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 柴旭習慣性地走入裡間準備看看夏夜,卻意外地發現牀上竟空無一人,這一驚非同小可, 立刻奪門而出, 視線裡撞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狂跳的心這才落回胸腔。
草地上還留着露水, 夏夜正認真地爲她的愛馬夜風打理着鬃毛。聽到動靜, 回過頭來,見到柴旭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早”。
柴旭走了過來, 也微笑道:“怎麼你這麼早就起來了?早上天涼,注意身體。”
夏夜道:“不妨, 我在想咱們在這裡也住了很長時間了, 是不是該出去走走, 也好見識見識別處的好山好水。”
柴旭笑意不改:“好啊,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夏夜看了看他, 輕聲道:“去四川如何?”
柴旭一聽,心中頓時一跳:昨天王晨逸才帶來的消息,他正猶豫不決,今天她便說要去四川,她在幫他解決難題麼?也是, 如她這般聰明睿智的女子, 什麼事又可以瞞得了她?只是, 她居然這般細緻體貼地對待自己, 當真太也難得, 原來,她並不是表面看來的那樣冰冷淡漠, 她也有一顆溫柔細緻的心……
他覺得剛剛平靜的心現在又加速跳了起來,一時竟無法再開口,半晌方纔略略調整了情緒,走近她身旁,低聲道:“夜,真的要去四川麼?你的身體還沒好,七色奇葩也沒有找到,我擔心……
她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他的話道:“不要緊,到了四川也可以繼續找。”
他不再多說,他知道她的性格,既然說出了口就不會再改變,既然是對他的體貼,那他就坦然接受好了。都說“最難消受美人恩”,原來這句話竟是如此甜蜜溫馨。
他細細看她,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白的衣裳,看起來很是柔和細膩。她的眉眼,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覺得是他這輩子下輩子都看不夠的。
他又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她沒有擡頭,只道:“今天。”
這日已到了四川境內,聽路人說此去往北不到行程便是成都。
柴旭看着夏夜越來越蒼白的臉色,不禁有些擔心:“今天已行了大半日,我們也不趕時間,不如先找個地方歇息歇息吧?”
夏夜點了點頭,二人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家客棧,便策馬過去。午飯已過,晚飯未到,是以店中並無客人。
二人走進客棧,要了兩間上房,便自去休息。
連日奔波,確實是讓夏夜累得很了,不然以她的性子,是斷然不會隨便休息的。剛纔趕路時完全是憑着一股意志硬撐着,這時一進房間,精神一鬆懈,便立時感到頭暈目眩、胸口煩悶,幾乎站立不住。
好容易扶着牀沿緩緩坐下,夏夜便盤起膝,雙手各捏了個訣,便以大悲清心咒心法勉強導引內息,許久之後煩悶之氣才稍減。
說實話,要不是她身懷大悲清心咒的無上心法,再加上冰凌草之效,能阻住輕煙散之毒侵入心肺,這一年來,她縱不身亡也必成爲廢人。現在雖然身虛體弱,不能動用內力,好歹外表看來還是一個相對健康的人。
吃了些糕點,夏夜拉開被子躺到牀上,想到隔壁的柴旭,有些自嘲也有些無奈:“想不到我也會有需要別人來保護的一天,難不成當真成了廢人?”
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上到了樓上,隨即聽得店小二的聲音道:“這間房還空着,二位住在這裡可好?”
又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好吧,這一間有人住嗎?我們還有一個同伴隨後就來。”
小二道:“沒有人住,我這就去幫二位姑娘將這間房預定下來。”
又一個女生道:“如此謝謝你了。”
夏夜聽先前那女子的聲音有些耳熟,可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聽過,他素來不喜歡也不擅長記住別人,當下也懶得多想,只管休息。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夏夜剛剛梳洗穿戴完畢,柴旭便已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招呼道:“昨晚睡得可好?”夏夜點了點頭,柴旭便自顧自走到桌邊坐下,看着夏夜微笑道:“我發現這兒的風景挺不錯的,要不咱就別忙着趕路,在此逗留兩日可好?”
夏夜說了聲“也好”,便不見有什麼別的表情。
柴旭卻頓時高興起來:“你答應了,真是太好了,我們這就出去吧,走,先吃早飯去”,說罷拉起夏夜的手便向外行去。
穿過一片梨樹林,便已到了江邊。
眼前楊柳依依,江水翻浪;身後梨花爛漫、潔白如雪。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卻又仿如隔世。
夏夜突然之間便覺得有些恍惚——
也是這樣的梨花,也是這樣的白水,她曾經多麼幸福地與孃親生活在這樣一幅美景中。而如今,滿樹梨花猶似雪,斯人不知歸何處,她早已永遠地失去了母親。
她一直念念不忘地便是要找出母親的死因,爲母親報仇。可這一年多來,她卻什麼都沒做。因爲那個他,她竟然一直逃避到了南疆,卻又是何苦?
師父說是秦海殺死了母親,她相信,可是秦海卻失蹤了。
不過,她會找到秦海的,她一定要爲母親報仇。這麼長時間以來她早就想清楚了,儘管秦海是她的父親,可是,除了她體內的血,她和他便再無關係,她那個所謂的父親指不定有多少次想殺了她呢,這種連秦海都不屑一顧的親情,她又何必在乎?
儘管殺了秦海的話她便與秦淵有了血海深仇,可是,既然今生註定無緣,又何必再去小心翼翼顧及其他?只是,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這報仇的願望又如何能夠實現……
“夜,你怎麼了?”柴旭見她神色黯然,禁不住問道。
“沒什麼”,夏夜回過神兒來,淡淡道。
柴旭看着眼前人兒絕世的容顏,那帶着病態的蒼白的臉色讓他心中的疼痛一瞬間滋生了一片,他忍不住又低低喚了一聲:“夜……”
她沒應,他再也忍耐不住,伸出雙臂一攬,早已將她攬到了懷中。
夏夜一驚,隨即雙手一用力便要掙脫。他不敢強摟着她,只好任她掙脫了懷抱。
見夏夜面向江水,不言不語,柴旭愣在了那兒,半晌方低低地道:“夜,你這是討厭我嗎?”
夏夜沒有回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也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到他的傷心,欲待不答,又想起這一年來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的時光——
在倚照樓時,她從未給過他一個笑臉、一句好話,他卻是一直陪着小心,對她百般關懷千般照料,完全忘記了他一樓之主的尊貴身份;爲了壓制她體內的毒素,他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爲她輸送真氣,致使他大半年來元氣一直得不到恢復,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甚至於有一次飛魚幫方佑海爲報其弟方佑棠之仇,處心積慮地要置她於死地,也是他,在關鍵時刻捨身相護身受重創,爲此,他十餘天下不了牀,險些賠了性命。
從杭州到大理,只因她一句話,他便捨棄一切千里迢迢護送至此,爲她擋去了一切困難;知道她喜歡山水,他便親自動手爲她在青山綠水見安置了一個住處,天天守護在她身旁;他事事遵從她的意思,從不強迫於她,只是溫和而又守禮地陪着她身邊;爲了尋找傳說中的七色奇葩來治她的傷,他多少次是在深夜帶着滿身的傷痛、滿身的疲憊回來已數不清了。
高聳入雲積雪終年不化的山頂,瘴氣瀰漫杳無人煙的山谷,毒蟲遍佈千溝萬壑的深山老林……她知道,爲了七色奇葩,爲了她的傷,爲了她由於另一個人而招致的傷,他幾乎踏遍了南疆的每一處土地。每一次的尋找他都是不顧自身生命的危險。
當她知道了他當初對她提出留在倚照樓的條件的原因後,對他露出第一個微笑說第一聲“謝謝”時,他開心得如同孩子般的笑容至今仍讓她覺得歉然和震動。
之後的日子裡,他就這樣日日守護在她身邊,對她微笑,對她輕言細語地訴說。
有他在身旁,她很開心。她喜歡上了這一出他爲她尋找的山水,也習慣了與他一起看這裡的日出日落。
每次看着他的時候,她便從心底裡感動。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個讓她能充分享受寧靜的人,這份寧靜真的讓她覺得很幸福。
一直以來,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生活麼?能與自己喜歡的人策馬揚鞭、紅塵作伴,仰看白雲滿天,臥聽溪水鳴蟬,花間共把盞,山水共流連。
那麼,他是她喜歡的人麼?她想一定是的,否則與他在一起,她怎會如此開心?是的,她是喜歡他的。
至於那個秦淵,她想她應該忘記他了,她與秦淵註定是兩條永不會交匯的河流,既如此,就不應該在執著地銘記,儘管初次那一見鍾情的悸動在心底仍舊如此清晰。
千思萬想一齊在腦中閃過,夏夜微微開口道:“不是”。
柴旭低頭看着她,半晌方纔嘆息道:“夜,爲什麼,爲什麼我總覺得你離我如此遙遠呢?”
夏夜沒有回答,轉過了身:“我們該回去了!”
柴旭看着她的背影,不再說什麼,邁步跟了上去,空餘江邊楊柳千絲風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