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炎的確像父母擔心的那樣,對人不夠寬容,即使是對親弟弟也一樣。司馬攸的功勞和威望的增長讓司馬炎覺得是對自己的威脅。他並不希望將皇位傳給弟弟。當時晉武帝左右的一些反對司馬攸的大臣則抓住皇帝的心思,進行迫害司馬攸的活動。中書監荀勖、侍中馮鈂等人害怕晉武帝死後司馬攸繼位,對自己不利,就老在晉武帝耳邊說司馬攸的壞話。他們說:“陛下萬歲之後,太子不得立也。”晉武帝大驚,問:“爲什麼?”荀勖就乘機說:“朝內朝外官員都歸心於齊王,太子又怎麼能得立呢?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假裝下詔書讓齊王回到封地去,肯定會出現舉朝以爲不可的局面。”馮鈂也進一步說:“陛下讓諸侯歸國,這是國家制度。親人理應遵守。皇上至親莫如齊王,他應該首先響應命令離開京城回自己的封地。”晉武帝對弟弟的猜忌被這幾個人挑逗起來,認爲他們的話很有道理,於是下詔,先是把濟南郡劃入齊國封地,增加了弟弟的封地,再是封侄子、司馬攸兒子司馬蹇爲北海王,又贈六樇之舞、黃絨朝車等儀物,最後纔是命齊王司馬攸回封地就藩。
詔書下達後,朝中王渾、王駿、羊琇、王濟等一幫大臣紛紛切諫。大家認爲齊王是皇上至親,應該留京輔政。一些大臣還擡出司馬昭、皇太后的遺命,舉典論舊,勸晉武帝收回成命。武帝不聽,認爲“兄弟至親,今出齊王,是朕家事。”王渾、王濟等人還被貶放外任。
齊王司馬攸當時正在生病。他知道哥哥猜忌自己,也知道荀勖、馮鈂等人與自己不利,就上書乞求去爲死去的生母王太后守陵。晉武帝不允許,還連下詔書催促。眼見催促就藩的詔書一道比一道急,司馬攸急火攻心,病勢加劇了。晉武帝卻懷疑弟弟是在裝病。爲了查明弟弟是否真的生病了,晉武帝不停地派宮中御醫到齊王府診視。御醫們久在皇帝身邊,自然知道晉武帝的心思。他們爲了自身的利益,回宮後都稟告說齊王身體安康,並沒有生病。司馬炎自然是更加懷疑弟弟,對齊王越來越不滿了。
司馬攸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司馬炎催促上路的詔書一天比一天多,一道比一道嚴厲,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司馬昭夫婦生前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司馬攸性情剛烈,見事情無法挽回,就掙扎着換上一身新朝服,梳洗冠帶停當,入宮面辭晉武帝。他雖然病得連路都走不穩了,精神疲憊到極點,卻還強裝着儀表,舉止如常。晉武帝見了,更加認定弟弟是在裝病了。在宮中,兄弟二人例行公事,司馬攸辭行回封地去了。
沒幾天,病入膏肓的司馬攸在路上吐血身亡,年僅三十六歲。
晉武帝接到齊王的死訊,才知道司馬攸不是裝病,而且病得不輕,現在病死了。他不禁悲從中來,慟哭不已。畢竟齊王是自己的至親。馮鈂卻開導司馬炎說:“齊王矯揉造作,聚攏天下人心。現在他暴病身亡,是社稷之福。陛下不必如此哀痛。”司馬炎想想,被說中了心理,也就停止了哭泣——權力就是讓人如此實際。
朝廷爲齊王舉辦了隆重的葬禮。臨喪之時,司馬攸的兒子司馬冏伏地嚎哭,控訴御醫指證父親無病,耽延了診治。司馬炎臉面無光,也就順坡而下,處死了先後派去爲齊王診病的御醫。一場皇位繼承的較量就以司馬攸的徹底失敗告終了。
在這場較量中,司馬炎是勝利者。但是沒有出場的司馬衷也是勝利者,而且是更大的勝利者。
三
回顧弱智司馬衷太子之位的確立和鞏固,我們會發現很多有趣的現象。
許多原因的相互作用造成了一個弱智皇太子的出現。比如楊皇后對晉武帝的勸告,賈充及其黨羽對司馬衷的支持,太子妃賈南風的精明,皇孫司馬遹的聰慧等等。但是晉武帝作爲決策者本身構成了最大的原因,要爲弱智皇帝的出現承擔主要的責任。晉武帝受主觀意願的影響,偏聽偏信。一方面,他堅持嫡長子繼承製度,即使看到了兒子的弱智,也下不了更換的決心(司馬炎還有其他兒子)。在後宮妃子的鼓動下,他從心理上鞏固了司馬衷的太子地位。另一方面,即使面臨着更優的選擇(齊王司馬攸),司馬炎也出於陰暗心理,排斥他人,只相信自己一脈的繼承者。
很奇怪的是,司馬衷自己卻毫無作爲,輕易地成爲太子並鞏固了地位。
在中國古代依據血統世襲的制度下,皇位繼承就是如此有趣。它看重的不是一個人的能力和威望,而完全是基於血緣的身份。如果先前的皇帝不願意改變繼承製度本身的話,沒有人能夠阻止像司馬衷這樣的弱智成爲新的皇帝。
低智商貽害無窮
一
那麼,司馬衷這個弱智能做個正常的皇帝,正常地處理政務嗎?
肯定不行。司馬衷連米和肉的貴賤,什麼是大豆之類的問題都搞不清楚,更談不上君臨天下,日理萬機了。好在他娶了一個聰明、強幹的老婆,司馬衷就成爲了老婆手中的傀儡,“煞有其事”地處理起政務來了。
晉惠帝的皇后叫賈南風,平陽人,是西晉開國功臣賈充的女兒。剛開始的時候,晉武帝想爲傻瓜太子娶另一個功臣衛瓘的女兒爲妃子。但是楊皇后平時被賈氏及其黨羽包圍,收了很多好處,聽了很多好話,想娶賈氏的女兒做妃子。晉武帝就說:“衛公的女兒有五可,賈公的女兒有五不可。衛家種賢而多子,美而長白;賈家種妒而少子,醜而短黑。”只是楊皇后堅持自己的意見,荀顗、荀勖兩人又在外面一起稱賈充女兒的賢惠和美麗(事實證明完全是瞎扯),晉武帝這才定下婚來。本來司馬衷要娶的是賈充的小女兒賈午。賈午當時十二歲,比司馬衷小一歲。她實在是太小了,身材短小,甚至還穿不了大人的衣服。於是朝廷決定更換人選,娶賈午的姐姐賈南風。賈南風當時十五歲,比太子大兩歲。
泰始八年(272年),賈南風被冊拜爲太子妃。兩人結婚後,史載賈南風“妒忌多權詐,太子畏而惑之,嬪御罕有進幸者。”簡單說就是賈南風愛吃醋又有手段,將司馬衷弄得服服帖帖,其他宮妃都很難接觸到司馬衷,成爲了東宮一霸。
泰始八年的這場婚事,表面上看是在楊皇后的極力支持下締結的,實際上還有其他背景。那就是晉武帝時期的朝廷黨爭。太子婚前,得到武帝信任的是侍中任愷等人。任愷等人對賈充的爲人很厭惡,一心要將其排擠出朝。恰好當時氐、羌各族起義造反。任愷就乘機推薦了賈充出鎮關中。賈充不想做外鎮,就聯絡黨羽反抗。荀勖建議賈充借女兒與太子大婚的機會留在京師,並繼續與任愷等人鬥爭。於是朝廷出現了庚純、張華、溫顒、向秀、和嶠圍繞在任愷周圍的一派和楊珧、王恂,華廙等人圍繞在賈充周圍的一派,朋黨爭端出現。司馬衷和賈南風的婚姻是很深的派系鬥爭的結果。司馬衷日後太子地位的鞏固也離不開岳父家一派的鼎立支持。
但是賈南風在東宮鬧得太過分了。她不僅其貌不揚,而且生性殘酷。當時東宮中有一些宮女已經懷了太子司馬衷的孩子,賈南風就用戟投擲孕婦的腹部,懷孕的嬰兒就隨着刀刃墮地。據說賈南風還親手殺掉左右侍女數人。晉武帝知道情況後,開始覺得賈南風不宜做太子妃。
當時的皇后是司馬衷生母楊皇后的堂妹楊氏。楊皇后死前曾請晉武帝迎娶她的堂妹。晉武帝流着眼淚答應。於是出現了新的楊皇后。這位新的楊皇后繼承了堂姐對晉武帝的掌控能力,也繼承了堂姐與賈家的良好關係。晉武帝又是先將有意廢除賈南風太子妃地位的想法告訴了楊皇后。新的楊皇后忙勸晉武帝:“賈充有大功於社稷,是朝廷重臣,其家即使有罪也應再三寬赦,更別說他的親生女兒了。太子妃現在還太年輕,正是嫉妒任性的時候,皇上不該以其小過掩其父大德。”晉武帝的毛病就是很容易被枕邊風吹倒,這次又很容易地打消了廢賈南風的主意。外戚楊珧在這件事情上也起到了巨大作用。他提醒晉武帝不要忘記賈家在幫助司馬家篡奪曹魏政權上的功勞。最後廢太子妃之事不了了之。
二
賈南風因爲晉武帝的優柔寡斷和父親賈充在西晉政權中的顯赫權勢坐穩了太子妃的位子。於是司馬衷繼續害怕她,又受她的誘惑,離不開她。太熙元年(290年)四月,晉武帝去世,太子司馬衷即皇帝位,是爲晉惠帝。賈南風順理成章被冊封爲皇后。很自然的,晉惠帝依然黯弱無能,國家政事都由賈南風乾預。
賈南風成爲幕後的皇帝以後,人性的醜陋全都爆發出來,將新成立的西晉王朝搞得烏煙瘴氣,一團糟。
洛南有個盜尉部小吏,容貌端莊漂亮,可惜只是衙門的廝役而已。突然有一天,這個小吏突然披金戴銀,出手闊綽起來。這在官場中是很顯眼和招人嫉妒的事情。於是很多人就懷疑這個人是盜竊了財物,主管的尉官也懷疑這個小吏是盜賊,將他抓拿起來偵辦。剛好賈南風的疏親家被盜了,聽說抓了盜賊,就過來旁聽審訊,希望能挽回損失。審訊的時候,小吏坦白說:“之前我在路上遇到一個老嫗。她說家裡有人得了疾病,占卜師說要找一個城南的少年來驅病,所以她想暫時麻煩我去幫忙治病,還說必有重報。於是我就跟着去了,上車下帷,藏在簏箱中,大概走了十幾里路,過了六七道門,簏箱才被打開。我忽然看到樓闕好屋,華麗壯觀。我就問這是什麼地方好,旁邊有人說是天上,還用香湯給我洗浴,供應我好衣美食。我又見到一個年紀大約有三十五六歲的婦人,身材短小,皮膚青黑色,眉後有疵。她挽留了我好幾個晚上,共寢歡宴。臨走的時候,是這個婦人送我這些東西的。”審訊的官員和賈南風的親戚聽了這些坦白,都知道是賈后招這個少年去宮中偷歡了,慚笑而去。尉官也瞭解其中玄妙,將這個小吏釋放了事。這個小吏還算是幸運的。當時賈南風在外面找了很多男人入宮,完事後就將這些姦夫殺死,只有這個小吏,因爲賈南風很喜歡他,才活着放他出去。
除了個人品行骯髒下流外,賈南風還在政治上獨斷專行,大權獨攬。《晉書》說她是“及居大位,政出羣下,綱紀大壞,貨賂公行,勢位之家,以貴陵物,忠賢路絕,讒邪得志,更相薦舉,天下謂之互市焉。”整個朝廷像菜市場一樣,買官賣官,喧囂吵鬧,還陷害忠良,做事沒有章法。賈南風爲將朝廷完全置於自己控制之下,大肆委用親信、黨羽出任要職。賈南風的族兄賈模和從舅郭彰,分掌朝政,後母廣城君養孫賈溫干預國事。賈南風一直沒有生育皇子。爲了有男性繼承人以便長期有效地控制朝政,賈南風詐稱自己懷孕,在衣服裡填充上東西僞裝懷孕跡象。她深居內宮,不見外人,暗地裡把妹夫韓壽的兒子韓慰祖收養起來,作爲所謂的“皇子”。元康九年(299年)賈南風陰謀廢掉太子司馬遹,並在次年殺了他,以養子爲太子。
慢慢的,賈南風玩得越來越過火。外戚楊家是保住賈南風太子妃地位的關鍵力量。現在,成了皇后的賈南風覺得昔日的恩人權力太大,妨礙自己獨斷專行,決心殺了楊家人。賈南風在亂搞男女關係和政治陰謀上是高手,但不擅長殺人。她爲了誅殺外戚楊氏,運用了外藩各王爺的力量。在這裡插述一下西晉的藩王制度。西晉建立後,晉武帝司馬炎認爲曹魏滅亡的重要原因就是沒有廣樹藩王。藩王力量不強,導致皇室沒人捍衛。於是西晉大封宗室,並且給予這些宗室實權。受封的諸王並沒有去藩鎮,而是留在京師;有些藩王還掌握有相當的兵權。司馬家的藩王們本來就對賈南風這個醜婆娘和惡婆娘不滿,現在有了干政的機會,馬上拉來兵馬到洛陽開打。參加羣毆的藩王主要是八位,所以這場內訌被稱爲“八王之亂”。八王之亂持續了十六年。這些藩王相繼敗亡,賈南風也被殺了,西晉統治集團的力量消耗殆盡。短暫統一後,西晉王朝出現了分裂的趨勢。原來隱伏着的***迅速爆發。最後是漢化歸附的匈奴民族起兵滅亡了西晉。
賈南風的胡作非爲,讓中國歷史揭開了五胡十六國的黑暗一頁。
三
在整個八王之亂過程中,作爲皇帝的司馬衷反倒是一個旁觀者。他成了造反謀逆者的爭的目標和軍中俘虜,幾度易手,顛沛流離,受盡驚嚇。
在成都王司馬穎與東海王司馬越混戰的過程中,司馬衷一直被裹脅在軍中。他的處境極其危險。在一次大戰中,司馬衷臉上給砍了一刀,身中三箭,周圍的侍從都跑光了,只有侍中嵇紹用自己的身軀護衛了司馬衷。兩個人被亂兵包圍,士兵們上來就要殺嵇紹。晉惠帝這時候大喊:“侍中是忠臣,你們不許害他。”亂兵卻說:“我等奉命只不傷害陛下一人。”結果嵇紹被亂刀砍死,鮮血濺到了晉惠帝的衣服上。司馬衷後來安全了,依然穿着被鮮血染污的衣服。侍從們要他把衣服換下來清洗。晉惠帝卻說:“這是嵇侍中的血,爲什麼要洗呢?”這話聽起來傻乎乎的,其實包含着亂世難得的正義光芒,成了司馬衷留在歷史上的正面名言。南宋的文天祥在《正氣歌》裡還特地提出“爲嵇侍中血”。
306年,藩王司馬越的軍隊攻入長安,大肆搶劫,二萬多人被殺。這年十一月,晉惠帝於長安顯陽殿去世。司馬衷極可能是被司馬越毒死的,據說他在死前吃下了一塊毒餅。晉惠帝死後葬太陽陵。
在中國古代政治中,皇帝的個人能力和王朝命運有着重要關係。皇帝掌握着最高權力,是天下的“大當家”。如果大當家是個弱智,那這個家肯定是當不好的。即便輔助皇帝的大臣再忠誠、再有才,也改變不了弱智當不好家的事實。晉惠帝司馬衷就是最好的例子。
《晉書?惠帝紀》評論這位弱智皇帝說:“不才之子,則天稱大,權非帝出,政邇宵人……物號忠良,於茲拔本,人稱襖孽,自此疏源。長樂不祥,承華非命,生靈版蕩,社稷丘墟。古者敗國亡身,分鑣共軫,不有亂常,則多庸闇。豈明神喪其精魄,武皇不知其子也!”司馬衷的弱智給剛建立的西晉王朝帶來了極大的危害。這責任在司馬衷,更在他的父親司馬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