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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手裡的工作,葉川關門落鎖,一溜小跑的到路邊打了個車直奔東大街稻花村。
稻花村是個挺大衆的菜館,因爲菜做得不錯,價錢也公道,所以生意十分興隆。葉川來得晚,已經過了平常的飯點兒,但是一眼掃過去,大堂裡仍然挑不出幾個空桌來。雖然也不見有什麼人大聲喧譁,但是因爲人坐的滿,一進門葉川還是有種鬧騰騰的感覺。
邵凱帶着他那幫室友在上包廂裡已經拼上酒了,葉川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邵凱舉着酒瓶子在哪兒裝酷。葉川一下子就樂噴了,“行啊你,都學會拿瓶子幹了。”
邵凱放下酒瓶子就竄了過來,按着葉川就開始掏兜,“禮物呢,禮物呢。”
葉川很是嫌棄,“瞧你那點兒出息。”
他給邵凱買的禮物是一個芝寶打火機,外殼做了打磨處理,上面鏤着一個帶翅膀的小精靈。葉川一直覺得這個圖案應該是女菸民用的,但是架不住邵凱喜歡。邵凱從他大衣口袋裡掏出那個小盒子,得意洋洋地開始跟人顯擺,“看到沒,我哥兒們拿漲工資的錢給我買的。”
李永峰在旁邊涼涼地吐槽,“攤上你這哥兒們也算他倒黴。工資都白漲了。”
邵凱拎着酒瓶子就衝上去了。一屋子人嘻嘻哈哈的又鬧了起來。這些人有一大半葉川看着都眼熟,認識的就是邵凱宿舍的那幾個。葉川見邵凱還逮着李永峰灌酒,便自顧自地在黑一鵬旁邊坐了下來。
黑一鵬幫他拿了沒開封的餐具,“喝酒還是喝飲料?”
葉川見他面前的杯子裡倒着橙汁,就說:“我也來點兒橙汁。累得很,不想喝酒了。”他本來也想找個機會跟這孩子套套話的,不喝酒正好。
黑一鵬幫他倒了杯橙汁,一擡頭正好看到他的側臉,頓時露出一個微微有些驚訝的表情,“呀,你還帶上耳釘了?學校不管麼?”
“一開始是要管的。”葉川笑着說:“我跟老教師磨嘰啊,談公民的權利,談校規跟法律的衝突,磨嘰來磨嘰去,老教授說我本來是無理攪三分,可是攪着攪着也攪出了幾分在理,就饒了我這一回。”
黑一鵬也樂了,“你們教授真可愛。”
“挺可愛的。”葉川點頭,“那老爺子現在教我們法制史。一腦門子都是學術性的東西。別看年紀一大把,人可單純了。”要換了別人,也不會由着學生這麼狡辯了。不過老教授在學校裡頗有威望,別的教授一聽他都放行了,也就懶得再過問葉川的耳朵。再說葉川在學校的表現一向挺老實的,這事兒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過去了。
“挺好看的。”黑一鵬端詳了一下,“不過我們學校不行。”
葉川表示理解,“你們要講究形象麼。”
黑一鵬大約是沒怎麼見過男生戴首飾,對這個小玩意充滿了好奇,“你怎麼想起來戴首飾啊。我看有好些男生都是戴脖子上手腕上,那樣至少不會疼啊。”
葉川微微停頓了一下,笑了笑說:“這個有特殊意義。是男朋友送的。”
黑一鵬沒反應過來似的瞪着他,片刻之後,眼睛驟然睜大,“你是說……”
葉川點點頭,“我們感情很好。”
黑一鵬卻有點兒緩不過神兒來,瞪着葉川好半天才出了口粗氣,“這個……對不起,我就是覺得有點兒意外。”
除了受到一點兒驚嚇,態度還是挺正常的。葉川又笑了,“沒事,我不介意的。這事兒邵凱也知道。”
黑一鵬瞥了一眼跟室友鬧成一團的邵凱,眼神有點兒複雜。
葉川連忙解釋說:“你別誤會他。他不是的。”
黑一鵬的想法被他一語道破,有點兒不好意思,連忙找了個話題來打岔,“那個……你男朋友跟你是同學?”
葉川搖搖頭,“他比我大,已經……嗯,已經工作了。”
最初的衝擊感過去之後,黑一鵬的好奇心開始佔據上風,“那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我買房子,他正好是房產公司的。”葉川看到黑一鵬臉上驚訝的表情,連忙補充說:“其實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錢,我不懂投資,就拿來買房了。”
“哦。”黑一鵬瞭然,“那你也算有錢人啦。”
“我那算啥啊……”葉川也笑,“以後房子下來了,請你們過去玩啊。”
“好啊。”黑一鵬的興致也被勾起來了,“那以後打麻將啥的,也算有地方了。”
東拉西扯到現在,葉川對黑一鵬的態度倒真有了那麼一絲改觀。至少聽到他說真話的時候,沒有流露出諸如驚恐啊、厭惡啊之類的態度,說明他心態還是挺不錯的。不偏執、不主觀,黑六的事兒就有可能跟他說得通。這樣想着,葉川的態度越發的友善起來。即使黑一鵬的問題讓他有些不悅,也還是耐着性子一一解答,並且有意的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想說的方向。
“貪圖我的房子啊?”葉川搖搖頭,“不會的。我那點兒家當人家也不放在眼裡。他以前吃了很多苦,在公司裡的位置也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爬上去的。佔別人便宜這種事他不屑去做的。”
黑一鵬流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啊,”葉川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黑一鵬被他的表情吸引,不由自主的隨着他一起微笑起來,“怎麼個好法啊?”
葉川覺得一個人的好要一條一條說出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搖搖頭,“他本來就很好,我呢,又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個好,還真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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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一鵬又問,“那他家裡知道嗎?”
葉川的心跳猛然加速。跟他繞了半天,話題總算是扯到這個終極字眼上來了。
“這個問題挺複雜的,”葉川有點兒拿不準該說到什麼程度,心裡多少有點兒遲疑,“他那個人,有家也跟沒家似的。估計也沒有人管他。”
也許是因爲葉川的表情一直都很輕鬆,黑一鵬也沒太把這句話當真,聽他說有家像沒家似的,就半真半假地開了句玩笑,“別是離家出走的?”
“真要是離家出走的就好辦了。” 葉川長長嘆了口氣,心裡卻微微有些不服氣地想:離家出走這麼幼稚的事兒,那是黑六能幹得出來的嗎?換成是眼前這個半青不熟的破孩子倒是有點兒可能。
一屋子的人都鬧騰着喝酒,只有這兩個喝果汁的沒人來灌。黑一鵬正好樂得有人陪自己聊天,“被家裡趕出來的?”
葉川在這一瞬間下了個決心。就算黑六事後責怪他,就算黑一鵬現在就跟他翻臉他也豁出去了。本來自己也是個憋不住話的直腸子,能忍這麼久已經超極限發揮了。現在當事人就在眼前,還讓他繼續憋着……
最重要的是:錯過了這一次,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跟黑一鵬坐在一起聊天啊?
“這個人家庭狀況不是很好,他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母親帶着他改嫁,”葉川留意着黑一鵬的表情,緩緩說道:“繼父不怎麼喜歡這個孩子。雖然不至於虐待,但是出來進去的,總是當這孩子不存在。用現在的話說,這叫冷暴力。”
黑一鵬是拿他的話當故事來聽的,見他停頓下來,便問道:“那孩子他媽呢?”
葉川嘆了口氣,“孩子的媽是帶着個拖油瓶嫁過去的,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自己現在的丈夫,給他添負擔了,所以事事都順着這個丈夫。對兒子,自然就好不到哪兒去。”
“哪有這樣的母親,”黑一鵬微忿,“自己兒子都不管,還能指望誰管啊?事事都看丈夫的臉色,那丈夫要是想把這孩子扔出去,她是不是也不反對啊?”
葉川冷笑:扔?跟他們做下的黑心事兒相比,要是能攤上扔這個字眼黑六簡直太幸福了。
“後來呢?”
“這樣的家庭,孩子肯定懂事早。他很早就會幫母親做家務了。”葉川說到這裡,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黑六跟他說過的原話,“我就是看着他們的臉色長大的,我繼父從不當着外人的面打我,但是沒人的時候,他下手特別狠。我小時候不懂,只是覺得害怕他,後來再回想一下才發現我在他面前,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出氣筒。而且他總是罵我,你都猜不到他跟一個孩子,會罵出那麼難聽的話。我很小就做家務,擦桌子拖地這些就不用說了,你能想到麼,我不到五年級就開始給一家人做飯洗衣服。就這樣,他還是罵我。”
“葉川?葉川?”黑一鵬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麼呢?接着講故事啊,後來怎麼樣了?”
葉川勉強笑了笑,心裡忽然有些難過起來,“他很小就給家裡人做飯、洗衣服。就是這樣,還是會捱打罵。但是他一個小孩兒,你說他除了挨着,還能怎麼樣?”
黑一鵬臉上流露出幾分惻然,“是啊。還真挺可憐的。”
葉川心裡忽然就拱起來一股闇火。雖然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但是當着黑一鵬再重溫這一切,除了心疼,他心裡更多的卻是憤怒。一個屋檐下長大,眼前這個小兔崽子真的就沒注意過他的哥哥過的是什麼日子?
“後來呢?”
葉川按捺着火氣,語氣微微有些生硬起來,“後來他母親又生了一個兒子。他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除了幹家務,還得幫忙帶孩子。唯一的安慰就是這個弟弟跟他感情很好。”
黑一鵬的眼神微微一動。
“這個弟弟纔是父母眼中的心肝寶貝,簡直不知道怎麼疼他纔好。他也喜歡這個從小帶大的孩子,上幼兒園、上學都是他去接送,從來也不嫌煩。偶爾跟同學出去玩也都帶着這個小鼻涕蟲。”
黑一鵬不知想到了什麼,脣邊浮現出一絲苦笑的表情。
“本來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等他上完大學,出來工作也就算熬出頭了。結果,就在他上初中的時候,他這個繼父不知怎麼就染上了賭癮。”
黑一鵬的臉色微微一變,兩道濃眉微微皺了起來。
“一開始還偷着賭,因爲賭的小,輸贏都不大,他老婆也不怎麼管他。後來這位繼父大人就越賭越狂,家裡錢都拿去賭不說,還開始到處借錢。親戚朋友都借不着了,就開始借高利貸。”
黑一鵬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扭在了一起。
這個反應,葉川已經可以肯定他老子的那點兒愛好,他是完全知情的了。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借高利貸那還有好麼?人啊,被逼急了就開始動歪腦筋。”葉川冷笑着說:“我男朋友那個時候大學還沒念完,有一天放學被幾個混混敲昏了帶到了一個黑診所。他被人綁到手術檯上的時候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後來人家看他太鬧騰,想讓他死心,就放了他繼父的電話錄音給他聽。原來,放高利貸的逼着他還錢,拿他兒子來威脅他,說不還錢就要賣了他兒子的心肝腎。”
一滴冷汗滑過黑一鵬的額頭,啪嗒一下,滴落在了緊緊扭絞在一起的手上。
“他就這麼被自己的繼父給賣了。”葉川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到邵凱正舉着一塊奶油朝自己臉上扔過來,連忙舉着檯布擋了一下。白色奶油被摜在了檯布上,早已失去了先前的形狀,黏膩膩的,看着有點兒噁心。
“後來呢?”黑一鵬的聲音有點沙啞。
葉川拽了張面巾紙擦了擦那一坨奶油,“後來他不甘心就那麼死在手術檯上,腔子都被人掏空然後屍體被隨便扔到哪個下水道里去,就拼命掙扎,掙扎中他失手傷人,其中一個因爲內出血搶救無效死了。防衛過度,他被判了兩年。”
黑一鵬的臉色已經變成了一種灰黃的顏色,眼神也微微有些渙散。
葉川從他的表情裡已經探知了太多的信息,也就不再盯着他看,自顧自地坐在一邊把這個故事講完,“他被一個混黑道的人從牢裡撈出來的時候,學校已經把他除名了。家也是回不去了。那個時候他精神上受了太大刺激,多少有點兒自暴自棄,就跟着這個人混進了幫派……”
黑一鵬像個快要窒息的人似的啞着嗓子喊:“你別說了!”
“他出來之後找過你對。”葉川冷冷地看着他,“他以爲能從你身上找到最後殘存的一絲希望。黑一鵬,我想象不出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你拍着胸口問問自己:從小到大,他有沒有在一件事上對不起你過?”
黑一鵬抱住頭,“我當時不知道……我真的……”
葉川冷笑,“你的意思,我該哀悼一下你的智商嗎?”
黑一鵬抱着腦袋一動不動,很久之後才用一種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喃喃說道:“他居然是愛男人的……”
“愛男人奇怪嗎?你覺得他該愛女人?你不覺得可笑?這世界上最初背叛他的那個人就是女人,就是你親愛的媽媽。”葉川越說越怒,心裡不由得琢磨這會兒把黑一鵬按在地上揍一頓到底合適不合適。畢竟這是邵凱的生日晚會,而且一打起來旁邊的人肯定會過來拉架,自己恐怕也打不痛快。
沒想到的是,他這句話剛說完,黑一鵬便一拳打了過來。葉川正琢磨動手的事兒,神經都繃着呢。黑一鵬這一拳打過來,對葉川來說簡直就是正中下懷。葉川側過身躲開這一拳,隨即便擡腳踹了過去。這一腳正踹在黑一鵬的胸口上,就算葉川由於坐姿沒有使上全力,也足夠把黑一鵬從椅子上踹到地上了。既然是他先動手,葉川也就沒有了什麼後顧之憂。竄過去從地上拽起黑一鵬,趁着他還沒爬起來,劈頭蓋臉就是幾拳頭。
“他怕你看着他膈應,連看你一眼都偷偷摸摸的。”葉川壓着嗓子罵道,“你他媽的還有臉嫌棄他?就你這樣的,是非都分不清楚的,還要當警察?我就操了,這世道真他媽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
黑一鵬的嘴角被葉川的拳頭打破了,疼的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先動的手,但他當時只是氣急了,急於發泄,並不想真想把葉川怎麼樣。揮出去的拳頭自然沒有葉川那麼狠。尤其這會兒又被他壓在地上,更是陷入了被動。
旁邊的人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兩位不是鬧着玩,連忙衝上來拉架。
葉川被邵凱拽着也就順勢站了起來,事情既然鬧成了這樣,他是沒法再待下去了。拍了拍邵凱的肩膀,葉川轉身就往外走。
“川兒,”邵凱腦門上還頂着一塊奶油,一臉的莫名其妙,“到底怎麼了啊?”
“對不住,以後有空我跟你解釋。”葉川心裡覺得特別對不起邵凱,不過也就是因爲這是邵凱,他纔敢這麼放肆。他掃了一眼包廂中神色各異的衆位,湊過來抱了一下邵凱,“我先走了。這兒……”
“這兒你就別管了。”邵凱有些無奈,“回去也冷靜一下。你這臭脾氣啊。”
葉川走出兩步,再回過身,見黑一鵬已經站了起來,正從旁邊同學的手裡接過紙巾擦臉。目光一直盯着葉川,惡狠狠的。
“不服氣咱們就重新找個地方單挑。我隨時奉陪,黑一鵬。”
事情鬧成這個樣子,葉川也就完全不在乎了。不服氣就接着打唄,反正他也不指望這人能當他是親戚那麼處了。
人家連親哥都不帶認的,自己算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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