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只開了檯燈, 燈上五彩斑瀾的光投射在玻璃檯面上,來茴一瞬不瞬地盯着手裡那條“情人眼淚”,一粒粒透明的淚滴接連墜落, 直到她覺得哭夠了, 才又系回脖子上, 這是于謙唯一費了心思送她的禮物, 出國前, 她還不想拿下它。
打開日記本,她兩指夾起那張字條:我在南嶺,一直在!
彷彿是聽着他說出來一般, 一個字,一個字的, 那樣真切。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 掀開被子下了牀, 換了衣服便衝出房間。
城市的夜間依然流光溢彩,她坐在計程車裡, 望着這座就要離開的城市,突然感到這幾年像作了場夢般,于謙只是在她夢裡的人,而她,仍沉醉在夢裡醒不過來, 一旦醒過來, 她還是如幾年前, 和家逸攜手走完一生。
而於謙, 讓她愛得那麼自卑, 讓她愛得那麼沉痛的于謙,原來只是個夢。
她該忘記麼?即便忘記了, 有那麼一天想起來是不是還會遺憾,美夢未成真?
半個多小時,計程車停了,她付了錢後披上大衣下了車。穿過了馬路,走到鋪了方磚的人行道上,這個時候沒什麼行人,到處都空寂着,她聽着自己的鞋子和地面接觸着,不緊不慢地“啪嗒啪嗒”響,春夜凝了些寒,木棉花和九重葛是沒什麼香味,只在昏黃的路燈下慘然地紅着。
走了幾十米遠,她不敢往前走了,白色的圍牆裡的房子是她住了五年的,那扇緊閉着的黑窗戶,她從前總倚在那兒往外看,看遠處的山巒和遠處的海,想像着自己變成一隻鳥兒,振翅飛出去,停在枝頭,歇在房頂,哪兒都可以去,自由自在。
人是奇怪,真自在了,竟又想自投羅網。她想起前段日子總在睡前憶起那扇窗戶,離開前的那段日子,她站在窗臺前,于謙總是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抱住她,啃咬着她脖子。她抗議他把自己當根骨頭,他咬得更起勁兒了,說你還敢拐着彎兒罵我,我是把你當玉米,香噴噴誘人的熟玉米。
她不禁伸手摸摸脖子,那兒有些灼灼地發燙,她笑着,可眼淚卻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來了,她一面走,一面用手背擦着淚水。但那淚總也擦不乾淨,一波波地往外涌,看不清路,一頭撞到了樹幹,擦淚的手揉着額面兒,她想,我這是活該,人家都要訂婚了,我還在這兒想着他。
她蹲在地上,痛了後總算是沒淚水了,眼前卻多了雙皮鞋,她心裡一緊,這地方這麼安靜,別是有什麼壞人,忙站起來看也不看,轉了個身就要跑,手卻被拉住了,正要叫出聲時,她被粗魯地拖着往馬路上走,這纔看清---
她總歸是叫出聲了,十分熟捻地叫道:“于謙!”
周于謙沒應她,也沒看她,只管把她拖到車旁,打開車門塞她進去,自己坐進了駕駛座,仍是沒說話,打火啓動車子。
夜依然是寂靜的,車裡也是,來茴當自己又在做夢了,心甘情願卻又情緒複雜地坐着,規規矩矩,連手都老實地交疊在腿上,不知是怕驚醒這個夢,還是怕驚回自己的理智。她甚至是臉也不敢側一下,怕看到他,也怕看清他,因此,她看不到周于謙鐵青卻又落寞的神色。
車子重新駛回城區,改道向東邊的郊區駛去,約一個小時,纔在黑色的鏤花大門前停下來,于謙語氣生硬地道:“下車!”
她聽話地下了車,不禁懷疑五年時間是不是被他奴化了,他說什麼,她總是條件反射性地聽從。
繞着螺旋石梯而上,來茴踏在青石板上,看向夜風拂過,波光粼粼的湖面,和一整片在燈光下落雪繽紛的櫻花樹,樹下葉子狹長,迎風擺動着青綠波浪的應該是鳶尾,這個季節還沒有開花。
她看到了自己曾說過的依山傍水的家,也聽到了松濤和竹聲,一個既浪漫又靜心的家。
她注視着面孔冷凝的于謙,他脣角微微勾起,噙着淡淡的嘲諷,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嘲諷頗有幾分淒涼和心酸。
他一點也不想說話,更不想看她,只伸出手拉了她繼續朝前走,走到日式房屋前,推開了門,到他和家逸曾談判過的那個房間。竹簾子也是打起來的,沿壁的燈只亮了兩盞,一明一暗,屋裡若點的是燭火般,不甚明晰。
于謙到窗邊盤腿坐了下來,桌上的擺了茶具,卻沒有茶,他敲了幾下桌子說道:“坐吧!”
她依言到他對面坐下,兩手擱在桌面上支撐着坐得不怎麼平衡的身體。于謙只望着窗外湖岸的燈說道:“這房子是我爲我未來妻子建的!”
來茴聽了心酸,不由得來氣,自己夠難過了,他還非得戳她的心不可麼?她也生硬地道:“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是要我恭喜你麼?”
于謙冷笑一聲,轉過頭抓了她的手,粗蠻地拔下她的戒指道:“恭喜麼?也是,我該恭喜你,我未來的妻子跟別人訂了婚!是該的,但我說不出口。”
來茴初時沒聽明白,細想片刻後睜大的眼睛。于謙把戒指又給她套了回去,不看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接着說道:“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麼?我們契約結束,我想着我們該在今天建立一個新的契約,一個合法的,雙方自願又平等的契約,我以爲你也是願意的。”他最終還是看了她的眼睛,緊盯着,眨也不眨一下地又道:“卻沒想到,還是不如你的初戀情人,就因爲你從前愛過他,所以你就要嫁給他;就因爲我逼你當過我的情婦,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算什麼?”
他聲聲咬牙切齒,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子,黑眸迸出憤慨的火花。來茴被他斥責地瞠目,一時竟接不上話,半晌後她抽回手,也大聲道:“你就這樣說我公平麼?你不是都要跟人訂婚了,現在又說什麼新契約的話,我跟你的契約是合法的,那你跟她的呢,就是不合法的了麼?”她想到那幾天每每聽着看着那些新聞時絞心的痛,努力地剋制自己,想爭口氣,道理是在她這邊的,可眼淚還是模糊了視線,使她軟弱起來。“電話也打不通,音信全無,我生病的時候那樣喚你,可你呢?你跟人家出雙入對的,等我病好了,你又說要訂婚了,你不知道我那時跟個死人一樣,你還說,你你---”
于謙見她的眼淚就心軟了幾分,本是一月來的思念都聚到一起,想着要見到她了,跟她求婚了,卻聽說她跟謝家逸訂了婚,他的驕傲哪能接受得了,原本想就這樣算了,她既然選擇了別人只有祝福。然而在看到她像被遺棄的貓一樣蹲在馬路上時,就知道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他怎麼吞得下這口氣?明明就是他的人,明明就確定了她是愛他的,誰知才離開一個月就選擇了別人,若是他以後有個什麼意外,還不得立刻改嫁,這樣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來,冷淡地說道:“我音信全無自然是有我的理由,那些八卦新聞你就能全信的,你沒腦子不想想我說訂婚的人就是你,你倒是好,還是你那個舊情人最稱你心,你就跟着他過---”
“砰砰砰”幾聲,來茴拿了個茶杯在桌上猛敲,打斷他那些刺耳的話,等他住嘴了,她才大聲吼回去:“你就會說,你自己怎麼不想想你那個什麼千金的,我算什麼,不就是草根一枚,跟人家比得的麼?她才稱了你的心罷,別誣到我頭上來,你怕我纏着你就直說,你怕我的存在誤了你的大好姻緣也直說,反正我就要走了,礙不着你了,以後也沒人知道你有過我這麼個見不得人的,曬不得光的情婦!”
“先跟別人訂婚的是你,不守信用沒等我回來的也是你,你現在倒還大聲起來了,不是我的情婦就一點也顧不着我了是吧---行,你去過你的幸福日子,愛去哪兒去哪兒,知道別耽誤了我的姻緣最好,我要誰也犯不着費了功夫要你!”
儘管兩人平日時都是七巧玲瓏的人,吵架的時候也都理智全無了,周于謙全然沒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只想着發泄悶堵在胸的積怨,而有些話則是不吐不快;來茴呢,也因爲前段時間絕望了,準備帶着傷痛和家逸逃到國外,重新生活時,他竟然又說要娶的是她。
他們倆沒有一個人的情緒是不復雜的,重要的是都怨着對方,這個時候顯然說什麼都不對,可不說也不行,不說那些委屈跟誰去傾訴?只能吵,吵的時候是痛並快樂着的,說出口的話舒了心,但聽進耳裡的話又傷了心,如此惡性循環,直到雙方都快要說出不堪的言辭時,于謙及時住了嘴,來茴也愣了愣---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竟然是在分手後。
“你走吧!”于謙按着額頭,背過身說道。
“你以爲我想在這裡?”來茴轉身就走了,推門的時候“蓬”的一聲,拉上門的時候仍是“蓬”的一聲。
她剛走出大門,于謙也跟着出來了,僵冷着臉說道:“這裡沒車,我順路載你,車上你別跟我說話,到了市區你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他最後還是把來茴送回家了,不爲別的,吵歸吵,吵過後不捨也是他逃避不了的事實。來茴在車上忍住了不發一言,儘管她還有很多的話要說,甚至也想問他爲什麼手機打不通,但終歸是被那張冷臉給氣到了,嘴閉得比蚌殼還緊!
她剛下車,于謙就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就一個月,一個月而已,他就失去了她了,是什麼感情這麼不可靠的?
來茴邊走邊哭,不小心又撞上了鐵門,她沒感覺到痛,只是很不甘心地想,說我不守信用,走之前爲什麼不說清楚要娶我,手機關機,還對別人笑得那麼曖昧,沒多久又向世人宣佈要訂婚,什麼男人這樣靠不住的?
他們都覺得對方靠不住的同時,也很傷感,畢竟,他們以後是形同陌路了,這纔是他們最不願意,最放不下,也最不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