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一次見到她已是五月份。在蘇黎世的午餐經過了周密的籌劃,他的生活邏輯顯然傾向於離開這位姑娘,然而,坐在鄰桌的一位陌生人盯着看她,那眼睛火辣辣的讓人不舒服,就像一盞燈當面照過來。他轉向那人,禮貌而又堅決地制止了那種注視。
“他不過是個愛偷看的傢伙,”他輕鬆地跟她解釋,“他只是在看你的衣服。你怎麼會有這麼多各式各樣的衣服呢?”
“姐姐說我們很有錢,”她謙遜地回答,“因爲祖母去世了。”
“我懂了。”
他比她年長許多,能夠欣賞她那種少女的虛榮和樂趣,欣賞她離開餐館時在門廳的的鏡子前駐足顧盼的模樣,覺得這種清純多變的習性能夠讓她回覆她的本來面貌。眼下她知道自己既美麗又富有,因而手舞足蹈起來,迪克也爲此感到高興。他真誠地想要她擺脫任何這種想法,即他挽救了她——樂於看到她無需依賴他而獲得幸福和自信。問題在於,尼科爾最終將一切當作祭神用的供品和愛神的木堆放在他跟前。
入夏的第一個星期,迪克在蘇黎世重新安頓下來。他將他的那些小冊子和服役期間寫的東西整理成一部書稿,在此基礎上打算修訂完成《精神病醫生心理學》。他決定找一位出版商,他還聯繫了一個貧困學生,讓這位學生爲他校對德文。弗朗茨認爲這事幹得太匆忙,但迪克指出,書的主旨令人信服。
“這書的材料我最熟悉不過了,”他堅持說,“我有預感,單單這方面的內容不能成爲基礎性的東西,因爲它從來沒有得到實例的印證。這一職業的弱點在於,它只對一個身殘心碎的人有吸引力。在這一職業範圍內,他的努力通過偏重臨牀,即‘實踐’來得到酬報。”他不戰而勝。
“相反,你是個好人,弗朗茨,因爲你還沒有生下來,命運就爲你的職業挑選了你。你應該感謝上帝,你無需‘偏愛’——我將成爲一個精神病醫生則是因爲在牛津的聖希爾達,有個姑娘老去聽同一講座。也許我正在變得陳腐起來,但我不想讓我現有的觀念隨幾十杯啤酒流逝掉。”
“好吧,”弗朗茨回答道,“你是個美國人。你能這麼做而不受職業性傷害。我可不喜歡這些大道理。不久,你就能出些名爲《外行人的沉思》之類的書了,這類書簡單明瞭,讀者絕對用不着動腦子。要是我父親還活着。迪克,他會看着你,不滿地咕噥着。他會拿起餐巾,這麼疊着,抓着他的餐巾環,就是這一個。”他將餐巾環舉起來,可以看見棕色木頭上刻着的熊的腦袋,“他會說,‘嗯,我的印象是——’隨後,他會瞅着你。突然想起:‘這有什麼用?’接着,他會停下來,再次咕噥着,隨後我們一頓飯也就快吃完了。”
“今天我覺得孤單,’”迪克有些不耐煩地說,“但我明天就不會孤單了。之後我也會像你父親一樣把餐巾摺疊起來,嘴裡咕噥着。”
弗朗茨等了片刻。
“我們的病人怎麼樣了?”他問。
“我不知道。”
“哎,到現在你該瞭解她了吧。”
“我喜歡她。她很有魅力,你要我做什麼——把她帶到草地上去?”
“不,我想,既然你在撰寫醫學書籍,你也許會有一個主意。”
“——把我的一生獻給她?”
弗朗茨把在廚房裡的妻子叫來,“親愛的,請再給迪克端杯啤酒來。”
“我不能再喝了,要是我得去見多姆勒的話。”
“我們認爲最好是有一個方案。四個星期過去了——這姑娘顯然愛上你了。這不關我們的事,要是我們處於日常生活之中,但這兒是診所,這事就與我們有了關係。”
“多姆勒醫生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迪克同意了。
但他並不認爲多姆勒在此事上會有多大的幫助,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不確定因素。這並非是他自覺自願,這事竟然沾到他手上了。這讓他想起童年時代的一幕情景。當時,家裡每個人都在尋找銀箱的鑰匙,迪克知道鑰匙的下落,因爲他把它藏到他母親的頂層抽屜的手帕下面。那時,他體驗到一種哲學家的超然。現今,當他和弗朗茨一起走向多姆勒教授的辦公室時,他又有了同樣的體驗。
教授有一張漂亮的臉,鬍鬚梳理得非常整潔,宛如某幢雅緻的古屋的一個爬滿藤蔓的陽臺。教授頓時讓他有了好感。迪克也見識過一些才華橫溢的人,但就其氣質而言,沒有人能勝過多姆勒。
六個月以後,當他望着多姆勒的遺體,心中產生了同樣的想法。陽臺上的光熄滅了,藤蔓般的鬍鬚觸着硬硬的白色衣領,他那雙不大的眼睛曾目擊過多少人世的爭鬥,如今,這些爭鬥在那纖細的眼皮底下永遠地平息了——
“……早安,先生。”他筆直地站着,似乎又回到了軍隊。
多姆勒教授手指交叉,神態安詳,而弗朗茨說話的口吻,一會像個聯絡官,一會又像個秘書。他的話還未說完,他的上司就打斷了他。
“我們已往前走了一程,”他語氣平和地說,“現在是你,迪克醫生,能夠幫我們最大的忙了。”
點到了他,迪克只好承認:“這件事我自己還沒有想好。”
“你個人有什麼反應我不管,”多姆勒說,“但我非常關心這樣一件事,”他帶着挪榆的神情瞥了弗朗茨一眼,而後者的目光也有同樣的神情。“就是所謂的‘移情’必須終止。尼科爾小姐確實恢復得不錯,但她避免不了那種遭遇的影響,儘管她也許把這種遭遇理解爲一個悲劇。”
弗朗茨剛想開口,但多姆勒大夫示意他別吱聲。
“我明白你處境尷尬。”
“是的,我有難處。”
此時,教授坐下並笑了起來,笑聲一停,便瞪着目光炯炯的灰色小眼睛,說:“也許你自己在感情上已與她難捨難分了。”
意識到他在被誘導,迪克也笑了起來。
“她是可愛的姑娘——誰遇上都不會無動於衷的。我並非有意——”
弗朗茨又想開口——多姆勒則直接對迪克提了個問題。“你考慮過脫身走開嗎?”
“我不能走開。”
多姆勒大夫轉向弗朗茨,“那我們把沃倫小姐送走。”
“你認爲怎麼好,就怎麼辦吧,多姆勒教授。”迪克做了讓步,“這無疑是一種尷尬的處境。”
多姆勒教授像一個腿殘者撐着雙柺似地站起身來。
“但這也是一種職業困境。”他平靜地叫道。
他嘆口氣又坐了下去,等待那雷鳴般的喊聲在屋內消失。迪克知道多姆勒此刻內心激動,他吃不準自己能否避免這種激動一當喊聲消失之後,弗朗茨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
“迪克醫生是個性格隨和的人,”他說,“我覺得他只要充分理解這種處境,就能把這件事處理好。依我之見,迪克可以在這裡與我們合作。”
“你自已怎麼看?”多姆勒教授問迪克。
面對這種處境,迪克覺得左右爲難。同時,他從多姆勒說話之後的沉默也意識到,這種消極被動的狀況不能無限地持續下去了,因而他顧不得考慮就將心中的想法和盤托出。
“我差不多愛上她了——我曾想過要和她結婚。”
“嘖!嘖!”弗朗茨咂咂嘴。
“稍等。”多姆勒告誡他。但弗朗茨不想再等。“什麼!獻出你的大半輩子來做醫生和護士,還有——算了吧!我知道這樣的事會有什麼結果。稍有變故,這事就會了結——你最好別再見她了。”
“你認爲如何?”多姆勒問迪克。
“弗朗茨當然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