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日,國人紛紛出來遊玩。鄭媛的舉動雖然於禮不合,但並不過分。今日這日子原本就是男歡女愛的,在公子蠻看來,她年紀尚小,跑出來玩也好想。
公子蠻讓她上了帷車,帷車上的輕紗垂下,車中人只在輕紗上留下一道令人遐想的剪影。
“你還是早些回公宮去。”公子蠻站在帷車邊說道,“今日這麼一場,你也該累了。”
他話語溫柔,只怕得不到她的喜歡。
“纔沒累呢。”鄭媛坐在帷車中眉頭直皺,“公宮裡頭多沒意思,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哪裡都有人跟着,太討厭了。”
“何人不是如此?”公子蠻聽到鄭媛這孩子氣的話語,不由得啞然失笑,“最近新鄭裡頭事務多,我也不能經常陪你,何不找其他的姊妹一起玩鬧呢。”
公子蠻和鄭媛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偏偏兩人最是親近。
“纔不要呢,”鄭媛靠在身邊的欄杆上,雖然隔着層輕紗,兩人之間也看不清彼此,但公子蠻還是能從那一抹影子中猜出此刻的鄭媛是如何的嫵媚,他別開眼去,帶着自己都無法忽視的心慌意亂。
“聽話。”
“你們總是要我聽話,君父這麼說,母親這麼說,傅姆也這麼說。我偏偏不。”鄭媛起身來,伸手撩開帷紗,一雙美目裡頭全是挑釁。
“好好好。”公子蠻不可能真的教訓她什麼,只能是她說什麼那就是什麼,要不然她發起脾氣來,十天半個月都可以不見他。
這個妹妹是真的不管不顧的,逆了她的意思,她可以另外找樂子,至於他這個阿兄不理她都沒關係。
他曾經想不理她,作爲懲罰,最後落得個親自去討她歡心的結果。
不過她很少可以說幾乎會做出讓人不能忍受的事,所以兄妹之間,不快很少。他也樂的容忍妹妹諸多小性子。
“好甚麼呀。”鄭媛見着公子蠻如此,更是覺得氣不順,她撩起帷紗的手也猛地放下,朦朧的白紗重新垂落,將車內人的容貌遮了個嚴嚴實實。
“……”公子蠻不知自己又哪句惹得她不高興了,“先回公宮。”他轉頭對車上的御人道。
御人聞言,自然不敢違背公子蠻之令,駕駛着馬車就向公宮而去。
公女媛出來的這段時間不說長,但也不短了,也該是回到公宮中。不過車裡頭的鄭媛還是氣不順,板着個臉。
公女媛乃是新鄭有名的美人,年歲尚小,就已經面容出衆,偏偏她還不是一般的木頭美人,眉眼之中,蘊含着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美豔和風情。
“公子那話也是爲公女着想,”傅姆正坐在鄭媛身後,仔細斟酌着用詞。說道是女子出行,必須有傅姆相隨。可是這位公女似乎不怎麼將這個放在眼裡,常常甩開她。這位公女可不是個好相處的,若是拿那些禮法壓她,她倒是還會笑盈盈的來句,‘那直接和君父說去’
國君每日裡光是那些國政都已經忙不過來了,怎麼可能還來過問這些些微小事?找公女媛的生母姚子,姚子也只是不疼不癢的說了女兒兩句也就算了。
“……”鄭媛瞥了傅姆一眼,沒有說話。
馬車駛入城內,直接奔着公宮而去。
到了姚子居住的宮室,鄭媛在傅姆的攙扶下踩着榻幾下了帷車。
“側夫人讓叔姬前去。”一名侍女走來,低眉順眼道。
“嗯。”鄭媛點點頭,跟在侍女的身後,往姚子所在的宮室而去。
姚子並不是她本名就叫做姚子,而是她母國是姚國,姚國和宋國同爲殷商後裔,是子姓。所以被人稱呼爲姚子。
姚子當年是君夫人嫁到鄭國的時候,姚國作爲媵送來的。她在鄭國這麼些年,膝下卻只有鄭媛一個女兒,好在鄭伯對她還算是眷顧,如今更是衆多媵妾之首。
只是她沒有自己親生的公子。
姚子正坐在茵席上,看着鄭媛走進來。
當年姚子會在衆多姊妹中被挑選出來作爲媵妾,自然容貌有優點。可是她的女兒卻要比她更爲出色。
“回來了?”姚子見着鄭媛走進來笑道。
侍女們趕緊給鄭媛擺上茵席等物。鄭媛坐在茵席上,衝着姚子直笑,“回來了。”
“你也不老實。”姚子讓侍女準備蜜水給鄭媛喝,“今日上巳,你出去也就罷了,怎麼還將傅姆給支開?”
“傅姆話說得太多了。”鄭媛手裡拿着漆卮和姚子訴苦,“和我說這裡不行,那裡不許,真是太煩了。所以就把她給支開啦。”
“……”姚子聞言,啞然失笑。不過她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是捧在心口上疼愛,支開傅姆這件事,她也不過是隨口一提。
“那麼在外頭見着甚麼有趣的人或事沒有?”姚子問道。
上巳的祓禊,新鄭郊外的國人是最多的。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男女們,簡直比春社的時候還要多。年少的少女心生嚮往,前去遊玩,也很是正常。
“有啊。”姚子這麼一問,鄭媛還真的想到個人,那個在溪水邊傻兮兮看着她的少年。她現在回想起來,都不得不感嘆那的的確確是個百裡挑一的美男子。初見的時候,還真是驚豔了一回。
而且人還特別好玩,明明眼睛都忍不住往她腳上看了,偏偏還要忍着。那樣子可有趣可好看了。
她就喜歡看這些男人不得不憋着的模樣。
“哦,是誰?”姚子見着女兒流露出嬌俏的神態,知道她在祓禊裡頭恐怕是遇到了不錯的人。
如果不是出身姬姓,而且身份也配得上的話。姚子覺得也可以讓女兒如願。
“阿兄說是宋國來的質子。”鄭媛也不是真的對公子均一見鍾情。一見鍾情這回事太過虛幻,她也不是那種沒見過男人的,只不過是瞧見貌美,見之心喜罷了。
“宋國?”姚子靠在身邊的憑几上,聽女兒提起遇見的那人的身份,眼皮狠狠的跳了跳。殷商之後,在姬姓諸侯之間,身份多尷尬。上天早已經拋棄了玄鳥的後裔,哪怕宗周對殷商後人看起來頗爲客氣,甚至還冊封了子姓的諸侯,可是這些子姓諸侯國都是位於姬姓諸侯的包圍之中,時時刻刻都是監視。
就是平常,周人對他們也是不怎麼客氣。
“宋國……終究有些不太妥當。”姚子不想多說子姓諸侯的壞話,可是女兒的模樣看起來,似乎是對那個宋國公子頗有興趣。
“宋人別的不說了,他們的性情,讓人不敢恭維啊。”姚子也想起前面那一位宋公來,心裡也是哭笑不得。齊侯小白死後,諸子相爭,齊國公子昭出奔宋國,後來被宋人送回齊國繼位。這個也算是和齊國交好,可是之後想要做諸侯之伯,這可不是癡心妄想麼?
當時晉國這個大國尚在,哪怕國內因爲國君無能,頻頻得罪秦國而招致禍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大國還在,想要稱霸,豈不是說笑話?而且南邊的楚國也不是好對付的。
果然楚宋大戰,和蠻夷講究個什麼禮儀道德,不攻渡水之師,不俘二毛(老年人),結果被楚軍打的大敗。
姚子想起宋國的那些事,都忍不住頭疼。
“我看那個宋國公子就是個呆子。”鄭媛當然知道母親是在指什麼。
“你呀。”姚子見女兒只是玩鬧一般的神情,不由得搖搖頭。
“我聽說妱可是對你說了甚麼?才讓你會支開人跑到林子裡頭去?”妱是鄭伯的另外一個妾侍徐嬴的女兒,兩個女孩向來走的近。姚子也因此對公女妱格外注意。
“她啊,的確是說了甚麼。”鄭媛有些不上心,“不過目前你放心,她說的那些話,我左耳進右耳出。就算真的做了甚麼事,也不是她說動的。”只不過倒是可以把鍋給扣在她頭上。
鄭國不是晉國和楚國那樣的大國,但是鄭伯卻也是衆婦盈室,子女也多。不過那些妾侍們大多數也是出身諸侯國的貴女,身後代表着各自的母國,可不是能慢待的。所以鄭媛哪怕心裡不喜歡妱,也要臉上裝出一副親熱的模樣來。
“再說了,妱可傻了。”鄭媛笑道。
她這話裡半是得意,半是撒嬌。此刻宮室裡頭的寺人都是當年作爲姚子的媵臣跟隨姚子來到鄭國,最是忠心不過。宮室中的話,不會有人多嘴多舌傳到外面去。
“……”姚子不說話,她看着女兒無奈又寵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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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均在新鄭城郊外過了一夜,鄭伯沒有派人來,他也不能輕易入新鄭城中。宋人原本已經被周人嘲笑夠了,不能再出醜,尤其他此時一舉一動必須的小心。
好在鄭伯並沒有把他們給遺忘,第二日,鄭伯便派來了行人來接他們入城。
行人掌管本國和諸國之間的往來,也常常需要出使別的諸侯國。鄭伯此舉並不失禮。
公子均這才心裡好過了些。
鄭國的行人安排公子均在一處宮邸中。因爲公子均是要來鄭國爲人質,這人質做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恐怕只有上天才能知道了。
或許很短,但也可有可能很長。當年鄭莊公和周天子交換太子爲人質,那位倒黴太子可不是到了周天子山陵崩的時候,才被鄭人送回洛邑,可是人才看到洛邑的城牆就歿了。
宋國上大夫站在那裡,對公子均一拜,“公子暫且在此稍作休息,明日,我們便去見鄭伯。”
公子均只是先君的庶出公子,在上大夫面前自然是不能夠拿出家族來,他溫言道,“一切有勞上大夫了。”
“此只是臣的分內之事。”上大夫見公子均面色平常,更是沒有半分怨恨,心裡點了點頭。
樂勻和雍疑在上大夫離開之後,也出來了,兩個年輕人,帶着點手足無措看着公子均。
“公子……以後該怎麼辦?”這到了新鄭,照着鄭伯所爲,雖然不會對人質如何,但宋鄭盟約,實在是太過脆弱,鬼神的束縛也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有晉國楚國在,宋國和鄭國聽從這些大國的命令,又怎麼可能相安無事下去?
“還能如何?”公子均在上大夫走了之後,俊美的臉上終於露出點愁思來,“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他話說完,面前兩個人面面相覷,最後拱手對公子均一拜,“唯。”
鄭伯的禮數還是很周全的,哪怕他委質於鄭,但也沒有因此對他過於輕視,該有的都有,給足了一個公子應該有的尊重。比較起前任鄭伯鄭文公的作風,的的確確讓他鬆了口氣。
夜間,侍女們將寢衣(被子)整理好,垂頭跪在那裡,等候公子均接下來的命令,這宮邸中的寺人侍女,幾乎都是鄭人送來的,那些侍女除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之外,還有另外的意思。
“你們都退下。”公子均容貌自幼出衆,原本應該用在女子身上的‘美而豔’三字卻落到了他的頭上,可見他容貌出衆絕非是一般的貌美。
他此言一出,侍女們都有些失落,“俞。”
侍女們起身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過去之後,寢室之內便只剩下他了。
公子均自己掀開寢衣躺了進去,諸多事涌上心頭,好一陣心煩意亂,漸漸的這些事都消退了下去,只留下溪水邊那明媚少女肆意挑逗他的情形。
“呆子。”那少女行事大膽,看向他的眼睛不帶絲毫遮掩。
呆子,他果然就是個呆子。公子均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