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重黎聽了魏如喜這一番講述,知道了魏家和苗家之間的恩怨,背心汗涔涔的。也想到當年紅桃和三葉之間的絕望,還有黃蓮清愛莫能助的無奈,苦笑着對魏如喜說:“民間的術士在怎麼厲害,也比不上世俗的政權,無論是趕屍的,還是抓鬼的,或者是放蠱的,到了那個份上,都自身難保,人人自危。”
“是的,”魏如喜說,“所以當年張天然執意要出陰,帶領教衆拼命,就是因爲他看明白了這點。”
“這麼說來,張天然也不是全部都錯了,”何重黎猶豫的說,“可是王抱陽是我這輩子最崇拜的術士,我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心中搖擺不定。”
“你知道王抱陽找到我們魏家,邀請我們鎮守開陽星位的時候,爲什麼我立即就應承下來?”
何重黎說:“我們魏家跟王抱陽的詭道有交情?”
“談不上什麼交情,”魏如喜說,“沒有私交,但是你師祖爺爺認爲古赤蕭是對的。”
“可是您又說張天然想改變這個不公平的世道?”何重黎有點摸不着頭腦,“卻偏偏要幫助王抱陽。”
“可能今後魏家沒有傳人,苗家也沒有傳人,但是你還在延續術士的傳統,當個我一般年紀,你可能是湘西最後一個本領高強的術士。”魏如喜看着何重黎,“我現在要說的話,你每一句都要記住,因爲這個很重要。”
何重黎輕聲的問:“我今後會跟王抱陽一樣嗎?”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道理,”魏如喜說,“時勢。”
何重黎心裡暗自激動,腦海裡幻想着自己跟王抱陽一般的風光。
“我們做術士的,大奸大惡的人幾乎沒有,心存險惡的宵小之輩,做不到高明的術士,”魏如喜說,“事情也沒有絕對的對錯之分,張天然在三峽古道一戰,讓天下術士敬佩。但是在他看來,他一直做的是正確事情,無論是統領一貫道,還是冥戰,還是後來的出陰,包括忍隱几十年,現在的反撲。但是爲什麼我們要站在王抱陽這邊,反對張天然。原因只有一個,那時就時勢使然。同樣的事情,在四三年,張天然是對的,但是在五零年,他的做法就是錯的。”
何重黎沒有想明白,一臉茫然。
“古赤蕭當年寫信給我父親魏永柒,”魏如喜說,“他從未和我們魏家謀面,根本就談不上交情,但是我們魏家之所以支持他,就是因爲這個時勢,術士終將走向沒落,這個是大勢所趨,白馬過隙勢不可擋,張天然要逆轉這個局面,就是在逆天而行。他如果取代了梵天,導致的結果,就是天下所有的規則都潰散。王鯤鵬表面上是聽從老嚴的佈置,可是老嚴一生算計,控制天下的道教和術士門派,王鯤鵬對老嚴的個人作爲一定非常痛恨,但是他必須得做,因爲老嚴的接受了古赤蕭的立場,而這個立場,現在又被王鯤鵬延續下來。”
“所有的術士家族都將消失,”何重黎絕望的說,“這點實在是太難以接受。”
“沒有什麼家族是永遠能夠流傳的。”魏如喜說,“隋末唐初的闡截之爭,天下道門在紅水陣之後,幾乎全軍覆沒,但是道教和術士用另外的方式延續下來,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身前,身後的事情,自會有身後人來做。”
何重黎說:“我懂了,我就是您的身後人。”
魏如喜補充:“詭道的長房金仲,就是王抱陽的身後人,天璇的黃坤,天璣的鄧瞳……他們都是,這段時間我把每個星位都走了一遍,王抱陽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我告訴你這麼多,就是希望你無論在陣法之中,還是在陣法之後,都要明白這個道理。”
何重黎聽了魏如喜說了這一番教誨,知道魏如喜在跟自己交代後事,於是謹慎的問:“您不會再跟我見面了嗎?”
魏如喜並沒有回答,慢慢收拾地上的褥草,“專心的鎮守開陽。給魏家趕屍留下一脈傳承。”
天空的暴雨說來就來,瞬間就落下了黃豆大小的雨滴。魏如喜所在的蓄水池開始積聚雨水,馬上就漫過了何重黎的腳踝。
山上流淌下來的雨水,灌入到蓄水池的速度,越來越快。
魏如喜向何重黎揮手,示意何重黎去鎮守星位。
何重黎向魏如喜跪拜,然後走上,水渠橋,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的順着來路,往回走。他沒有回頭去看魏如喜朝着什麼方向離開。
何重黎從水渠橋上走回到鬼街,暴雨更加大了,白日如同黑夜一般。何重黎戴上了草帽、披上蓑衣,站在三十七個長明燈之間。長明燈昏幽的光芒,在大雨裡十分的顯眼。
開陽的一塊石刀之前,放了一個巨大的棺材,棺材表面是漆着硃紅色,桐油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與雨水濺起的泥土腥味混合。
何重黎抽抽了鼻子,棺材之後,站着一個人女人,女人穿的是一身靛藍的粗布衣服,從女人的滿頭的花白頭髮來看,她已經不年輕了,不過女人的臉上,用粉餅畫着濃妝,並沒有因爲雨水而化開。可是讓何重黎心裡忐忑的是,女人牽着一個小孩。女人和小孩站在一個硃紅色的棺材旁,淋着雨。
這種狀況,即便何重黎從小見慣了屍體,也難免心驚。
開陽星位的第一個對手來了,而且是一個畫眉寡婦。
何重黎知道什麼是畫眉寡婦。
畫眉寡婦是消失了很多年的一種行走江湖的女巫。沒有固定的門派。在清朝和民國的時候,慢慢在術士中有所傳聞。
這種寡婦本來也是普通的女人,如果剋死了三任以上的丈夫,就再也沒有人能夠迎娶。舊社會,女人的身份地位地下,這種女人會被夫家趕出家門,而孃家也不會接受。
一個被趕出家門的女人,只能投身風塵纔能有活路。
青樓瓦舍的老鴇也會專門接受這種寡婦,但是會讓寡婦畫上濃妝,永遠不能洗掉,所以叫做畫眉。而畫眉寡婦在青樓女子中,也是最卑賤的一種,青樓裡的老鴇和龜公,也儘量避免接觸,讓畫眉都睡在廚房。平日裡不僅要接客,還要給廚房打雜。
畫眉的命運都很悲慘,但凡是一生坎坷的女人,心裡會有怨氣。所以在清朝時期,術士裡就有了畫眉寡婦的說法。
也許是一個畫眉,受不了欺辱,於是在偶然的機會下,學習到了法術。有了法術的畫眉,漸漸就會成爲青樓裡的巫婆,給前來尋歡作樂的恩客算命。
時間長了,畫眉寡婦就在術士中有了名氣。
而畫眉寡婦讓術士忌諱,並不是這些。而是因爲畫眉寡婦會偷人的小孩,所以民間有畫眉寡婦偷小孩的典故。
而且民間認爲偷小孩的時候,會變成花貓。
所以西南的民間,若是小孩哭鬧,大人就會嚇唬小孩,“再不聽話,就把你扔到門外,畫眉寡婦就在外面。”
或者是:“花貓就在門外。”
到了民國時期,戰亂頻繁,很多女人都喪夫,投身無處,畫眉寡婦在江湖上行走的越來越多。
術士之間也都明白畫眉寡婦的路數。她們的身份,漸漸從青樓瓦舍中脫離出來。專門在喪禮上清洗屍體,整理死者的衣物。
死者家人給點報酬。時間長了,普通人就認爲畫眉寡婦所到之地,都伴隨着死亡。反而因果倒置,認爲畫眉寡婦是喪門星,能夠帶來災難的怪物。
有了這一層偏見,畫眉寡婦也會被人利用,給她們錢財,讓她們去參加仇家的婚禮。一旦畫眉寡婦在婚禮上出現,就會認爲是最不吉利的事情。
主人家也不能得罪畫眉寡婦,因爲畫眉寡婦被得罪後,會偷走婚禮上夫妻的嬰兒。
術士行走江湖,都非常注重彩頭。遇到畫眉寡婦之後,都儘量避而遠之。解放後,國家破除迷信,安置流浪的民間女子。畫眉寡婦就慢慢的銷聲匿跡。
只是當年畫眉寡婦的路數,已經根深蒂固。
畫眉能擾亂葬禮,讓死人詐屍。畫眉偷到的小孩,長到九歲之後,不再長大,永遠保持着九歲的模樣。
而當年兵荒馬亂,畫眉一個弱女子,行走江湖,已經學習了一些詭異兇狠的法術傍身。
一般的術士,都不敢招惹。
畫眉寡婦因爲有讓屍體詐起的本事,所以一直讓湘西趕屍的術士所畏懼。好在畫眉寡婦只是爲了尋求生存,也不會主動打擾趕屍匠。
現在魏家鎮守開陽星位,張天然派來擾亂何重黎的,畫眉寡婦是當仁不讓的人選。
何重黎很難想象,爲什麼到了現代,竟然真的還有畫眉寡婦存在。
“我老公死了,給我們娘倆一口飯吃吧。”畫眉寡婦悽楚的對何重黎說。
何重黎卻知道,這是畫眉寡婦的切口,絕對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