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絲瑪麗很不樂意地到蒙特卡洛去。她坐車沿着崎嶇的通往拉蒂爾比①的山路,來到歷史悠久而今正在重建的高蒙電影製片廠。當她站在裝有柵欄的人口處遞上名片等候答覆時,她朝裡面張望,彷彿這兒就是好萊塢。裡面有最近拍攝的某部影片中的古里古怪的廢墟,一條破破爛爛的印度式的街道,一條龐大的紙板做的鯨魚,一棵結滿了籃球大小的櫻桃的巨樹,這些帶有異域風情的景緻使那兒大放光彩,它們同土生土長的灰白色的莧屬植物、含羞草、栓皮儲或矮鬆一樣,有着各自的地方特色。那裡還有一座快餐棚,兩個穀倉模樣的舞臺。電影製片廠附近,到處都有一張張期待的、塗脂抹粉的面孔——
①法國地名。
過了十分鐘,一個有着如金絲雀羽毛那樣的淡黃色頭髮的小夥子急匆匆地來到門回。
“請進,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攝現場,不過他急着要見你。很抱歉讓你久等了,但你知道,這兒有些法國女人很難進入角色。”
製片廠經理打開攝影棚的沒有窗戶的牆上的一扇小門,蘿絲瑪麗心中涌起一種快樂的親近感,她跟着他走進昏暗的室內。暗淡的光線下,到處晃動着人影,他們朝她露出一張張死灰色的臉,猶如注視凡人通過煉獄的幽靈。人們低聲細語,遠處,一架小型風琴發出柔和的顫音。繞過用一些景片搭成的拐角,他們來到一座被燈光照得白晃晃的舞臺,那兒有一個法國男演員——他襯衫的硬前胸、衣領和袖口都着上一層鮮豔的粉紅色——和一個美國女演員,他們一動不動、面對面地站着。他們用執拗的目光互相凝視着,而且似乎他們保持這種姿態已經好幾個小時了。又過了一陣,仍沒有什麼事發生,也沒有誰動彈。一排燈發出刺耳的嘶嘶聲關閉了,接着又打開了。音錘擊打出悲愴的音調,向無人知曉的遠方擴散開去。一張青灰色的臉從上面炫目的燈光中露出來,衝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幾句難以聽懂的話。隨後,蘿絲瑪麗面前響起的一個聲音打破了這個沉寂的場面。
“孩子,你別脫襪子,你會把十雙都糟蹋掉的。那件衣服值十五個英鎊呢。”
說話的人後退時撞上了蘿絲瑪麗,這時製片廠經理說,“嘿,厄爾,這是霍伊特小姐。”
他們這才第一次照了個面。布雷迪性子急躁,精力充沛。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在上上下下打量她,這姿態她熟悉,而且讓她感到親切,但也常常給她一種微妙的比擺這種姿態的人要優越的感覺。如果她的身體是財富的話,她就能夠發揮它天生擁有的一切長處。
“我想過,不定哪一天你準會來這兒。”布雷迪說。對於談論私事,他的語氣過於生硬,而且還拖着一種有點夾生的倫敦土腔。“旅途愉快嗎?”
“愉快,不過我們還是樂意回家去。”
“不不不!”他反對,“呆上一陣——我想和你談談。讓我來告訴你,我想談談你的一部電影,《老爸的女兒》。我在巴黎看的。我當即給大洋彼岸拍了電報,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經簽約。”
“我剛——我很抱歉。”
“天哪,多棒的一部電影!”
蘿絲瑪麗不想傻乎乎地用笑來表示贊同,她皺了皺眉。
“沒有人想只憑一部電影就永遠給人記住。”她說。
“的確——這不錯。你有什麼計劃?”
“母親認爲我需要休息。等我回去後,我們也許同國立第一製片廠簽約,或者維持與費莫斯製片廠的合同。”
“誰是我們?”
“我母親。生意上的事她做主。沒有她我可不行。”
他又把她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而當他看着她時,蘿絲瑪麗對他也生出某種感情。這不是愛慕之情,也全然不同於今天上午在海灘上她對那個男子懷有的情不自禁的欣羨。這是一時的衝動。他想要得到她,出於她那青春少女的情愫,她也考慮順從他,然而她知道,她只要離開他半小時就會把他忘掉,就像跟電影裡的男演員接吻一樣。
“你們住在哪兒?’布雷迪問道,“哦,是的,住在戈賽旅館。噢,我也訂了今年的計劃。但我寫給你的那封信仍然有效。既然康妮-塔爾梅妮只是個孩子,我寧可用你而不是別的姑娘來拍一部電影。”
“我也這麼想。你爲什麼不回好萊塢呢?”
“我受不了那個鬼地方。我在這兒挺好。等着,我把這個鏡頭拍完就帶你四處轉轉。”
他回到拍攝現場,開始低聲且溫和地同法國男演員談起話來。
五分鐘過去了——布雷迪還在說話,那個法國人時不時地換換腳,點點頭。突然,布雷迪中斷了談話,衝着冷不防射來一束強光的地方喊了幾句。此刻,洛杉磯①彷彿在對她大聲疾呼。她無所畏懼地再次穿行於這座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城市,想要回到那兒,然而,她不想再見布雷迪,她清楚他拍完這個鏡頭後會有怎樣的一種心境。她不無留戀地離開了拍攝現場。地中海世界不再那麼寂靜了,因爲她知道那兒有一家電影製片廠。她喜歡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們,她在去車站的路上給自己買了一雙布面平底涼鞋——
①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南部港市,北郊的好萊塢爲美國電影業中心。
她母親感到高興,因爲蘿絲瑪麗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了,但她仍要女兒揚帆遠航。斯皮爾斯夫人外表看氣色還好,但她已經深感疲憊,死神的牀榻確實使人疲憊,她曾在她那兩個丈夫的牀旁整夜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