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劃過一道弧線駛向箴言寺。
我看了一眼風擋玻璃下的千萬支票,這是封青梅留給我的封口費,機票已經買好了,我沒有任何理由留在清城。不過在臨走之前我要再看一眼黃司令,告訴他我已經捅破了清城的天,陰陽道已經不復存在了。
殘雪消融的箴言寺顯得異常冷清,一隻紅色的燈籠掛在黃司令的小屋西山側,地上一片紅暈。一股冷風吹亂我的心緒,看一眼寥廓的大清湖,我心下淡然了許多。黃司令的小屋亮着昏暗的油燈,透過窗戶閃動着幾隻人影來。
兄弟,您終於回來了!無情奔出小屋驚訝道。
我點點頭:老爺子怎麼樣了?
還有氣兒!無情邊說邊將我讓到小屋之中,屋內還有一人,背對着我跪坐在地上,佝僂的身影讓我心生疑惑。我看了一眼無情,他的臉色窘迫,閃躲着我的目光:兄弟,這人我不認識,他跪在這裡有一整天了!
我凝神看了一眼無情:鬼面二哥呢?
在廟裡面!
兄弟們都回來沒?
無情點點頭沒有說話。獵魂戰隊自從組建以來,這是第一次行動,也是最後一次。九曲龍溪裡面的清剿行動都是有戰隊的兄弟執行的,我不放心他們的安全。
十虎和三虎掛彩了!無情低聲道: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兄弟們都陪着呢!
我打了個手勢,讓無情暫避一下,無情悄聲出去帶上門,屋中隨即靜了下來。我點燃一支菸坐到北牆的椅子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影,心下苦楚難擋。
雲娘跪在地上沒有任何聲息,對於我也是漠然無聲。他是島信貞子,是島信一郎的女兒,是島信澤男的孫女!不過在我的眼裡,現在她是個老太太,是金鎖的乾孃,是黃司令的第二任夫人,是那個在冬夜勒死了黑狗跪着送到石人洞給金鎖的那個善良老人!
所有事情都一幕幕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微閉着眼睛,心中產生一種憐憫來。黃司令似乎睡着了一般,背對着我,喘息逐漸急促了些。我站起身走到牀前,驚動了雲娘,她擡頭驚懼地看着我,喉嚨裡面發出咕咕的聲音。
小金啊……雲娘半晌才發出蒼老的聲音來,她的臉色蒼白,瘦得不成樣子,白髮凌亂地飄擺在臉上,堆滿褶子的老臉擋住了乾癟的眼睛。
我心下苦楚不已,本來想着找到她好好羞辱一番,但現在我沒有任何想法,只想快快結束這種會面。
雲娘!我低聲問道:您爲什麼不辭而別?!
老太太一下子癱軟到地上,發出嗚嗚的怪叫,乾癟的雙手抓着白髮:嗚嗚!罪孽啊……雲娘悲慼已極,但卻哭不出眼淚,雙手抓住黃司令的手:老鬼啊……你醒醒……嗚嗚!
屋中的哭聲低沉而沙啞,黃司令的身子動了動,眼睛微閉,喉嚨裡響起了一點聲音來,我的耳朵一動,那聲音清晰地傳來:小……雨!
我慌忙走近黃司令的牀前,俯下身輕輕將黃司令的身體微擡起來,順勢坐在牀頭,抱着黃司令的雙肩:老爺子,您有什麼話儘管說!
黃司令已經油盡燈枯,只存留着一絲呼吸,他似乎看清了我,死灰色的臉浮起一點點笑容來:小雨……
我心如刀絞,一生戎馬的黃司令竟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爺子……我把天給捅破了!我的淚再也抑制不住,直線流了下來。
話音剛落,黃司令臉上的笑容凝固:好!
微弱而清晰的聲音過後,黃司令的眼睛忽然睜開,無力地看着雲娘,老淚流了下來:我……走……了!
黃司令的手掙脫了雲娘,放在胸前,呼吸逐漸消失,瞳孔已經開始放大。
啊嗚嗚……一生慘嚎聲音傳出,雲孃的嘴角和鼻孔流下鮮血來匍匐到地上。
我將黃司令放在牀上,輕輕撫上他的雙眼。無情衝進了屋子,看着躺在牀上的黃司令:兄弟,怎麼了?
告訴兄弟們,老爺子走了……我的淚已經遮住了雙眼。黃司令致死也沒有原諒雲娘,他一生最後的力量竟然是掙脫愛妻而去!
世間沒有任何一種別離如生死這般令人刻骨銘心,相忘於亂世,不如相忘於江湖!愛與恨可以轉化,可以消長,也可以相忘。
我站起身攙扶起雲娘,不管怎麼說,她生在中國長在清城,這裡是她的家。無論此生遭遇多少坎坷,她依然是黃司令的夫人,雖然已經死過一次!
雲娘!我低聲喊了一聲抱起老太太,她的雙腿已經站不起來了,許是先前便落下的病,近七十歲的人跪了一天,方纔黃司令的絕情掙脫她的手似乎對她打擊甚大,身心又受到極大的刺激。
過了好一會,雲娘才甦醒過來,我用紗布擦乾淨了他嘴角和鼻孔的鮮血,老太太的呼吸紊亂,似乎用力睜開眼睛瞪着我,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我……是……日本人!
無情忙着打電話聯繫在清城醫院的弟兄們,沒有聽到老太太的話。
我抱緊了老太太:雲娘!不要說這個,你是中國人!我的淚直線流了下來,今晚我的感情尤爲脆弱,任何動情之處都能喚醒我心底的柔軟,都能讓我不能釋懷!
老太太的臉色變得平靜了許多,握住我的手:你是善人……我想宏宇……和金鎖……
老太太的手扣着我的皮肉,表情變得極爲痛苦,呼吸短促,臉憋得通紅。我點點頭低吼了一聲:無情,電話拿來!
無情慌忙奔到我面前遞給我電話,我按通了金鎖的電話,過了片刻對面傳出金鎖的聲音:兄弟,你在哪?
金鎖,快到箴言寺!快,我找到雲娘了……我幾乎吼叫着,完全失去了風度。我是有良知的人,但這種良知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雲娘在黃司令走的時候陪伴着他,足以說明她是善良的,心中沒有了怨恨。
十幾年跪地行走爲了贖罪,風雨飄搖的日子有誰給過她哪怕一絲慰計?沒有!她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嫁給中國人的老太太,不是日本鬼子!
雲娘氣若游絲,抓着我的手不放:老鬼……
我感覺老太太的手突然涼了下來,眼睛瞪着看着牀上的黃司令屍體,望眼欲穿的樣子。我的鼻子忽然一熱,一股血腥味衝了出來,鮮血直線流了下來。
雲娘撒手西去!
我抹了一下鼻血,血淚交融,嘴裡發鹹,心中痛楚到極點。我將雲娘抱起來,放到牀上,緊挨着黃司令,用手覆蓋上雲孃的眼睛,但弄了兩次也沒有給她合上。
無情拿過來三尺白布將兩個老人蓋上,瞪着猩紅的眼睛將我攙扶起來:你……
十分鐘後金鎖才趕到箴言寺黃司令的小屋,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邊:兄弟……我來晚了!說罷便跪在牀前,涕淚橫流。
圓月高懸,清湖淒冷。我靠在車旁抽菸,嘴裡滿是苦澀味道。兩年來的生死冒險換來的竟是如此結果,儘管我覆滅了陰陽道盟,儘管我解開了十年異案,我沒有任何成就感。看多了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是怎麼掙扎的,自己也身陷其中,不知道這是宿命還是天意爲之。
兄弟,春燕姐的病怎麼樣了?我低聲問道。
金鎖摟了一下我的肩膀:她沒有病!我把丁叔叔的事情告訴了春燕,她整天念着你的好!金鎖笑了笑:我是不是有點彪?
我搖了搖頭,心下也是痛快了一些。春燕姐的心病就是她父親和她愛的人,現在兩者都遂人願,她沒有理由死鑽牛角尖!
年前我把丁叔叔接到家裡,一起過的年!金鎖訕笑道:沒有通知你,自作主張,這也是春燕的要求!
呵呵!有時間我要看看丁叔叔的!
嗯!春燕這幾天策劃着讓姜叔他們戰友會面,這事你安排一下吧!
姜八綹的病就是急火攻心所至,現在已經沒有大礙,正好柳泉也在清城,在我臨走之前這一切都要安排妥當。我點了點頭:這裡就交給你了,我還有點事要辦!
無情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低頭不語,我走過來才站起身來:兄弟,宏宇的屍體怎麼辦?
黃司令一家三口兩日歸天,這種事情不能外傳,否則社會上會引起太大的振動。我思忖了一下道:黃司令的後事交給政府來辦,雲孃的後事讓金鎖操辦,宏宇的事交給天倫公司吧!龐洪宇是天倫公司的股東,封青梅和他很熟悉,這點事估計是難不倒她。
無情點點頭:只好這樣了!
這裡的事情交給其他弟兄們,屍體在廟裡停過今晚,明天通知清城政府,後天出殯!
我鑽進轎車,無情也坐到副駕駛上,車子退出了箴言寺,到了環山鬼道上,我回頭看了一眼紅色的燈籠,便快速向地下電廠駛去。
兄弟,不知道張子清那夥勢力開始行動沒。我低聲問道。
無情漠然地望向窗外,黑漆漆的老林子不時發出幾聲驚悚的夜貓子叫聲。
張子清昨日死於車禍,據傳他手下的勢力頃刻間便分化了幾股,都想趁着混亂髮點橫財!
我心下冷笑:最好的發財去處當然是地下電廠!
地下電廠今晚是相當的熱鬧,還沒有到電廠大門,我的車便被劫了下來,一路武警守衛,電廠道路兩側閃着警燈霓虹,警笛聲不絕於耳。
到了電廠值班室門前,江陽從對面走了過來,看清楚是我便一下子把我報了起來:哈哈……
看來行動已經結束了!我低聲笑道。
江陽點點頭:兄弟,柳局長正等着你呢!
第四四五章 箴言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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