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六的原名叫孫建,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名字,也沒什麼特色可言,只是在本家衆兄弟中排老六,所以才被稱作孫老六。時至今日,叫他本名的人反而比叫他“老六”的人還要少一些。但實際上,他眼下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離“老”這個字還差得遠呢。
眼下,整個燒烤店裡面也只剩下一個客人。老闆到後廚收拾去了,前堂這邊也就只剩他和那位正在用慢悠悠的動作吃着肉串的客人。
由於那位客人是背對着門口,孫老六也看不清楚她的正臉,只是只能通過背影來觀察一下。這是一個素雅的女人——至少看上去是的,穿着白色的便服,裙子不長,下面露出兩條結實緊繃的小腿和穿着涼鞋的雙腳。雖然這衣服更像是夏天穿的,不過孫老六對於城裡的女人不管什麼季節都穿夏天的衣服這種怪癖都已經習慣了。讓他感覺到比較不和諧的,就是這個女人有些過於端莊了,和這家狹小的燒烤店反而很不配。只不過,想吃什麼,去哪兒吃,那都是人家的自由,他也不能把客人趕出去吧?
眼看着盤子裡的東西幾乎空掉了,女人站起身來,看樣子是要付錢了。孫老六趕緊站起身來迎上去,這纔有機會看到那女人的正臉。
真幸運,這個女人可不像是那些“背影派”,只有背影好看,正面卻一塌糊塗。這個女人雖然不能說十分漂亮,但是……怎麼說呢,應該是很有韻味的那一種吧。孫老六在她面前愣了一下,連她手中遞過來的鈔票都忘了接。
……這個女人,自己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一剎那間,孫老六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那個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拿着鈔票的手略微一擡。孫老六下意識地接過鈔票,只感覺似乎連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也一併接過來了似的。
他慌慌張張地跑向錢櫃,翻開抽屜給她找零。本來他們這樣的夥計身上會專門配一個找零的錢袋,只是臨近打烊的時候就被要結算的老闆收走了。他也只好到錢櫃去翻找一下了。
誰料,當他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店裡空空蕩蕩的,卻哪還有剛纔那位麗人的影子?
已經走了?但是連找零都沒拿?
“喂!”他一邊大聲喊着一邊朝門口跑去,“客人,沒拿找零!客人?!”
他站在門口左右張望着,但是在這條人跡稀疏的道路上,哪裡還看得到那名女子的身影?
往哪兒去了?
他焦急地左顧右盼着。其實忘記拿找零是客人自己的事情,他完全沒必要緊張成這樣。但是,他卻偏偏就有這麼一種強烈的衝動——要把錢給她送去!到底爲什麼這麼執着,他也說不上來,只是潛意識裡面把這當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這個時候,他能夠醒悟過來,或許一切還來得及,只是……他卻沒有。
左邊是小吃一條街的中心地帶,那裡現在還有不少店家沒收攤,燈火通明;而右邊的道路則已經是一片漆黑了,如果有人往那邊去的話,只要走幾步就看不見人了。
這時候,身後傳來了老闆的大嗓門:
“孫老六!你這半天干什麼呢?老早就沒客人了,還不趕緊收拾收拾?你把錢櫃子打開幹嘛?哎!你上哪兒去——”
如果這時候,他能夠停下來,聽聽老闆說了什麼,也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惜的是……他恍若未聞一般,徑自朝街道右邊那連星點燈光都沒有的地帶衝了過去。背後老闆氣急敗壞的喊叫,彷彿已與他完全無關了。
找到那個女人……
他從早已關門的諸家店鋪門口跑過,眼前早已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這一段路還算平坦。只是他心裡卻不由得翻了嘀咕:那女人走了幾步路而已,爲什麼自己到現在都沒有追上?哪怕對方也是用跑的,但畢竟穿的是涼鞋,能跑多快?
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被從街口那邊吹過來的涼爽夜風洗了把臉,他才感覺清醒了一些。
真是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殼。
完全沒必要追出來嘛,這下可好,回去又要被老闆訓斥了。
但是,剛纔卻彷彿有一種意識在牽引着他似的,腦袋什麼都沒想就這麼跑出來了。現在想來,那還真是不一般的傻。
眼看着已經跑到街口了,這邊由於有路燈在,所以還亮一些,至少能讓他把車輛看個清清楚楚。程都果然是個大城市,直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還有這麼多車。
他站在路邊吃了不到半分鐘的汽車尾氣,再看不到那女人的身影,想來恐怕是找不到了,或者對方其實走的不是這一邊。不管如何,再在這裡待下去,老闆一發火,炒他的魷魚都有可能!還是儘快回去的好。
這樣想着的時候,他下意識朝馬路上瞄了最後一眼。
一輛卡車從他眼前緩緩地駛過。
孫老六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他彷彿看到,那輛卡車的車輪之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從地上爬起來,一雙毫無生機的眼睛看向了自己——
沒有!
他晃了晃腦袋。
對,那輛卡車已經順着馬路駛向下一個十字路口,那裡沒有什麼渾身是血的人,也沒有誰會注意到自己。
僅僅一瞬間的工夫,他感覺周圍的空氣都似乎降低了一度。
沒事的。他安慰着自己。只是幻覺罷了,當初那件事誰都不知道,沒有誰會來找自己復仇。再說了,他又不是故意的,那只是個意外……沒錯,只是個意外而已……
其實孫老六在城裡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畢竟在當初一起來城裡的衆兄弟中,他是有B型車輛駕照的,開大貨車完全沒有問題。
但是,他卻有了一個毛病。
偶爾,看到卡車的時候,他就會產生像剛纔那樣的幻覺!無比真實的幻覺!尤其當在夜晚的時候,那種幻覺就更加容易出現!因此,他不敢再去找和卡車有關的工作。
這件事情,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因爲產生這種恐怖幻覺的原因,他很清楚。
在一年多以前的那個夏夜,他們揹負上了兩條人命。
但孫老六和別人不同,如果說他們身上的罪業只有兩條命的話……
而他,欠下了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