖孫小鴻漸之情,張母呂氏還讓女兒帶了不少紹興特產來京,醃鰣魚、豆腐乳這些都是張原最愛吃的,會稽的商周德也託張若曦帶了好多禮物送給京中的兄長和小妹——
張若曦很忙碌,用了午飯就與夫君陸韜還有武陵、雲錦去朝陽門外碼頭指揮卸貨,她這次從青浦隨船運來了松江精棉三千匹、提花綢緞一千二百匹,其餘飛花布、織花絨布、斜紋布、棋花布總共八千匹,還有紹興精葛布一千五百匹,滿滿裝了兩船,除此之外,還有白銀五千兩供盛美商號北京分號擴張之用,張若曦準備在京中待到王微回京把商號交給王微管理後再回江南——
經過近四年的擴張,現在的盛美商號在青浦擁有桑林一千六百畝、棉田三千多畝、棉戶兩百一十戶、蠶戶兩百五十戶、織戶五百八十戶,有花機、腰機、綾機、綢機這些織機共七百多張,每年可產棉布、絲綢等織物五萬匹,已經是松江府紡織業數得上號的大商家了,在紹興、杭州、松江、嘉興、蒙族、南京已經有了十家分號店鋪,照這樣的勢頭髮展下去,再有三年,棉、綢年產量應該能上十萬匹,沿京杭大運河的城鎮都應該有盛美商號的店鋪,萬曆末年,松江府每年的棉、綢產量將近兩千萬匹,所謂“衣被天下”就是說松江一府的棉布產出就能讓大明百姓穿暖,所以說盛美商號即便達到十萬匹的年產量也依然有很廣闊的發展空間——
出使在即,張原白日裡除拜訪官員之外,還要安排翰社書鋪、鏡坊之事,又與文震孟、錢士升等翰社同仁舉行了一次聚會,商議翰社發展的相關事宜,而到了夜裡,張原要回復各地友人的書信,這些信必須在他出使之前送出去,所以接連幾日都要寫到深夜子時——
三月二十日亥末時分,婢僕們大都已入睡,張若曦因爲日間勞累也已去西廂房歇息,張原還在書房寫信,穆真真陪在左右,張原道:“真真,你去睡吧,你不能熬夜。”
穆真真微笑道:“婢子午後睡了一個時辰呢,現在睡不着,想陪着少爺。”
張原擱下手中筆,摸了摸穆真真豐腴的臉頰,瞄着她那挺得老高的肚子,抱歉道:“行程已定,不然是要等你生了孩兒再動身的——”
話沒說完,忽見穆真真眉頭蹙起,呼吸也有些急促,張原忙問:“怎麼,腹痛了?”
穆真真點頭,這兩天她常會腹痛,都是過一陣就好了,可這次卻一陣痛似一陣。
張原趕忙叫穩婆來看視,本月初商澹然就讓人找好了兩個穩婆,其中一個穩婆就是爲素芝接生的,住在崇文門內,另一個家在永定門外,因爲住得遠,怕臨時無法傳到,從五日前就守在張原寓所,以備穆真真夜裡分娩,這時聽說穆真真腹痛難忍,這穩婆便扶穆真真回房,關上門稍一檢查,就對門外候着的張原道:“陽水破了,快生了。”
剛睡下的張若曦聽到動靜披衣起來了,商澹然還沒睡,正給小鴻漸餵奶,趕緊吩咐來福駕車去崇文門把那個穩婆也請來,宵禁對分娩、報喪這些事是不禁的,生與死都是大事,遇到盤查的軍士說清楚就行——
張原在四合院中踱步,穆敬巖在垂花儀門外等候消息,都是提心吊膽,雖然這穩婆說穆真真胎位正,應該不會難產,但腹中的胎兒是會動的,說不定就會在分娩前一刻轉個方向變成腳朝外,這很難說,南京的小手婆婆又不能專門養在家裡專爲他張氏女眷接生——
一個時辰過去了,崇文門的那個穩婆也接來了,穆真真還是沒生出來,也沒聽到呻吟聲,無聲無息的,穆真真吃得苦、耐得痛,除非失去意識才會呻吟喊痛,清醒時總是咬緊牙關不吭聲的,崇文門的那個穩婆卻要讓穆真真叫一叫、喊一喊,腹中的孩子是喊出來的——
商澹然挽着張原的手臂安慰道:“張郎不必擔心,陽水破了以後半天、一天甚至幾天才生下來的也很常見,頭胎分娩是要困難一些,真真體質好,定會母子平安的。”
張原點點頭,說道:“這時才知道去年你分娩時的兇險,我沒陪在你身邊真是不應該。”
商澹然柔聲道:“張郎是進京趕考啊,又不是故意不陪我。”口裡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有些後怕,若不是王微請的小手婆婆及時趕到,她真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張原——
半殘的月亮橫過四合院上空,已經是寅時初了,西廂房穆真真臥室裡動靜逐漸加大,穩婆讓穆真真使勁,院中的張原雙拳也不自禁地緊握,陡聽兩個穩婆歡喜道:“啊,生出來了,是個男嬰,母子平安——”
張原大喜,但還沒來得及高興,卻又聽一個穩婆道:“這嬰兒怎麼不哭!”
張原的心又提了起來,聽得另一個穩婆道:“眼睛烏溜溜呢,打他一下屁股。”隨即就是“啪”的一聲,便有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
張原熱淚盈眶,趕忙走到垂花儀門對穆敬巖道:“穆叔,真真生了,是男孩。”
穆敬巖喜得直搓手,連聲道:“聽到了,聽到了,好極了,好極了!”
山陰習俗,產房未收拾乾淨,男子不能入內,天亮時,張原和穆敬巖才被允許進房探望,穆真真躺在牀上,頭髮有些亂,精神很好,身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胎髮微黃,穆真真伸手摸了一下嬰兒的額發,笑眯眯問張原:“少爺,這孩兒有名了嗎?”
張原俯身細看這個嬰兒,歡喜道:“名已取好,叫張鳴謙,與他哥哥鴻漸的名一樣,出於《周易》。”
————————————————————
好了,穆真真生了,張介子不能再賴在京中不走了,明日出京,大幕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