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葉時飛

番外葉時飛

在等待接機的一羣高鼻深目的洋麪孔當中,葉時飛一眼就看到了高朗。

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一張臉,驟然間如此鮮明地出現在眼前,即便是做足了心理準備,葉時飛心裡仍然很應景地生出了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高朗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眉眼斯文,笑容和煦。只不過眉梢眼角不經意的稚氣已經被成熟男人的優雅醇和所取代,彷彿一塊上好的原石經過了高手的雕琢打磨,透出了深藏於內裡的光芒,低調卻華貴。

這是當初同寢的六個兄弟中脾氣最好的一個人,無論跟誰說話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從來沒見他跟誰翻臉。也正因如此,葉時飛纔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留意到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是與旁人完全不同的。

此刻再想起這些舊事,葉時飛心中難免後悔。但在當時,他是真的沒有注意到這個人——他的注意力幾乎都被李行蹤勾走了,恨不得全天下就只剩下他和李行蹤兩個人才好,哪裡會注意到旁人拿什麼樣的目光看自己?即便注意到了,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這一點,他知道,顯然高朗也知道。於是在大二那年,高朗不聲不響的給自己爭取到了交換留學生的名額,直到簽證都辦下來了,才半真半假地摟着葉時飛的脖子問他,“跟哥哥一起遠走高飛?”

葉時飛想不起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只記得臨走之前的告別聚會上高朗喝醉了,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的同寢的哥兒們一個個眼角泛紅。

葉時飛就是在那個時候,懵懵懂懂地察覺了高朗那點兒不足爲外人道的小心思。

平心而論,葉時飛並不討厭高朗。高朗人長得不錯,性格也不錯,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不動聲色地照顧着自己最細微的需求:無比自然地遞到自己手邊的毛巾和水瓶、深夜歸來時特意留給他的宵夜……他給的自然,葉時飛接受的也自然,從來沒想過這些小動作背後所蘊含的深意。

直到臨別時的謎底揭開。葉時飛竟也生出了一絲遺憾來。

這樣的男人,作爲伴侶自然是很好的。溫柔、體貼、事事都會以你爲先。但是每當葉時飛望着宿舍裡多出來的那張空牀,回想起高朗那一句“跟哥哥一起遠走高飛”的試探,卻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搖搖頭,暗暗地嘆一口氣:菜是好菜,可惜不是他想吃的那一口。葉時飛知道自己不僅僅想要一個脾氣好性格好的男朋友,他還想要很多其他的東西。於是,跟高朗略顯普通的家世相比,李行蹤顯然成爲了更加吸引他注意力的一個追逐目標。

葉時飛拎着他那個輕的可憐的行李袋,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這個曾經愛慕着自己的男人。每走近一步,心裡都會情不自禁的多出幾分名爲後悔的東西。

葉時飛知道自己確確實實是後悔了。

繞過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之後,葉時飛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如果當初不是被家世背景之類的問題迷花了眼,他又會選誰?

葉時飛望着久別重逢的舊友滿心惆悵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後悔這個東西,也會像潮汐一樣,在眨眼間的功夫便一浪高過一浪。

直至滅頂。

一路上,兩個人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彼此熟知的同學的近況。高朗沒有打聽葉時飛的私事,葉時飛自然也不方便把話題引到這個方向上去。也許迴避的態度也代表了一種關心,但葉時飛多少還是有些感慨的。分開的時間久了,再好的交情也難免會有些隔閡。就好比眼前專心開車的這個男人,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但是冷眼看去,又彷彿是個陌生人。

葉時飛心頭微微有些失落。在察覺到這種失落可能意味着什麼之後,葉時飛心裡頗有些乍驚乍喜之感。有些意外,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種微妙的溫暖。這個人曾經懷着難以言說的心事默默地關注着自己;曾經在離別的前夜抱着自己失聲痛哭,爲着未曾開始就已然謝幕的隱秘的愛戀。在那些葉時飛已經記不清次數的、顛倒時差的長途電話裡,他不是沒有過試探,可惜的是,每一次都被自己推擋了回去。

那時候他的心裡只有一個李行蹤,因此分心無暇。而現在的他,帶着滿心的傷痛,正好需要這樣一個寬厚的懷抱來接納自己,陪伴他完成治癒的過程。

高朗絕對是一個讓人看了就會感覺溫暖的男人,體貼又周到。所有那些在李行蹤身上求之而不得的東西,在他這裡都可以得到。而他卻和這個人陰差陽錯的錯過了這麼久,葉時飛翻來覆去地比較着離別前後的高朗,有些詫異於自己突如其來的砰然心動,竟是這般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彷彿水到渠成一般。

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葉時飛不是沒有想到李行蹤。只是每當想起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他心裡都會生出一種強烈的疲倦感來。那些濃烈的感情到底是怎麼被消磨乾淨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說到底,那個人和自己太過相似,無論是對自己的感情還是對旁人的感情,都無法全然的信任。因此,他雖然不捨得拒絕,卻也無法真心地接受,就這麼掂綴來掂綴去的,直到葉時飛提着一桶汽油,親手給這段感情畫上了一個慘痛的句號。

葉時崢說的對,這裡面其實並沒有葉川什麼事兒。但是他氣昏了頭,這麼些年的謀劃算計都落了空,真正已是了無生趣了。往車上澆汽油的時候,他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兩個人乾脆一起死了算了。

還好葉時崢及時趕到了,否則的話……

聽到嘆氣的聲音,高朗側過頭衝着他笑了笑,“累了?睡一會兒吧。”

葉時飛凝視着他,嘴角慢慢凝起一個溫煦的淺笑來,“還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高朗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眼中卻漫起一絲複雜的神色,“睡吧。到了我喊你你。”

高朗把他安排在了自己的朋友家裡,一對挺有氣質的中年夫婦,看樣子跟高朗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葉時飛洗了澡換了衣服,再下樓的時候,王太太已經開始着手準備晚上聚會需要用到的食材了。

葉時飛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住在這裡已經給您添麻煩了……”

“這麼說就太客氣了,”?王太太連忙擺手,“阿朗和小杰都不是外人,你是阿朗的好朋友,也別跟我們見外。”

葉時飛心裡微微一動,“小杰?”

王太太抿着嘴笑了笑,眼神中微微有些猶豫,“有些事情,國內的朋友不是很能理解。比如說……在這裡,同性婚姻是合法的。”

葉時飛大吃一驚。不是因爲同性婚姻合法,而是她話裡話外透出的某種暗示,“小杰是?”

王太太輕輕頜首,“小杰是阿朗的戀人,兩個人已經有了結婚的計劃。”

葉時飛看着手裡的水杯,神色木然,“戀人?”

“說起來,兩個人還是在我這裡認識的。”王太太抿着嘴脣笑了笑,“小杰是我的學生,每週都要到我這裡來上鋼琴課。阿朗那時候剛來,人生地不熟的,被朋友介紹到我這裡來住。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

從葉時飛麻木的心裡慢慢地衍生出一絲疼痛來。

高朗剛剛到這裡就認識他了……那時候,高朗心裡還是有自己的吧?葉時飛回憶着他在電話裡一次又一次的試探,那裡面所蘊含的深意他聽得出來。可是,高朗的這段戀情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葉時飛越是回憶反而越是想不明白,高朗從來沒有在電話裡提過什麼,他只記得高朗的電話相隔的時間越來越長,電話裡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疼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一點一點的,從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葉時飛站不穩似的扶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長久以來,一直被他壓抑在心底的脆弱與悲傷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面,想壓都壓不回去。葉時飛一時間只覺得身心俱疲。失落、沮喪、難堪……諸般滋味都混雜在了疼痛的感覺裡,混沌不明,卻又痛徹心扉。

葉時飛想不明白這樣深刻的疼痛究竟所爲何來。他並不認爲自己已經愛上了高朗,至少現在還沒有。可是這樣劇烈的疼痛,在他提着汽油桶打算跟李行蹤同歸於盡的時候都不曾有過啊。

難道是因爲起了希望,並且把這新的希望寄託在了高朗的身上,而這希望又轉瞬破滅了的緣故?

難道錯了一步,一輩子……就都錯過了嗎?

葉時飛心裡突然間生出一個強烈的衝動,想立刻上樓去拿着行李離開這裡。

門鈴適時的響了起來。

葉時飛聽見王太太穿過客廳去開門,聽見門外傳來幾個人說說笑笑的聲音,也聽見了高朗的聲音,低沉的聲音,略帶磁性,語調還是那麼溫柔。

葉時飛忽然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

“葉時飛?”一個女人的聲音大大咧咧地喊了起來,“人呢?”

葉時飛抹了把臉,竭力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客人,是他在經歷了連番打擊之後第一個感到安慰的存在。有她在場,自己至少不會那麼尷尬了。

這女人名叫蔡玲,當初學生會裡一起共事過的學姐。葉時飛一進學生會就分給她帶,兩個人之間的交情相當好。葉時飛要是掰着指頭算自己到底有幾個朋友的話,蔡玲絕對排在第一位。不過,葉時飛也是真的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她,幾天前郵件聯繫的時候,蔡玲還跟着她的導師在島國上學術交流呢,沒想到居然這麼就回來了。

葉時飛還沒有看清楚人影,就被蔡玲給摟住了。蔡玲到底是女孩子,見面之前還想着這是個高興的事兒,但是見了真人,還是沒忍住,掛在他脖子上就哭了。葉時飛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安慰她,自己的那點兒小心酸只得先放在一邊。

一整晚的時間,除了和蔡玲敘舊、和主人寒暄,葉時飛幾乎沒有朝高朗的方向看過一眼,自然也沒有去看他身邊那個叫小杰的男孩子。但凡他們說話,葉時飛就靜靜聽着,臉上帶着微笑,視線卻落在自己的手上。

眼前這事兒實在是太難堪,葉時飛沒有辦法讓自己擡起頭來。

他不想看到兩個人卿卿我我的樣子,更不想在高朗的眼睛裡看到諸如抱歉一類的神色。看不到還可以騙騙自己,萬一看到了……就連騙都騙不了了。

轉天一早,蔡玲按照約好的時間來接他出去玩。擬好的長長一串兒出行計劃,在看到葉時飛手裡的旅行袋的時候,都被驚飛了。

“這是幹什麼?”蔡玲臉色變了,“纔來就要走?你沒毛病吧?”

葉時飛把輕飄飄的行李袋扔在了後座上,“不好意思,家裡有急事。你要有事兒的話,我自己去機場。”

蔡玲看着他,眼圈慢慢紅了,“你是奔着阿朗來的?”

葉時飛搖搖頭,“走吧。”

“你可以爭取一下的。”蔡玲不死心地勸他,“他和小杰認識的時間不算長。而且他們的交往也是小杰主動的……”

葉時飛心裡又什麼東西沉下去,又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曾經的忿恨委屈浮光掠影一般從心頭閃過,葉時飛的眼睛裡浮起一絲空茫的神色,“蔡姐,我是怎麼爭取李行蹤的,你都知道。我和李行蹤是怎麼個下場,你知道嗎?”

葉時飛停頓了一下,臉上浮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我綁架了我弟弟,拿他去跟李行蹤交換我的公司。我還綁架了李行蹤……我大哥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往車上澆汽油,打算跟李行蹤同歸於盡。”

“葉時飛?!”蔡玲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眼淚卻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我爲了爭取他,什麼手段都用盡了,連我弟弟的命都差點兒搭進去……”葉時飛看着自己攤開的雙手,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想再去爭取什麼了。蔡姐,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哥說我沒人性。我也覺得自己沒人性。我對小川兒下手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心軟……我這樣的人,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憑什麼讓阿朗喜歡?阿朗又憑什麼要喜歡?”

蔡玲搖搖頭,哭得說不出話來。

“送我走吧,蔡姐。我只是不想再見阿朗,我和你還是會再見面的。”

蔡玲是哭着把葉時飛送到機場的,葉時飛本來也沒有什麼目的地,到了機場正好趕上有去溫哥華的航班,匆匆忙忙買完票辦完登記手續,連告別的時間都不剩多少了。葉時飛留了一張支票請蔡玲轉交給王先生和王太太,正許諾不論到哪裡都會打電話給蔡玲報個平安,葉時飛的手機就響了。

葉時飛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看着屏幕上“高朗”兩個字一閃一閃地跳動,卻沒有要接起的意思。片刻之後,鈴聲停了,手機屏幕也暗了下去。

緊接着蔡玲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別接!”葉時飛按住了蔡玲的手,眼中流露出懇求的神色,“蔡姐,別接。”

蔡玲氣得想捏死他,“你本來是豺狼,捱了一棒子也還是豺狼,這會兒裝什麼好人啊。葉時飛,我真看不起你!”

“我也看不起。”葉時飛苦笑,“但是我沒辦法。兵法上不是也說了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的那口吊命的氣兒已經用完了,再沒有了。”

蔡玲又一次紅了眼圈。

“蔡姐,你替我帶句話吧,就說我有急事,回去了。以後也不會再來了,讓他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葉時飛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輩子好像沒做過什麼好事兒,真的。生平頭一次做好事兒啊,就讓阿朗趕上了,你說這孩子運氣多好……”

“要說你自己說吧。”蔡玲捏着嗡嗡直響的手機,活像捏着一個炸彈,氣急敗壞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腳,“要滾趕緊滾,別讓老孃再看見你。”

葉時飛湊過去抱了她一下,“蔡姐,保重啊。”

握着掌心裡的手機又開始響個不停,葉時飛衝着蔡玲擺了擺手,轉身進了登機口。

電話還是高朗打來的。葉時飛貪戀地看着屏幕上一閃一閃的名字,直到屏幕再次轉暗,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這短短的一霎,沒人知道他心裡翻涌起了多少掙扎。他不是沒想過把人搶回來,耍手段,耍心機,對他而言原本就是家常便飯。

可是,就像他剛纔對蔡玲說的那樣,他那口吊命的氣兒已經用完了。去搶,去奪,去費盡心機……這些事兒做起來實在太累,他已經做不來了。

所以他的貪戀,在這一刻,單純的,只是貪戀。

葉時飛放縱自己回+激情小說?都市小說想着高朗所有的好,像留戀塵世的瀕死的病人一樣,在腦海裡一幕一幕地回放着那個人或明朗、或含蓄的笑臉。

然而放縱也只是一眨眼的事兒。

葉時飛關掉了手機,乾脆利落地拆掉手機卡,扔進了一旁的垃圾箱。

生平沒做過好事兒的葉時飛,終於也做了一件好事兒了。葉時飛自嘲地想,他能夠回報給這個好人的,也只有這些了。

葉時飛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也許在溫哥華呆兩天,也許下了飛機就買票再飛往另外的城市。既然沒有目的地,那去哪兒都無所謂了。

隨便走走吧。也許某一天,突然就想在哪裡停留下也說不定呢。也許做點兒小買賣,開個店鋪或者酒吧什麼的。等自己安定下來了,或許可以把爸媽接來一起生活。那樣的話,自己也算有人作伴兒了。即使不能常住,一年裡能見幾次面也是好的。

或許還可以試着跟什麼人交往交往。最好還是東方人吧,長得不要像李行蹤,也不要像高朗……不用多麼喜歡,只要互相做個伴就行,能讓他在天冷的時候,一轉身就能縮進一個懷抱裡去。不用互相喜歡,所以,即使分開了也不會覺得難過。或者自己乾脆就開個牛郎館吧,這樣的話,即使舊的人走了,還會有新的人進來,身邊總有人,應該不會感到寂寞了……

這個匪夷所思的想法讓他想笑,可是笑容還沒有成形,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葉時飛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過上這樣的日子,流連在異國的土地上,卻不知該往哪裡去。他一直以爲自己這輩子的道路都已經規劃好了,至少已經規劃到了四十歲。可是眨眼之間,什麼都沒了。

世界這麼大,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心存期待的地方。

飛機滑過跑道,慢慢爬高,離開了這個他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的城市。那個人,那個他不遠萬里前來投奔的男人,就生活在這裡。葉時飛看着這個依然陌生的城市在腳下慢慢縮小,最終消失在雲層的後面,恍然間有了一種眼睜睜看着最後的聯繫也最終被扯斷的無力感。

他一直以爲這裡會是他最後的退路。即使在B市鬧得最兇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認爲的。可是真的退到這裡來了,才發現原來他早已退無可退。

飛機持續爬高,城市的最後一絲模糊的輪廓也消失在了雲層的後面。

什麼都看不到了。

葉時飛把胳膊擋在了臉上,悄悄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