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將軍府書房。
達步於俯身行禮,“將軍,屬下派人順着車轍痕跡找了,一共三撥人。其中兩撥到最後繞回龍城來了,說是有人出錢,讓他們駕着馬車繞着龍城兜圈子。還有一撥……”
達步於心中羞愧,說話也有些吞吞吐吐。
慕容恪拿手撐着頭,“直說吧!”
達步於嘆口氣,直解釋道:“最後那一撥,屬下本是經過打探之後確定了是夫人他們才親自跟了上去。屬下遵照將軍吩咐,沒敢上前攔下他們,只一直跟着。只是屬下跟了一日之後才發現跟錯了人。車上確實是一個婦人抱着孩子,還有三個丫頭和一個少年,卻只是穿着夫人等人的衣服。他們說是在客棧的時候,有一個丫頭找了他們這些人,讓他們扮成一家子。屬下這才知道上當了,等再花一天時間趕回客棧,夫人他們卻是早就走了。客棧附近人多,車轍跡又亂得很,屬下只得分散了人一撥撥去查。現在還在等消息。”
慕容恪撫着額頭,低聲說道:“退下吧!切忌聲張!”
“屬下遵命!”
達步於領命之後,行禮退下。
慕容恪靜坐在書房,心裡越來越煩悶,外面卻又一陣吵架的聲音。
書房門被推開,娜仁進門來,嬌嗔道:“夫君。你怎麼這幾晚都沒去看我?”
慕容恪看到那張臉,有那麼一刻,他恍惚之間只覺得真像是宇文櫻回來了一般。只是他心裡剛一喜便馬上沉了下去。
侍從忙解釋道:“將軍恕罪!句酈夫人非要進來,小的攔不住!”
娜仁一臉委屈,直抱怨道:“這奴才好生無禮!知道我有了身孕還想將我擋在門外,還險些撞上了我的肚子,真是大膽至極!”
慕容恪只沉着臉吩咐那侍從將黃鸝叫來。娜仁當他要懲罰這侍從,心中尚且得意得很。
“奴婢參見將軍!”
黃鸝自知有負將軍所託,這幾日一直自責,進門便低着頭。
慕容恪只冷冷說道:“把她帶回去,別再讓我看見她!”
黃鸝領命,對着娜仁做了個引路的姿勢。
娜仁這才知道慕容恪說的竟是自己,她一臉難以置信。捂着肚子抗議,“夫君……”
娜仁話沒說完,慕容恪只看着黃鸝,吩咐道:“黃鸝,若是你連她都看不住,下次便直接收拾東西出府去!”
娜仁朝娜仁走近了一些,“句酈夫人。請吧!”
娜仁後退一步,直斥道:“你這賤婢滾遠一些!”
黃鸝直接上手“攙”住她,冷冷地說道:“將軍的命令,奴婢不得不從!”
娜仁眼見慕容恪冷眼看着自己被欺負而不爲所動,她不由得氣急敗壞,“你身爲夫君,便是這麼讓你的侍婢來欺負我?”
“你若是願意自己走,也不至於鬧得這樣難看!”
慕容恪說了這話,徑直站起身,離開了書房。
他走到主院,推開主屋的門,看着屋內的一切,心如刀割。
他想讓她走,卻從未想過,她會走得如此徹底,不給自己半點機會獲得她的音訊。
第二日,大年三十,“宇文櫻”抱着“慕容靜”回府。慕容恪帶着她去王府赴宴。燕王目睹二人的疏離,心中五味雜陳。
宴後,燕王將慕容恪留下,嘆氣問道:“聽說你府裡最近不太平?你媳婦一氣之下跑到澤心寺住了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剛回來竟又跑回孃家住了幾天?”
慕容恪俯身行禮,淡然答道:“不過是想讓娜仁公主放鬆警惕才故意爲之!”
燕王有些意外,“你媳婦這次的舉動倒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麼說來,高句麗確實有賊子之心?”
慕容恪直說道:“父王不正是因爲他們有賊子之心才讓兒子娶了娜仁公主?此事兒子看得透,阿櫻自然也看得透!”
燕王直嘆道:“你媳婦果真是個聰明的!”
眼看慕容恪並未開懷,燕王直說道:“等明年對付了高句麗,往後爲父絕不再逼你娶其他女子。許你恪守對她的承諾。”
“多謝父王!”
慕容恪俯身,心裡泛起一陣苦澀。
他行禮退下,看到殿外等着自己的“宇文櫻”,想起上次在殿外等着自己的那人。那時等着自己的人雖頂着別人的臉,卻是真正的阿櫻。如今等着自己的人雖頂着阿櫻的臉,內裡卻早就換了。
回府後,慕容恪下令,夫人搬出主院,以後在東院住下。
慕容恪這一聲令下可愁壞了將軍府那些牆頭草。
夫人剛回來之時,將軍連着去主院歇了五個晚上。衆人剛坐不住,想討好夫人,結果句酈夫人又復寵了。衆人只一門心思想靠着西院這棵大樹,結果昨兒晚上句酈夫人被人從前院架了回來,還被黃鸝監視着。不許她以後再踏出西院一步。這些人終於一咬牙決定投靠夫人,夫人竟是直接被移出了主院。
“夫人管着後院,還是投靠夫人穩當些!”
“句酈夫人肚子裡還有將軍的孩子呢,還是投靠句酈夫人爲好!”
“句酈夫人喜怒無常,還是跟着夫人好一些!”
“夫人這次回來,烏蘭、銀杏和銀翹都不見了,說是犯了錯發賣出去了。她們幾個伺候夫人盡心盡力還被賣了,咱們跟了夫人,哪有好果子吃?”
衆人一番爭論之後看着頭頂青灰色的天,一陣感慨,“老天竟是不給咱們一條好路走了不成?”
不管這府裡的天如何變,將軍府中有一人卻並不關心,那便是託婭。
她不關心,並非因爲過幾日她就要出嫁了,而是因爲她見了自己房中夫人給她留下的東西——她的賣身契,一張房契,還有一封書信。
她拿着書信讓穆淺溪讀給自己聽,沒等他讀完,她便哭得不能自已。
初八那日,她對着主院的方向鄭重嗑了三個響頭之後便上了花轎。自此,她除了偶爾進府看看小公子,心中對將軍府再無眷戀。
府裡下人偶爾見了她,倒是突然有了方向。
夫人院子裡的阿迪娜和託婭如今可都覓得了好夫君,如此看來,只有跟着夫人,往後的日子纔會好過一些。
自此,西院更是一片蕭瑟景象。
冬去春來,再夏至,然後立秋。
西院正房內時不時傳來句酈夫人一聲叫喚。
“疼死我了!”
“快去找將軍!”
產婆只不停勸道:“句酈夫人,生孩子時間長着呢。您還沒破水,這纔剛剛開始疼,且攢着勁兒等過會兒要生的時候再叫吧。”
娜仁好不容易忍住疼,低聲哼了幾聲,又忍不住開口,“快去叫將軍!”
扶着她的侍婢一臉爲難,直說道:“將軍先前吩咐過,西院衆人未經通傳,不得去前院打擾將軍!”
娜仁氣急了直呵斥道:“你這個蠢貨!如今本夫人要生了,你還不去叫將軍?”
“叫將軍幹什麼?將軍既不是產婆又不是大夫,來了能做什麼?”
娜仁擡頭一看,卻見是宇文櫻進來了。娜仁立馬一陣怒火,對着自己身邊的侍婢大喝一聲,“誰讓她進來的?快把她給我轟出去!”
那侍婢一邊扶着娜仁,一邊屈膝向宇文櫻行禮,偷偷看了宇文櫻的臉色,並不敢動。
娜仁狠狠將侍婢推開,直捂着肚子,“她就要害我了,你還不去!”
“宇文櫻”燦然一笑。“是你一直處心積慮要害我,還想讓我跟表姐一樣,在生孩子的時候直接死了。怎麼,如今輪到你便知道害怕了?”
她話音剛落,娜仁大驚失色,直嚷道:“不可能!”
“宇文櫻”湊得更近一些,笑着問道:“有什麼不可能?還請公主明示!”
娜仁聽了她說話的語氣。立馬後退了幾步,“你不是她!你是崔敏兒那個賤婢!不可能,你明明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娜仁一臉驚駭,又衝着自己的侍婢大喊一聲,“快去告訴將軍,她是崔敏兒,她不是宇文櫻。她要害我。她還要害我肚子裡的孩子!快把崔敏兒這個賤婢給本公主轟出去!”
“宇文櫻”只皺眉衝西院的侍婢問道:“句酈夫人這是失心瘋了不成?”
侍婢趕緊對娜仁解釋,“句酈夫人,這真的是夫人!崔夫人去年就死了!”
娜仁只不停地嘀咕道:“對!崔敏兒死了……是我看着她死了的……不,她沒死……她就是崔敏兒……她不是宇文櫻……你不是宇文櫻……”
“啊……”
伴着腹內一陣劇痛,娜仁只覺得下身突然一溼,她忍不住大叫出聲。
產婆忙穩住她,“破水了!快些準備,句酈夫人要生了!”
產婆命侍婢扶她在牀上坐下,娜仁只又大聲叫道:“我要見將軍!我要見將軍!快告訴將軍,這個女人她要害我……”
突然一陣疼痛,娜仁又顧不上說話,嘴裡不停地叫嚷。
“她要……啊……她要害我……啊……”
產婆只不停勸道:“句酈夫人,聽老身一句勸,您現在喊得太大聲。過會兒等孩子快出來的時候只怕會沒了力氣!”
“宇文櫻”滿臉嘲諷搖了搖頭,走近了一些,看着牀上一臉驚恐的娜仁,悄悄在她耳邊說道:“我原本真想害你,可如今我改變主意了。你作下那麼多孽,手上沾滿了血腥,我且等着看,看老天爺會不會放過你!”
眼見“宇文櫻”擡腳出門,娜仁忍住疼痛,咬牙說道:“你這賤婢且擦亮眼看清楚,看看這天到底是幫你還是幫我!”
“宇文櫻”轉身,暗中向產婆使了個眼色。
眼見產婆會意,宇文櫻嗤笑一聲。
在她身陷絕望誠心祈求的時候,老天爺從未應了她的祈禱,她憑什麼將自己仇人的命運交給上天來決定?
從今往後,她崔敏兒再不信天,只信自己和手中握着的一切。
……
產房內,娜仁痛得險些暈死過去,只聽到產婆不停地說話。
“句酈夫人,你醒醒……再用力……夫人……”
“再不用力,孩子怕要憋壞了……”
“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
“老身對不住了……”
一陣下身被撕裂的疼痛讓娜仁陡然清醒。只在聽了屋裡響起的嬰兒啼哭之後,她很快又渾身無力。
“快……夫人血崩了……叫大夫過來……”
“端熱水過來……”
“快些拿帕巾……”
一陣碎碎唸的聲音之中,娜仁徹底昏厥。在那之前,她一直在想,她以爲上天會再幫自己一次,沒想到這次竟讓崔敏兒那個賤婢贏了!
再等娜仁醒來,眼前出現的卻是慕容恪的臉。
她想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慕容恪自去年派黃鸝將她架回西院便再也不曾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他怎麼會來?
是因爲自己快要死了嗎?
慕容恪將懷中的孩子抱給她看,娜仁頓時滿臉淚水,撫上孩子的面龐。
“四郎,這是我們的孩子!”
溫熱的手掌撫上娜仁的臉,她淚水更是止不住往下流。
她伸出手,想撫上眼前那人的面龐,卻被他躲開。
她眼淚流得更加洶涌,“我馬上就要死了……你也不讓我碰你的臉?”
眼前的慕容恪只撫着她的臉,想將她面上的面具摘下。
她握住他的手,直搖頭,“不!”
“我到現在才明白,你心裡一直只有她,你從來沒有放下過她……一切都是你在騙我……你不知我有多羨慕她,羨慕她佔有你全部的愛……求你讓我戴着這張面具入土,只盼着下輩子我變成她……”
眼看“慕容恪”流淚,娜仁突然蒼涼一笑。
“我早就該想明白,你晚上過來從不讓我點燈,即使最親密的時候你也不讓我摸你的臉……還有……”
頃刻間,娜仁淚如雨下,“慕容恪定不會爲我流淚……所以你不是他!”
高濟收回右手。伸手想摘下自己的面具,卻被娜仁止住,“你若愛我,便讓我帶着自己的夢閉眼吧!世人都說人死前若有心願未了……帶着最後的執念……下輩子就能得償所願……我求你成全我……”
“爲什麼?我只是愛你,並無任何過錯!”
“慕容恪”一開口,娜仁立馬認出他的聲音。她不禁一聲苦笑,“我只是不愛你,我也無任何過錯!等你死了的時候,也戴着這面具入土吧,下輩子你成了他,我們便都不必痛苦。”
突然的一陣無力,她只拼着最後一口氣緩緩說道:“對不起……高濟!”
眼中噙着淚,娜仁伸出的手重重垂下。
高濟抱着懷中的孩子,痛不欲生。
當晚將軍府傳開了消息。句酈夫人血崩而死,小三公子夭折。
龍城城外,達步於目送一個男人抱着他的孩子,登上馬車遠去。
兩個月後,燕王慕容皝令慕容恪攻高句麗,慕容恪攻克高句麗南蘇城,派兵留守。設守所而返回。從此,高句麗對慕容部再無任何威脅。
慕容部大顯北方,實力日增,燕王慕容皝摒棄東晉年號,自立紀年。晉永和元年(公元345年),稱燕王十二年,從此燕國不復廩命於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