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六章,辯難

瀛洲北麓,秦昆探路前行。

半塊嘲諷玉,一塊狻猊玉是目前的收穫。妙善扛着昏迷的空聞和尚走在後面,發現秦昆還有打劫的意圖頗爲不解:“秦當家……還要打悶棍嗎?”

“當然。”秦昆一邊回答,一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前方不遠是一處幽谷,秦昆低聲道:“拿到幾塊玉不是重點,重點如何上山。”

蓬萊山最高處,睚眥船已經開走,只剩下八座龍子石像,天眼雖然沒有發現什麼人,但秦昆確定山頂四周全是劫道的傢伙,長生玉在這裡是人人覬覦的硬通貨,先不論它有沒有長生的作用,但在所有人眼中都有重要價值,多搞一些總是沒錯的。

密林到了盡頭,幽谷中的溫泉裡,一個女人在洗澡。

身材玲瓏有致,雖有胸衣褻褲遮蓋,但依舊看得人血脈噴張。

淡淡的熱氣蒸騰,女人臉頰粉紅,撩上來的水流順着脖子流下,讓畫面極其旖旎,妙善狐疑望着秦昆:“你到底是劫財還是劫色?”

秦昆鼻孔噴出煙霧:“都可以。”

妙善無奈轉過頭。

溫泉裡的女人似乎發現了他們,有意無意地說道:“看了我這麼久,爲何不現身一敘?”

妙善眼中沒有美色慾念,準備走出去,被秦昆摁住。

幽谷另一側,一柄長劍忽然刺出,長劍直透女子胸口,但是穿了過去。

殘影?

一個男子走出,淡淡道:“煙羅障?你是何人?”

障術,也是幻術的一種。

男子道出女子功法,女子一笑:“白蓮教,白笙,看閣下的打扮,應當是前輩了?”

“汝南許倪。”

這個人,秦昆見過一面,一身漢服,表情冷峻,提劍殺妹的行爲秦昆是不敢苟同。

水嫩嬌滴的人兒,上來就給一劍,得多無情。

許倪渾身長袍激盪,掃開障目煙霧,開口道:“我曾在白馬寺見過此術,據說從西域傳來。你們現在,已經淪爲番僧門徒了嗎?”

女子掩嘴一笑:“白蓮結社,自保平安。前輩也是經歷過亂世的人,小女子用用障眼法,讓信徒團結,不算淪落吧?”

“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就是你們這幫人搞亂的!”

“嘁,奸臣當道,朝綱不振,卻要怪我等百姓,是何道理?”

“奸臣自有中興之士剪除,朝堂衰敗,我等臣民更當勠力同心纔是,少造點亂子,多給些時間,天下定會海晏河清!”

女子冷笑:“前輩是公羊劍傳人吧?果然儒門迂腐,書生之見!百姓被逼的沒活路了,再等就是等死!前輩願意見到天下冤魂厲鬼橫行?”

男子大聲道:“造反就有活路嗎?奴百姓爲兵甲先驅,置天下蒼生於不顧,卑劣手段,談何自保?保的還不是你們自己!”

秦昆期待的鬥法並未出現,那女子穿上衣服走出溫泉,半塊負屓玉放在石頭上。

“書生,少費口舌,辯難還是鬥法?”

那男子同樣摸出半塊負屓玉:“某都能接下!”

辯難,意爲用難解答的問題質問對方,這一招向來是儒門、佛門的拿手好戲。叫白笙的女子出自白蓮教,地位不低。男子許倪似乎是漢末儒門出身,兩個人,代表着兩個階級。比起鬥法,似乎更喜歡以理服人。

妙善眼睛一亮:“那女子原來是同門,好久沒見辯難了。”

“紫和尚,這辯難和捉鬼有關係嗎?”秦昆不恥下問。

“有!”妙善確定道,“真正的秘門大能,不見得捉鬼多厲害,但會讓天下沒有冤魂厲鬼出現,會讓天下太平,沒有陰邪執念留戀陽間。辯難就是切磋這一方面的可行性,我師父說過,碰見這種人,一定要尊敬。”

秦昆豁然開朗。

這鏡界確實比普通捉鬼師要高好幾層啊。

秦昆蹲在草裡抽着煙,也想看看兩個人怎麼論天下形勢。

儒門安天下,爲當權者服務。

白蓮教屬於造反派,反對當權者。

很難說兩人的立場誰對誰錯,權臣當道,百姓走投無路的時候,確實只有造反一種辦法。但目的很單純,就是討口吃的,就是想活着。

一男一女坐在泉邊溫熱的石頭上,女子衣衫一抖,甩去髮絲水珠:“時聞漢末烽煙四起,敢問前輩爲何?”

“外強中乾,諸侯作亂。”男子輕描淡寫。

“還算中肯,諸侯作亂,土地兼併,百姓無地可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曝屍盈野成爲野獸之食,敢問前輩該怎麼辦?”

“姑娘此話陰陽怪氣,某問一句,結社起義,就能讓百姓有地可耕?”

女子自傲:“自然。”

男子冷笑:“那是因爲,你們掌握了耕地分配的權利。”

女子一怔,男子一句話設套後連消帶打,最後反問,讓女子措手不及。造反本質就是另立山頭、另立規則而已,將原先的資源分配打亂重組,等於這一撥人從奴隸階級躍入地主階級,對天下來說,本質是不便的。

女子開口:“前輩有何妙招?”

男子道:“內穩朝廷,外振諸侯,百姓開荒墾地安分守己,五年之內,太平可期。”

女子搖了搖頭:“書生之見,人有魔障,貪嗔癡三欲迸發,是不會安分守己的。九州浩土,太多勞而不獲的人,他們一旦見到那些不勞而獲的人,總會萌生一些別的想法,比如取而代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前輩可曾記得?”

“所以要教化。”男子也在思考,自己似乎真的沒有把人性考慮進去。

書生之見,就是想當然,這種想法並不是主觀之見,而是太客觀了。縱論大勢時,疏忽了很多主觀的情緒,比如百姓的……心情。這都是政令不達的原因和細節。

女子開口:“前輩雖儒門出身,此刻出現在此,想必通曉方術。”

男子道:“習易修經,當然知曉。”

女子道:“馭鬼神,保陰陽,道理也不外如此,鬼魅也知道作惡難存,但仍舊有執念,你教化他們安分守己,他們卻希望報仇雪恨,不顧死亡,能控制的了嗎?我乃明朝人,與前輩相隔一千二百年,前輩也不想想,這麼多年,爲何冤魂厲鬼仍舊長存?”

男子一笑:“是非對錯,自有公論。教化要手段,所以先要威懾四海。無論人鬼皆可用此法,姑娘款款而談,言語雖大義凜然,但透着悲觀無奈,某可曾聽錯?”

女子怔住,當然悲觀了。因爲她也知道,這是個死循環,無解的。

白蓮教乃入世佛門,雅俗共存,何嘗不是教化門徒,但也沒用啊。

威懾四海……女子呢喃着這四個字,確實產生了別樣的情緒。

樹林裡,妙善兩眼放光,秦昆吐掉菸頭:“辯來辯去,還不是誰拳頭大誰有理。”

“秦昆,你怎麼這麼俗?”妙善鄙夷。

秦昆挑眉:“我俗?我說的有錯嗎?”

“這……”妙善一時半會竟然無言以對。

秦昆自顧自摸着下巴:“拳頭大,明事理。這就夠了,要麼我怎麼是陪天狗,你只是個入魔和尚呢。老天還是有眼的。”

“秦昆,你說的跟他們說的根本是兩回事。”

“一回事。”

“怎麼就是一回事了?他們一個說的是如何安天下,一個說的是爲何取而代之。你說的牛頭不對馬嘴。”

“你看,安天下說白了是掃除人心猛鬼,讓人敬畏不敢造次。造反是釋放人心猛鬼,大肆作亂爲所欲爲。前者是朝堂上的猛鬼,打到服就行。後者是人心裡的猛鬼,給供奉香火就好。兩隻猛鬼的目的都是不一樣的。”

妙善一驚,秦黑狗這粗鄙之言,爲何灑家竟聽出了天音禪唱?

秦昆起身拍了拍草屑:“走吧,不搶這倆人了,免得破壞雅趣。去找找別人麻煩。”

秦昆轉身離開,天眼看到溫泉邊的二人身體不經意地放鬆,心中嘟囔:倆嘴子,應該是發現我了,竟扯些廢話,好保存實力。還挺陰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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