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四點,一輛從車站來的出租車停在門口,迪克下了車。尼科爾頓時驚慌起來,她從陽臺上跑去迎接他,爲了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由得氣急起來。
“車放哪兒了?”她問。
“我把它留在了阿爾勒①。我不想再開車了。”——
①法國地名。
“看你的便條,我以爲你要過幾天才回來呢。”
“不湊巧,颳風下雨了。”
“玩得高興嗎?”
“跟那些想擺脫事務的人一樣高興。我把蘿絲瑪麗帶到阿維尼翁①,在那兒把她送上火車。”他們一起走向陽臺,他把包放下來,“我沒在便條上告訴你,因爲我恐怕你會多心。”——
①法國沃克呂茲省首府。
“難爲你想得這麼周到。”尼科爾此時對自己更自信了些。
“我想知道她是否有什麼建議——唯一的辦法是單獨去見她。”
“她有沒有——提建議?”
“蘿絲瑪麗還沒有長大,”他回答,“這樣也許更好。你都做了些什麼?”
她像揣了只兔子似的連臉部肌肉都抖動起來。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湯米-巴爾邦。我們去了——”
“別跟我說這些。你做了什麼並不要緊,我井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那就沒有什麼要知道的情況了。”
“好吧,好吧。”隨後他像是已出門了一個星期一樣問道:“孩子們怎麼樣?”
屋內的電話鈴此時響了起來。
“如果是找我的,就說我不在家,”迪克說完一轉身走開了,“我要去工作間做點事。”
尼科爾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後邊,才進屋拎起了話筒。
“尼科爾,你好嗎?”
“迪克回家了。”
他哼了一聲。
“我們到戛納見面,”他建議,“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不能去。”
“對我說你愛我。”她沒吱聲,只是對着話筒點了點頭。他又重複道:“對我說你愛我。”
“哦,我愛你,”她肯定地說,“但眼下什麼也做不了。”
“當然能做,”他不耐煩地說,“迪克明白你們倆的關係完了——他顯然已經放棄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說“問過迪克以後再說”,但換成了“明天我給你寫信,打電話”。
她閒閒地在家裡溜達,對自己所做的感到滿意。她成了個惹是生非者,這倒也不錯。她不再是欄內捕獸遊戲的一個女獵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來歷歷在目——無數的細節開始同記憶中相似的經歷重疊起來,那時,她對迪克的愛情清新、純潔。現在她開始鄙視那樣的愛情。在她看來,這種愛情一開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習性牽扯在一起。女性的回憶總是有選擇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結婚前幾個月裡,當她和迪克周遊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擁抱的時候,她到底有怎樣的感受。出於同樣的心理,她昨夜也對湯米撒了謊。她對他申明:她以前從未像這樣整個地、全部地、徹底地愛一個人……
……她爲感情的背叛,爲一筆抹煞她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內疚,便轉身向迪克的庇護所走去。
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見他在那座小房舍後邊,坐在崖壁前的一張躺椅上。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裡,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眉毛揚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脣張開又抿上,雙手無意識地動着。她知道他在心裡一步一步地編織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緊雙拳,身體前傾,臉上還顯出痛苦和絕望的表情——當這種表情從臉上消失後仍在他的目光裡淹留不去。她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爲他感到難過了——確實很難設想,一個曾經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雖然尼科爾常常唸叨着是他幫她找回了丟失的世界,但她實際上把他看作是一種永不衰竭的力量,永遠精力充沛,她忘了當她不記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煩時期給他造成的麻煩。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這一點嗎?這一切是他願意看到的嗎?她爲他感到難過,正如她有時爲艾貝-諾思和他的可悲命運感到難過一樣,爲那些孤苦無助的孩子和老人難過一樣。
她走過去,伸出手臂圍住他的肩膀,用頭碰着他的頭,說:
“別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別來碰我!”他說。
她慌亂地後退了幾步。
“請原諒,”他心不在焉地說,“我正在想我對你有些什麼看法——”
“爲什麼不在你的書裡增加新的分類呢?”
“我考慮了這部分內容——‘精神失常和神經病症的後遺症’。”
“我不是到這兒來惹你生氣的。”
“那你爲什麼要來呢,尼科爾?我對你已經無能爲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於職業需要,我有時得同病態的人打交道。”
尼科爾受不了這一侮辱,氣憤得哭了起來。
“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團糟,倒想怪罪於我。”
他沒吭聲,她開始感覺到他的才智曾對她有過的催眠般的作用,這種才智有時無需藉助權力就能產生作用,但總是伴隨着一層深一層地對真相的揭示,這種真相,她無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開一條裂縫。她再次對他的才智進行反抗,用她細巧秀麗的眼睛,用一個優勝者極度的傲慢,用她剛萌生的移情別戀,用積累多年的怨憤同他較量;用她的金錢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歡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來新的對頭這些想法同他較量;用她機敏的手段來對付他慢吞吞的飲酒吃飯;用她的健康和美麗來對付他身體的衰老;用她的肆無忌憚來對付他的道德信條——在這場內心的戰鬥中,她不惜以她的弱點爲武器——猶如用破舊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經受到懲罰的罪過、劣跡和錯誤來做勇敢無畏的抗擊。在短短兩分鐘的時間裡,她立馬取得了勝利,不是用撒謊,無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證明了自己行爲的正當合理,雞眼一勞永逸地被挖掉了。隨後,她抱着無力的雙腿,微微啜泣着朝最終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爲止。他將頭伏在矮牆上。這一病例已經了結。戴弗醫生沒事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