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遇見

來的這座歷史悠久的小城叫欒州,近年躋身區域貿易中心,它還算繁華冗雜不知疲倦。

偏遠的將軍山景區半開發狀態,暫不收門票,是個寶藏之地。

山風吹了整個下午,柯雨在綠茵坡上安安靜靜躺了一個下午。

是個從北方打來的電話擾了柯雨興致,不然她可以躺到夕陽西下,甚至陪晚飯後散步的沒有孫兒帶的空巢爺爺奶奶嘮嘮嗑。

將軍山這一帶人口老齡化嚴重,年輕人都趕着趟往城中央或更廣闊的外面去了。

她就是從外面的世界進來這裡的,在景區避暑,與世隔絕,感覺妙不可言。

但,生活得繼續。

她抖落細葉,支起身子,揉醒躺在自己腰窩的大黃狗。

狗如往常搖着尾巴纏着她下了山,她在寺廟外小店買了根烤腸給狗,買了跟冰棍給自己。

儲蓄的冰棍見底了,店家把手從冰櫃抽出來時打了個寒顫。

“小丫頭,打明兒起不賺你這份錢了,國慶過了這麼久,沒見你找個學上上!”

“來來來,剩下幾個五塊錢賣我得了,”柯雨抵住櫃門,伸手去拿,“我明兒走了您也賣不出去。”

“我是怕你吃壞身體,”店家拿袋子幫着裝了幾個貴的,關了櫃門塞給她,“你不怕冷我給你吃,我不小氣,不要你錢,剩下的我退回批發廠今年收工再不賣。”

“謝老闆娘。”

兩個多月來,柯雨一直照顧她生意,這點福利沒啥好客套的。

她提着袋子坐在橫欄,看着黃狗,眼睛迷了迷,“您說得對啊,是得讀書。”

見丫頭一籌莫展,店家把蛤蟆凳擺一邊坐下,摸摸黃狗,面帶笑:“找好學校了?”

“嗯哼。”

“喲,不錯嘛。”

店家眼神投去鼓舞,“聽繡婆閒聊,說你是初中學歷,豈不是再念高中?哪個學校,中考考的喲?”

“中考......也不算是,”柯雨得意洋洋:“反正是欒州市區裡一個名校,全國都有耳聞的呢。”

“噢,出息,出息!”

店家歪嘴笑,想起丫頭耽誤倆月給衣坊打雜,壓低聲氣問:“你這小丫頭,在繡婆那做學徒拿了幾個錢?”

柯雨瞟她,長嘆一口氣,攤手抱怨:“都不夠交學費啊,我又一個人,我正琢磨咋辦嘞。”

“啥?這......”

店家左右顧盼,沉默半晌,上下打量柯雨,緩緩說:“你這天生麗質的小模小樣,哪像操這些冤枉心的主,我瞧着你家裡人是正經在養你,你就說,是不是自己鬧脾氣偷跑出來?”

“此話怎講?”

“尋常父母可不會逼女兒打工啊...借錢讀書啊...什麼的吧?難道,你家兄弟姐妹多?”

柯雨憋笑不住,她莫不是以爲自己要就着萍水之交借錢唸書了吧?

柯雨撓撓下巴,“額......一言難盡。”

店家見她一副難以啓齒的神態,這天兒是沒心情聊下去,趕忙起身拾凳子。

一雙眼睛提溜轉,開始悉心教誨:“丫頭我跟你講,父母可是有撫養義務的,適齡孩子不讀書是犯法,你就這樣告訴你媽,叫他們送你上學去!”

“好,明白。”

柯雨仰頭看着她,舉起袋子,“謝謝大娘送我這麼多好的。”

“不算什麼!不是說你家就在城北嗎?丫頭學野了可不是好兆頭,還搞個這麼刺眼的紅頭髮,不過倒顯白,洋氣,跟演動畫片似的。總之呢,先回個家,免得家人操心,你說是吧?”

柯雨光點頭,不見撤退的意思。

“讀好書不是說非要將來賺大錢,但它能幫你找個好婆家,學歷是最好的嫁妝嘛,你這模樣配上好學歷,將來不談榮華富貴,那至少是衣食無憂!”

店家話說得動聽,手上正拿着掃帚圍着柯雨直扇灰。

“大娘該收攤兒了,那我先回去嘍。”柯雨幫忙撿粘在地上的垃圾袋。

“沒事啊,你再坐會兒,這路口好乘涼嘛!”大娘熱情極了,掃帚卻往柯雨腳邊又撲騰了兩下。

“不啦不啦,嘿,”柯雨退到蔭蓬外面:“大娘的話我記下了,您是個好人。”

“嗐!”店家直起身子,粗壯的辮子甩到背後,“明兒還來?”

柯雨用下巴點點冰櫃,“只能明年暑假再來買。”

黃狗圍着柯雨轉圈,使勁嗅,朝着她的背影汪汪叫,被店家喚回去餵飯了。

過了幾天,繡婆自覺把拖欠的工資結了。

幹裁縫總是腰痠背痛,之前打算搓一頓犒勞自己,現在道別了繡婆,她居然有點失落,取悅自己的心情蕩然無存。

原來,老太太就是自己選擇‘人口清吉’了一輩子的女人。

老太太送了她幾件碎花裙,說是姑娘家不該天天清一色短袖灰褲,跟個男孩似的,所以送的這幾件是最洋氣的款式,穿去城裡招人喜歡。

她很久沒碰這些仙女裙,如今收拾行李,揹包裡沒東西裝,就裝了這幾件裙子,倒也平添了一份安全感。

前半路推敲着繡婆的囑咐:隨機應變切勿愚鈍,腳踏實地切勿攀比。

她說隨機應變,肯定不是投機取巧,不然不就矛盾了?

後半路,她油生出一絲小小的緊張,對於新環境。

中午,不慌不忙乘地鐵到了學校,被保安攔住,勒令外校生遠離。

柯雨琢磨良久,轉身去髮廊折騰了四個多小時,下午回到校門口時,校內學生已經放學了。

嘁,他們頭髮不都五顏六色?跟彩雲之鄉似的。

欒州帝容職業技術高中。

幾個鑲了金粉的顯赫的大字黯然失色——校門口站了個體態優雅,儀表端莊的漂亮女人。

柯雨雙腿軟了一剎那,鎮定走上前去,試探地笑,“媽,怎麼來看我了?”

“我來陪讀,”女人表情嚴肅,望向身旁一個大概五六旬的老先生,介紹道:“王老師,這就是我女兒柯雨。”

“老師好。”久違的壓迫感令柯雨不自覺緊張起來。

“好,好。”王老師戴着眼鏡,鏡片後的眸子如兩潭老井,臉上充斥着許多點綴了色斑的溝壑,但笑容很慈愛。

女人繞到柯雨身後,理了理女兒的衣領和頭髮,對王老師不溫不火地說:“小雨一直是個乖孩子,腦袋比尋常人可聰明多了,小時候,老師都說她能考清華北大呢!”

“就是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學業,老師可千萬不能放棄她,她跟這兒的其他學生根本不一樣!”

女人很急迫,嗓門也高亢,路人都看過去,柯雨也一聲不吭看向路人。

“嗯。”王老師隨和點頭,“孩子的事您慢慢說,現在去辦公室提書。”

“啊呀!”

“我的包!!”

就在這時,女人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撞得趄趔了一下,連挎包都給反甩了出去。

“這哪來的毛猴子?!”女人的聲音炸響。

一個戴着頭盔的少年從自己的摩托車上摔下來,在校門口颳了兩米,滾了一圈半才爬起來,他來不及擦灰,第一時間撿起地上的包,微瘸着朝女人走去。

王老師拱了拱眼鏡,下意識攔在婦女和小孩前面。

“包還我!”

沒想到女人伸手從少年手中奪了自己的包,突然指着少年厲聲大吼:“混混,一看就是個小混混,蛀蟲!像人的事是一點不幹!你沒長眼睛啊?”

一來在校門口糾紛影響不好,二來現在的小孩被激怒很容易衝動惹事,王老師作勢叫柯雨拉住母親,叫她冷靜點。

但柯雨若無其事的觀摩來來往往的校友,壓根不理會誰。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少年立在面前,微喘着氣。

“對不起就完了?我能請問一下,你爲什麼開這麼快?”女人站得筆直。

他的右手背擦出幾道猙獰的血痕,上面沾着髒兮兮的灰塵,指尖有些驚魂未定的發抖,許久,沒有回答她。

“好,你不說,我說。你自己不愛惜生命就罷了,還要危害社會,出了事,苦的是自己父母,是別人家庭,明白嗎?”

少年默不作聲。

女人前進一步,瞪大眼睛什麼形象都不顧。

“小混混,你懂嗎?!”

散學的同學齊刷刷看着這邊,怪這位家長得理不饒人有點過了,不僅把那位少年給怔住了,連王老師都呆住了。

“對不起。”少年深深鞠了個躬,愣在原地。

“人高馬大的,頭盔摘了,看看你多大年歲。”女人命令。

透過透明眼罩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因爲積累了水汽所以看不明晰,大致可以看到的是,他此刻正瞅着王老師。

但很快他還是利索地摘了,再次鞠了一躬,說了聲“對不起”,迅速轉身去扶起摩托車。

“欸你不是那個......那個剛剛報道的龍什麼酒嗎?”老王追了兩步。

“他是您學生?”女人一臉不可置信,轉而悲徹又憤怒地望向少年的背影:“小子,你是帝高讀書的?”

伴隨着引擎發動的聲音,王老師沒有說話,少年背對校門又將頭盔戴上了。

少年坐在車上,從後視鏡能看到女人和老師以及一個女生的臉。女生乍看跟女人長得很像,只不過這個女生事不關己地玩手機,頭也不擡。

“牙都沒長齊還玩命,不知道怎樣的家庭教出這種歪瓜裂棗!”

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像一把鋒刀劈向少年行徑去的那條道路。

“什麼玩意!”女人轉身盯住女兒,忽的擲地有聲:“離這種敗類遠點,你敢學他,打斷你的腿!”

柯雨忍了又忍,壓抑不住好奇,“用什麼打?”

女人蓄力指着女兒眉心:“你——”

“咳咳!”

王老師走過來解圍,“孩子沒有叛逆期青春就不完整,我們老師和家長慢慢引導就好,別打罵孩子,走,搬新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