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卻靜寂無聲的皇陵裡,宋鏗低低的嗓音裡飽含莫大的踟躕,莫大的不確定,以及絲絲尷尬。
聽到他的這句並沒有用“朕“這個字的詢問,並肩而行的我們全部停下腳步。我無法肯定雅寧在皇宮的這幾天和宋鏗究竟都談了些什麼,不過他有此一問看起來他們並沒有聊到小姐。也許,宋鏗一直都想問這個問題,只是他始終都跨不過心底的那道坎兒。
“王兄,之前我要跟你說她的時候你不是說不想知道任何有關她的消息麼,爲何現在、、、?”緩緩轉身,雅寧嬌麗的臉頰上飄滿一種經歷過之後纔有的懂得和心疼。
露出薄薄的笑,站立在門口的宋鏗揮退衆人,踏步而出:“因爲我害怕,害怕消息會讓我日夜不安。”
袒露心聲的一句話讓眉眼清淺的公子發出聲輕嘆,凝眸注視面前的宋鏗,他道:“那你現在不怕了麼?”
“同樣害怕,只不過我卻還是想知道。這種心情,我相信你會懂得。”宋鏗波瀾不驚的迎上公子的星目,濃眉虎眼間掛着我不曾看到過的憂傷。世人所知道從前的南安王和現在的晏國皇帝宋鏗都是個不好女色磊落豪氣的男人,能讓他流露出這種黯然神色的恐怕也只有小姐了吧?
這一年多在外遊歷尋醫,我在路途中亦有聽說已爲國君的宋鏗後宮妃嬪寥寥,皇后之位更是一直懸空。雖然他正值盛年,不過一國之君,冊立皇后綿延香火這不僅僅是個人的事,還是朝野所共同關注的事情。因此,死心塌地跟隨新君的那些臣子自是一次次提出立後等事,可據傳宋鏗卻屢次推卻,如避洪水猛獸。
從他這一句“落塵現在如何”我看得出來,其實他並不是不知自己需要立後納妃開枝散葉,只不過小姐在他心裡留下的記憶並沒有隨着時間沖淡——
也許那些記憶好比一道傷疤銘刻在宋鏗的肌膚上,會讓他疼痛讓他難忘。他對小姐的感情不如安陵泓宇那般純淨無瑕,也不及公子的多年情誼深厚,可說到底卻是他迄今爲止最深愛的一個女子。如若沒有小姐,宋鏗在宋威駕崩之後也許一樣會成爲國君,但絕對不會有那持續幾個月的圍城之戰,不是麼?
可惜的是,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跌宕起伏,讓人不知如何把握。說實話,在得知小姐願意跟隨宋鏗之後我有悄悄想過小姐會不會被宋鏗的付出所打動,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過於多慮。於小姐而言,安陵泓宇早已是不可取代,她對宋鏗即算累積再多情感也只是感動,而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
“聽說你一直不肯立後,後宮妃嬪都是屈指可數,是因爲落塵麼?”公子瞭然的笑笑,語調溫和。
“這和我剛纔所問有什麼直接關係麼?我只是想知道落塵現在如何而已。”挑挑眉,宋鏗未置可否,只不過他眼底一晃而過的暗光卻出賣了他的心。身爲殺手,我在擅長的也許不是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目標置於死地,而是在最短的時間觀察判斷身前人的所想。在宋鏗的眼神中,我讀出了痛楚,只是這痛楚究竟是因爲失去小姐而是現在的他早已想明白從前種種只是虛妄呢?
傾國傾城冰雪聰明卻還柔情似水的小姐,該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女子吧?公子愛她,宋鏗愛她,我也難以忘記她,也許還有此時正身在襄國的安陵立宇,可是我們之中沒有人能敵過安陵泓宇。他們的情深意重,早已將所有其它的人排除在外。
緩緩牽起雅寧的手轉過身去,公子溫和的嗓音在夜色中輕輕飄揚:“落塵現在過得很幸福,你放心吧。如果你一直不肯立後真是因爲她,我勸你儘早放下吧,於人於己都好。以我對落塵的瞭解,如若她知道不肯立後是爲了她,她會自責,因爲她從來都覺得自己虧欠於你。不久的將來,她和安陵泓宇會來永離。如若你還想見她,屆時請靜候我的消息。言盡於此,我們告辭。”
再沒多說什麼,公子牽着雅寧邁着輕盈步伐朝前離去。習慣性的將長劍環抱於胸口,看到宋鏗滿臉惆悵的我微微嘆息,轉身跟上去,卻聽得身後有低喃之聲隨晚風來到耳畔:
“究竟何謂虧欠?我從不覺得她虧欠於我,只是我的驚鴻殿從此再無一抹魂牽夢繫的身影而已。罷了,罷了,這也許就是命。”
一個月後,永離地下城堡。
綠藤環繞,木橋斑駁,我坐在熟悉的水榭中和公子下棋,敗得一塌糊塗。準確無誤的將幾顆黑子擲入棋盒,我淡淡道:“公子棋藝大大精進,方秦不是對手,恐怕只有小姐才能匹敵。”
將白子顆顆輕放,一襲白衣風華如仙的公子揚起優美的雙脣,犀利道:“不是我的棋藝精進,是你心不在焉。方秦,你是否想要離開?”
公子竟能如此準確的看出我的心意?的確,這一個月的閒散逍遙日子讓我漸漸生出倦意。自打晏都回來,公子和雅寧的感情慢慢趨於平穩。能親眼看到小姐和公子找到幸福並安穩的生活,我覺得到了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也許,多年在外飄蕩的生活已讓我養成種遊走的習慣,忽然的安定和平和像張巨大的網黏住了我,令我渾身不適。
只是,我卻不知如何跟公子開口,畢竟永離從沒有放任殺手隨意出去的先例。既然公子已看出,我也就不再隱瞞:“我想四處去轉轉,不知公子能否成全?”
“你,我,還有落塵都是師傅一手帶出來的,現在我和落塵都已有歸宿,也到了你該去尋找歸宿的時候。去吧,什麼時候想回來都行,不過要記得保重纔好。江湖,畢竟是個無法丈量深度的地方。”
朝目色清朗的公子笑笑,我起身看向纏繞不休的綠藤,幾許悵然:“難道公子覺得殺手也能有歸宿?”
拍拍我的肩頭,公子意味深長作答:“方秦,要相信,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歸宿。從前我也不信,現在卻信了。關於安陵泓宇上次提議之事我已考慮好,覺得可行,所以稍後我會派人去悔思谷給他們送信。如若他們到永離,你記得回來聚聚,如何?”
每個人都會有歸宿,但殺手的歸宿只能是江湖,而不是某人或某處。心裡冒出這麼一句,我點頭答好。
臨近夏日的一個傍晚,我告別公子和雅寧,踏上前往江湖的路。火紅晚霞在天際燃燒,孤獨卻堅定邁開步子的我難以抑制的想象着再次重逢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