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一段時間,克蘭部土民一直沉浸在對“靈魂洗禮”的恐懼記憶中。
當然,無人懷疑其合理性:疤子爲島上一害,除之自然;弓箭手竟敢違背幹撒意志妄圖射殺克蘭酋長,死有餘辜——公談私議之際,無不對這種古老的刑罰縮頭唏噓,不過,反覆談論以致乏味後,終於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情緒,只是偶爾提及,以作趕海歸田後的談資罷了。
親眼目睹了洗禮的唐濤,卻一連幾天做噩夢。
生長於文明時代的他,只是在一些文獻和故事中看過諸如此類的酷刑,當然沒有敏感的直覺刺激,而當這種野蠻的“洗禮”活脫脫生在眼前時,不禁震驚於人類進入新世紀的今天,還存在這種駭人的殺戮!
入鄉隨俗。來此一個多月,唐濤常常這樣告戒自己,這不是自我矇蔽,而是必須學會適應,適應才能生存,生存才能瞅機會脫離這生蠻之地。人爲改變不了的東西,只能讓時間解決了。
這天下午,唐濤被酋長召進當了空蕩蕩的前堂。
施禮時,酋長精神矍鑠,看上去心情很好,笑呵呵地問起他做侍官一個多月來的情況和感受,又囑咐了一些生活諸事,末了,酋長才道:“基裡哈,明天就是哀思節了,今晚你和莎麗做好慰問百姓的準備,這可是得到百姓擁護的好時候啊!”
“是,酋長。”唐濤微笑着,應道。
酋長見他忠懇,又笑道:“不過你要記住基裡哈,明天,無論身邊的女人提出什麼要求,都要儘量滿足,因爲這不是平常的日子,而是哀思節。”
“這……”唐濤有些納悶,他知道,哀思節不過是紀念先人的節日,和女人有什麼特別的聯繫呢?不解中便道:“酋長,這是爲什麼?”
酋長轉臉一笑,解釋道:“自古以來,在我們這裡,哀思節一直由女人主持,天長日久,就形成了男人伺候女人的規矩,連酋長也是一樣的啊。”說着搖頭苦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唐濤心中暗笑不已,於是應了一聲,施禮退出了前堂。
剛下官樓,莎麗匆匆迎個對頭,一見唐濤就興奮地咋呼起來:“基裡哈,明天是哀思節,你就跟我一起去部落中各個家庭拜訪,今晚馬上熟識各家的亡人和拜訪詞,哈哈,這是除了甘薯節以外女人們最開心的節日了!”說着誇張地挑了挑眼、晃了晃肩,一副得意神情,“明天,我們一定要讓你們這些自以爲是的臭男人,嚐嚐被折磨的滋味!”
唐濤見她神氣的模樣,便納悶:“你們就這麼恨男人?”心裡突地一動:何不趁機暗查一下菲婭的下落!
莎麗一怔:“說不上恨,但是我們不滿,女人和男人一樣智慧,可是爲什麼一切事情必須聽你們男人擺佈?”她誇張地張牙舞爪,“我們聽說,在很久以前,這裡本來是女人的天下,男人一直聽命於女人,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女人的地位卻被狡猾的男人代替了——表面上看,名位財產還是女人繼承,但實際上都傳給了母親的舅舅、兄弟和兒子,根本沒有女人的份,就是連提議的話都不能說,可事情一旦出了錯,又把屎盆子扣在女人頭上,你們臭男人太霸道了!”說着轉頭怪怪一笑,“可是,基裡哈,明天就是哀思節了,想辦法修理男人當然是每個女人的責任和樂趣……”
唐濤一邊聽着莎麗連環炮似的牢騷,一邊與她進了官室。
莎麗的官室,此前他只因公事來過兩次,其實,不想來的第二個原因是這裡非常雜亂,除了日用品外,還到處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象在她看來什麼都是寶貝,把本來不大的空間擠得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而且屋裡散着濃重的雜貨味,與其說是官室,倒更像一個倉庫,這次不同,酋長吩咐的話,他自然遵從。
“看這裡……”莎麗一把將唐濤按在吱吱響的竹塌上,隨即攤開一張油烘烘的樹皮布。
唐濤一看,上面盡是一行行用木炭畫的簡單記號,有的打圈,有的劃勾,密密麻麻,亂人心目。
“這些都是有亡人的民戶,我們要根據每家的事故前去慰問,那樣,他們就會覺得酋長很關心他們,當然更覺得光榮。”
唐濤看着這些令人頭疼的記號,便證實了島上至少在克蘭部落,確實還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文字,便巧言道:“莎麗,哀思節裡,不是女人掌管一切嗎?我跟你去就是了,但這麼重要的話,還得由你來說……”說着,想探問一下菲婭是否屬於克蘭部落,隨即意識到問題的敏感性,又把話嚥了回去。
“當然!這些重要的話當然我來說!”莎麗自豪道,“不過這些東西你一定要了解。”
唐濤見拗不過,只得硬着頭皮聽她一個個指教和記誦,直到晚上,唐濤才勉強記住一半。
次日早上,唐濤剛喝完一罐西米粥,忽聽樓外傳來一陣女人的歡呼聲,連忙循着聲音走出了官室。
曙光中,滿村的女人已經翎毛草裙、頸掛項鍊地裝扮一新,在村中央的空地上集結成了混亂的隊伍,這時,那領頭的女人朝亂哄哄的人羣吆喝了一句什麼,隊伍立即合聲應和着忽而散去,到各家門前,向不知何時夯立起來的木棍摸了一摸,再向棍頭拍幾下,便又回到村中央的空場,如此折騰了半晌,又在領頭女人的引導下,吆喝着,浩浩蕩蕩向村外走去。
唐濤見此場景,頗爲心奇,回官室時,便將看到的怪事向莎麗說了一遍。
莎麗面色蕭索,緩緩道:“她們去紀念先人,我真想問候一下死去的爸爸,不過每年都是媽媽做……”
“哦……”唐濤頓時明白,想來也在意料之中,又道,“那些女人,拍了拍木槓之後,怎麼走了?”
“拍木槓,是在祝福生活,”莎麗認真道,“然後,她們就去謝靈,也就是在親人死去的地方躺下來多打幾個滾,然後想着好事非常請到開心地笑三聲,接着大哭一陣,把親人最愛的人的名字或喜歡的東西名字喊六遍,之後再大笑三聲,把自己美好的生活說給親人,還有……這些你不懂——我還沒出嫁,不用去的。”莎麗想了想,又補充道,“雅爾莎和酋長去西拉山謝靈了,她媽媽前年才過世,所以要來晚一些,你先歇着吧。”說完就進屋了。
什麼?唐濤一聽雅爾莎的事,忽然一驚,怪不得他來這裡一直未曾見過酋長大夫人,原來如此,轉瞬又想起在甬道中和那女人說話後雅爾莎的憤恨神態,如果沒有猜錯,她應該是雅爾莎的後媽了。
對雅爾莎同情之際,唐濤很自然地想起了國內幸福的四口之家,只是家鄉沒有什麼哀思節,而是具有悽清詩意而又不失踏春之便的清明節,當然,中外兩個節日時間相差較遠,紀念先人的方式也有差別。
而此刻,在遙遠的國內,那個兩層小樓的幸福之家,爹孃正在做什麼呢?妹妹該中學畢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