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勞模的家是一幢有着茅草屋頂的土牆平房,堂屋裡黑黢黢的,只有一盞油燈,散發着一股難以道來的黴臭和劣質旱菸嗆人的味道。四處牆壁坑坑窪窪,土塊已經從牆體上剝落了下來。村長的家尚且如此,其他村民更是可想而知,這是一個貧窮的山村。

“死了的女人叫呂桂花,三十四歲。她男人到南方打工,在外面裹了一個野女人,不知道灌了什麼**湯,一回來就鬧着要和桂花離婚。桂花一時想不通,就走上了絕路。唉……多好的一個姑娘啊……”王村長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旱菸杆使勁敲了敲鞋底。

餘光連忙撒了一根龍鳳煙給村長:“說說夜葬吧,究竟有些什麼習俗?”

王勞模瞄了一眼紙菸上的牌子,然後把煙插在了旱菸杆上,劃了幾下火柴都點不燃。翁蓓蓓趕緊摸出打火機爲村長點上了煙。

王勞模狠狠往肺裡猛吸了一口煙,慢慢說道:“這凶死的人啊,可跟在家裡死的人不一樣,有邪氣的。”話音未落,一股莫名其妙的穿堂風掠過堂屋,油燈的火苗搖曳了一下,把屋裡幾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翁蓓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

“迷信!”平時就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天冒了一句話。這小夥子滿臉粉刺,火氣滿足。

王勞模的臉色赫然一變,一臉陰沉。

餘光連忙瞪了一眼沈天,叫他趕緊收聲。吳勇也拍了拍他的頭,叫他別亂說話。比起沈天,吳勇顯得老練多了。王勞模斜看了一眼沈天,繼續說道:“不要以爲我是在迷信。我也是黨員,不然也當不了一村之長。不過,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那年夜葬的時候,就有一個小青年,不聽人勸,在趕路的時候出了聲,第二天就死在了竹林裡,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就是沒了氣。你說這該怎麼解釋?村民們都說是鬼上了身!”

餘光一下來了精神:“你剛纔說有人在夜葬的時候出了聲,第二天就死了。你的意思是,夜葬的時候不能出聲?”

“對!”王勞模答道:“不能出聲,一句話也不能說!只能安靜地去野外最偏僻的地方。誰說了話,就會引回來死者的兇靈。兇靈回來了就會找一個替身!”

王勞模把燒完了的紙菸摁滅在鞋底,屋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穿堂風嗚嗚作響。

“不說了,晚上說着心裡毛烘烘的。明天白天再說吧。”丟下了一句話,王勞模進了裡屋,只留下考察隊的四個人在堂屋中默不作語,面面相覷。

餘光點上了一根菸,煙霧在昏黃的油燈光線下,顯得更加的朦朧。

“餘老師,您怎麼看夜葬這種習俗啊?”吳勇先問道。

還沒來得及餘光回答,沈天就搶過了話頭:“還有什麼好說的啊?當然是迷信了!這朗朗乾坤,難道你還真信有什麼會回來找替身的兇靈嗎?幼稚!”

“可是……可是……可是剛纔王村長也說有個小青年沒有遵守夜葬的習俗,結果第二天死於非命。這又怎麼解釋呢?”翁蓓蓓說話的時候,語音竟帶了點顫音。女孩子本來膽子就要小一點。

“呵呵。”餘光看着自己的侄女,同時也是自己的得意子弟,咧嘴一笑:“鬼神之說,古已有之。由前人口傳下來,實際上很多東西都可以溯到來源的。鬼神其實是古人在科學不發達時,對很多當時不能解釋的事用心中自己的方法來尋找答案。夜葬可以看作是一種古老的文化現象,在歷史的變遷中,有些文化源流是可以探知的,而有些則是無法被探知的。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探知夜葬的歷史淵源,而不是去考量什麼鬼神之說的真實。你們都是學過唯物主義的大學生,應該用辨證的眼光來看待問題。什麼鬼不鬼神不神的,只是庸人自擾而已。所謂疑心生暗鬼,其實,鬼是生長在你們心中的。”

吳勇咳了一聲嗽,表示有話要說:“餘老師,我也看了一點關於夜葬的資料,我是有點還不是很成熟的想法。”

“哦?”餘光有點好奇,他倒想聽聽自己這個頭腦活絡的學生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

“我看過地方誌,在本市明代初期,州府曾經下令,在轄區裡實行火葬,嚴禁土葬。而且頒佈了極爲嚴厲的刑罰,如若違抗,會遭到砍手斷腳的懲罰。百姓爲了保留自己的喪葬習慣,只好躲避官府追查,把下葬的時間改到了深夜,從而形成了風俗。”

“嗯……”餘光輕輕點了點頭,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學生。

“可是,爲什麼這裡只有凶死的人才會實行夜葬呢?壽終正寢的村民依舊是白天出喪,只有死於非命的人才會埋在荒野,並且不遷入祖墳。這又是爲什麼呢?”翁蓓蓓窮追不捨地問道。

“這個……這個……”吳勇的聲音小了下來:“這我還沒想好,本來我就說了,我的想法還很不成熟。”

“呵呵。”餘光解圍道:“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本來就是好事,蓓蓓,你要多向你兩個師兄學習纔對!”

翁蓓蓓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睡覺吧,大家趕了一天路,都累了,我們明天晚上還要熬夜考察夜葬。今天晚上就在這堂屋裡將就一夜吧,呵呵,好象蚊子有點多哦。”餘光笑道,接着他吹熄了油燈。堂屋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裡屋隱隱透出了一點光,王勞模還沒睡。屋外起風了,聽得見樹葉正沙沙地響着,大概要下雨了吧?果然,“轟”的一聲炸雷,雨點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茅草做的屋頂也在風雨中搖晃着,還有雨水固執地從茅草縫隙中透了過來,在堂屋裡滴滴點點地滴落。夜好深。

餘光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雨也停了,空氣裡潮潮的,乍一嗅上去,蠻有鄉村的氣息。王勞模早已經起身,一個人蹲在門檻上呆呆地抽着旱菸,滿屋都是嗆人的煙味。屋外水洗過的大地倒是顯得很洗練。

餘光遞了一根菸給村長,才發現王勞模的眼睛通紅,像是一晚上沒閤眼一般。王勞模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枯瘦如柴,面頰像是刀削過一樣,兩顆渾濁的眼珠子深陷在眼眶之中。眼眶邊還殘留着一絲粘粘的液體,不知爲何,給人一種骯髒的感覺。

餘光沒話找話地問道:“王村長,你們村爲什麼叫惡詛村呢?好奇怪的名字。”

王勞模狠狠抽了抽鼻子,無力地看了一眼餘光,答道:“這名字由來很久了,具體是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打生下來時,這裡就叫這名字了。據說曾經有個過路的惡鬼給這裡下了一個最可怖的詛咒,叫這裡的村民在夜葬時不能說一句話。只要說了,就會在第二天死於非命。”

“哦?”餘光饒有興趣地繼續問:“這是爲什麼呢?”

“老一輩的人是這樣說的,這惡詛村的陰陽兩界的一個交叉點,有很多進不了鬼門的孤魂野鬼就在惡詛村外的樹林裡遊蕩。這些鬼都是瞎子,但卻不是聾子。他們看不見人,卻能聽得見人的聲音。一旦聽到人說話,他們就會吸去人的魂魄,擄走人的軀體,做爲他們附身的根據。當然,這是迷信的說法,可這裡人人都相信這些話。特別是那年那個小青年不知死活地說了話,第二天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這裡的人就更相信這說法了。有些事啊,還是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好些。”王勞模嘮嘮叨叨地說着。不知爲何,餘光竟覺得渾身上下莫名其妙地透體冰涼,像是落入了寒窖一般。“瞎說什麼呀,什麼神神鬼鬼的事,真是荒唐,都什麼年代了,還信這個!”沈天端着牙缸站在餘光身後,滿臉的不屑。

王勞模臉色陡然一變,滿面的不高興。他站起身來,對餘光說:“餘教授,我去幫你們準備早飯。”話畢,他就鑽進了低矮陰暗的廚房。

餘光瞪了一眼沈天,教訓道:“我真不該帶你來這裡,沒見着我在瞭解情況嗎?別忘記了我們是來考察夜葬的,不是來破除迷信的。和山裡人談話,要學着投其所好,別人說什麼你只能附和,這樣才能瞭解更多的情況。你一句話就把話題給弄僵了,讓人家不愉快。你呀,真是個榆木疙瘩。”

翁蓓蓓和吳勇都起來了,餘光沒好氣地對學生們說:“現在去吃早飯,吃過了飯,蓓蓓和我去和王村長談話,你們兩個到村裡轉一轉,別礙我們的事。”山村裡的早餐習慣和城市裡大不相同。在城裡,早上我們常常是吃點稀飯饅頭豆漿油條什麼的。可在這偏僻的惡詛村,可能是因爲白天要做農活,連早上也弄得和正餐一樣,四菜一湯,飯是蒸出來的榛子飯。菜雖然不是很精緻,但是農家老臘肉,雞蛋炒番茄,豬頭肉炒辣椒,嗆炒白菜,酸菜蘑菇湯已經是這個山村裡能夠拿出招待客人的最高禮節。不過,考察隊一行四人還真沒什麼習慣早上就吃這麼多。看着一桌子上的剩飯剩菜,王勞模的臉色顯然很難看,餘光連忙撒了一根龍鳳煙給他。

當王勞模的臉色緩和了一點後,餘光讓沈天和吳勇出了門,叫他們自己在村裡看看,只留下了他和翁蓓蓓在屋裡陪着王勞模。“給我們說說夜葬的風俗吧,都有些什麼樣的細節?”餘光問道。

王勞模在搪瓷缸裡撒了一大把苦丁茶,然後倒進了滾水,說道:“其實也沒什麼細節,具體的我也談不上。主要就是遵守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最關鍵就是不要在送葬的時候出聲。惹來了野鬼,誰也救不了。”

餘光追問:“那老輩子都有什麼樣的規矩?”

“規矩也不多,主要就是不能說話,就連死者家屬也不能說話,更不能哭了。夜葬也和一般的喪葬過程差不多的,也是分成停屍、出殯和下葬三個部分,不同的地方就是夜葬的對象是凶死的人,時間改成了晚上,不能出聲音,安葬的地方改成了荒野。”

餘光示意翁蓓蓓記錄下王村長說的話。他又問道:“就只有這些不同嗎?您能把夜葬的過程說得具體一點嗎?我們搞科研的人對細節上的東西特別關心。”

王勞模呷了一口茶葉開水,說道:“夜葬呢,是在晚上七點之後,午夜十二點以前。時間千萬不能延誤了,照老輩子的話來說呢,過了這個時辰,鬼門開了,孤魂野鬼四處亂竄,就算不出聲也會被鬼抓走。當然,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這也只是約定俗成的事而已。”

對於王村長的認識,餘光很是讚賞地遞了一根菸過去。

“參加夜葬的人,主要又三個方面組成。”王勞模點上了煙,眼睛半眯着,和、語氣緩慢地說道:“首先是村裡的鄉親,會有八個壯年的勞力擡着棺材走向荒野的孤墳墳場。然後是死者的親屬,他們走在後面,拿着死者的黑白遺照,但是一路上他們不能哭,如果忍不住,就不能讓他們跟着去。另外還有帶路的先生……”

“帶路的先生?”餘光有些不解。

“就是挑選安葬地點的地理先生,在你們城裡,可能叫他們爲陰陽先生。吃這碗飯的人,據說有陰陽眼,最適合死者埋葬的地方要由他說了算。凶死的人,鬼魂兇得厲害,如果隨意埋葬,活着的人沒什麼關係,埋在他身邊的其他屍骨可就會遭殃的,說不定會永世不得超生。”王勞模慢條斯理地說着,這時,煙也燒到了盡頭,他把煙尾扔在了地上,然後一腳踩在上面,狠狠地蹂滅了。餘光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問道:“對了,村長,你們這裡已經實行火葬了吧?”

村長警惕地看了一眼餘光,答道:“是的,是實行火葬了,那個死了的呂桂花也是火葬的。今天晚上,她的弟弟就會從城裡取回她的骨灰。我們埋在地下的是她的骨灰,不是死屍。我們這裡不土葬的,違反法律的事,我們不會做的。”

餘光啞然失笑,把骨灰埋在地下,雖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葬,可也和土葬沒什麼區別了。不過,他們這次來的目的只是考察喪葬習俗,違反政策的事,他就睜隻眼閉隻眼一筆帶過就是。

餘光又問:“那地理先生又是誰呢?”

王村長盯着餘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我!我就是地理先生!”“啪”的一聲,翁蓓蓓手裡握着的筆竟莫名其妙地斷了,半截斷筆掉在了地上,圓珠筆的墨油撒在了三合土的地表,變成蕪穢不堪的顏色。

餘光和翁蓓蓓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