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梵淨山上高高的密林當中,流淌出兩條清澈的溪水,溪水漸漸匯成兩條江,一條叫大江,一條叫小江,兩條江水蜿蜒着穿過重山峻嶺,穿過叢林田疇,盤旋跌宕,千逥百轉,匯合在一起,於是,便有了錦江,有了銅仁。
銅仁古稱“五溪”,乃蠻夷聚居之地,故又稱“五溪蠻”或“五陵蠻”。今時今日的銅仁,早已不復當年煙瘴蠻荒的景象,舟楫往返,商賈雲集,與中原大城大阜的繁華自然是不能比的,但是在黔東南卻是一處繁華勝地。
葉小天風塵僕僕地趕到銅仁府,沒有直接去知府衙門見張知府,而是先去探望他的恩師黎中隱黎教諭,想從他那裡瞭解些情況,做到心中有數。府學要過了正月纔開課,所以葉小天直接去了黎教諭的家。
黎教諭住在清浪街,清浪街是極繁華的一處所在,此時還沒出正月,銅仁城裡仍是一片節日氣氛,還沒到清浪街,人流就漸漸稠密起來,街上人來人往,商賈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葉小天一行人放慢了速度緩轡而行,到了清平街的時候,就不得不翻身下馬,牽馬步行了。
街角,一個身着紅裙,二十上下的麗人領着一個翠襖小丫環,緩緩地走在街上,旁邊有個三旬左右的白袍男子,牽着一匹馬,身量頎長,容顏儒雅,與這俏麗女子並肩而行,瞧起來倒是郎才女貌。
那紅裙美婦不安地左右看看,小聲道:“光天化日的,你跟着我作甚,這裡快到我家了。小心被人瞧見。”
那白袍男子微笑道:“怕什麼,你我越是小心,越是不免叫人看出破綻,便大大方方同行又怎麼樣?偶然路遇嘛。”
那紅裙婦人輕輕啐了他一口,趁人不備。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可那白袍男子懶洋洋地一副痞憊樣兒,根本不以爲意。那紅裙美婦無可奈何,只能跺了跺腳,由他去了。
“鬆月,自入新春。你我一直不得相見,我對你着實想念的緊,過兩日咱們去梵淨山散散心可好。”
那男子柔聲說着,向紅裙婦人悄悄遞了個**的眼神兒,那婦人自然明白他所謂的“散心”是什麼意思。不由俏臉一紅,羞窘地道:“你又胡言亂語什麼,人家怎麼好跟你出遊散心。”
那男子一聽有門兒,頓時一喜,嘿嘿笑道:“你放心,我會讓我娘子邀你同行,絕不叫你丈夫察覺異樣便是。”
那婦人一聽,頓時粉面一白。緊張地道:“你娘子?難道她……她已經知道我們……”
白袍男子忙道:“怎麼可能,你不用擔心。我只說是通過她來邀你出遊,爲的是與你父你夫拉近關係便是。嘿嘿。到時候,讓我娘子多邀幾位別人家的夫人同去,你丈夫便不會起疑了。”
紅裙婦人黛眉一鼙,道:“與你夫人一同上山,你我又怎麼……怎麼……”
白裙男子道:“我那娘子不大理會我的事,只要咱們有機會同登梵淨山。還怕沒機會恩愛一番麼?”說着便伸出手去捉那婦人柔荑。
那婦人彷彿被蠍子蟄了一下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他一眼道:“衆目睽睽之下,你怎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
白袍男子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也不知你怕些什麼,這街頭百姓有幾個識得你我。”
紅裙婦人與他分辯不清,又怕他不知謹慎,再有什麼不妥舉動,便道:“快到清浪街了,你先走吧。”
“噯,等等!”
白袍男子忽然看見路旁有個柿餅攤子,急忙喚住紅裙婦人,快步走上前去。
“來-,去歲新做的柿餅兒,南瓜大的咧,不澀的咧,澀了管換的咧……,喲!這位客官,您買柿餅兒?”
白袍男子買了幾隻柿餅兒,用油紙包了,興沖沖地回到紅裙婦人身邊,道:“鬆月,這是你從小就愛吃的柿餅兒,快嚐嚐。”
紅裙婦人哪肯與他當街恩愛,緊張地道:“快收回去,瘋起來就沒個樣兒。”
白袍男子依舊舉着柿餅兒,笑嘻嘻地道:“昔日我在府學讀書時,有個小女娃兒不知羞,跑來偷我的柿餅吃,今日我買給她吃,怎還不肯張口了。”
紅裙婦人想起自己與他初識時情景,那時年方六歲,一時嘴饞,去偷他的柿餅兒吃,被他捉個正着。那時怎會想到,若干年後,這個男人卻成了她今時今日的情郎冤家。
紅裙婦人心中一甜,卻又馬上警醒,覺得如此模樣太過露骨,生恐被識得她的人看見,便道:“好啦好啦,我收下就是。”說着伸手就要去接。白袍人手一縮,道:“不成,你一定要就着我的手吃!”
紅裙婦人又氣又羞,可這般僵持下去,只怕更加引人注目,趕緊左右看看,見沒有眼熟的人在,便探身過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柿餅。
這時候,葉小天牽着馬,領着幾個侍衛剛剛轉過來,瞧見這般情景,不禁暗想:“這對夫妻還真是恩愛,不過如此模樣也就是在這裡吧,若是中原地方,便是新婚男女,怕也不敢當街纏綿。”
那紅裙婦人急急咬了一口柿餅,擡起頭來,杏眼彎彎,似羞還嗔,好不迷人。白袍男子將上面留着月牙狀豁口的柿餅舉起來,調笑地道:“美人兒就是美人兒,就連美人兒咬過的柿餅都是這麼美。”
說完不待紅裙婦人發作,便把那咬了一半的柿餅塞進了自己嘴巴里。紅裙婦人乜了他一眼,眸波流轉,眉宇間一抹羞喜,恰似早春三月裡枝頭初綻的那朵粉杏花。這時候,葉小天已經牽着馬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黎中隱見到葉小天登門,心中也自欣喜。雖然說葉小天只是他當初爲了應付門面,胡亂點爲秀才充數的,可葉小天氣運加身,居然又得了一個便宜舉人,隨即被點爲葫縣典史,之後又憑着一身本事,鬥垮了兩任縣丞、一位主簿,終於做了八品縣丞,這可是黎教諭弟子裡最有出息的一位了,在府學裡教書的時候時常被他掛在嘴邊來着。
黎中隱歡歡喜喜地讓葉小天坐了,向他詢問起葫縣情形,一邊聽一邊撫掌嘆息。葉小天道:“先生且不忙歡喜,學生原本只是一個典史,只要保證縣內治安不出大亂子就可以了,如今做了這縣丞,卻是馬上就有了大難處,此來還要請先生指點迷津啊。”
黎教諭呆了一呆,恍然道:“啊!莫非你是爲了朝廷的賑款而來?”
葉小天道:“先生睿智,學生正爲此事而來。往年裡,朝廷撥付的賑款,向來以我葫縣最少,如今我葫縣有許多百姓響應易俗之舉,因而減免了稅賦,這一來縣上財政更加拮据,今年若不能多拿些銀子回去,這日子只怕不好過。”
黎教諭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一迭聲地道:“難!難難難難難……”
葉小天蹙眉道:“先生,難在何處?絲毫沒得商量嗎?”
黎教諭解釋道:“小天吶,你與老夫有師生之誼,有什麼話老夫就和你說在當面,也不藏着掩着。葫縣和其他地方與銅仁府遠近親疏的關係那是大有不同的,這一點想必我不說你也明白。
就算你和知府大人有些淵源也比不得這份親疏,那可是多少輩的交情,再加上多少年來的聯姻,人家那是嫡系。換做是你,你更偏袒誰多些?別人家的孩子揭不開鍋了,你就會從自己孩子碗裡分一半給他?我看你也不是這樣的大善人吧?”
葉小天道:“可是,葫縣情形今年與往年不同,因爲易俗一事,改易漢姓的百姓人家錢糧稅賦都有所減免,葫縣今年自徵的稅賦至少要減少一半,如果銅仁府不予扶持的話,一旦出了亂子……”
黎教諭打斷他的話道:“那與知府大人何干?當初這件事兒,得了實惠的是你葫縣一衆官僚,銅仁府上下又沒沾着什麼好處。再者說,各郡縣如何分配賑款,早就有了成例。這個比例,是當初各方不斷博奕、知府衙門居間調停,費盡許多周折,才達成的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如今哪怕你只多要一成,從誰身上分給你呢?整個分配比例都要全盤推翻,重新博奕,你想想,知府大人肯麼?不可行、不可行呀。”
葉小天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怔怔半晌,才試探地道:“如果先生幫學生美言幾句……”
黎教諭的腦袋又變成了撥浪鼓:“不成不成不成,小天吶,你有所不知,我這府學裡頭拮据的很,當初議定每三年就要從賑款裡面撥一筆錢貼補我們府學,老夫今年正要向知府大人討銀子呢,哪裡還能替你出頭。”
正說着,一個小廝跑進來稟報道:“先生,小姐回來了。”
黎教諭輕輕“啊”了一聲,對葉小天道:“我那女兒女婿來了,你正好見見,以後彼此也有個照應。今兒你就不要急着走,一會兒老夫置下酒席,你和我那賢婿喝幾杯。”
那小廝道:“先生,姑爺沒來,是小姐一個人回來的。”
黎教諭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這孩子,又獨自回孃家,也不怕公婆不喜……”
“爹,人家常回家看你還不好麼!”
廳外傳來一聲嬌嗔,隨即一團火紅倩麗的身影便飄進了客廳,葉小天擡頭一看,不由微微一怔,眼前這紅衫女子,正是他在清平街路口所見的那個吃柿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