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遙皇寢宮後,易宸璟並沒有直接回斂塵軒,他不希望被敬妃看到自己失落的樣子,和白綺歌兩個人在御花園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散心,待稍稍平靜下來才往回走。到斂塵軒時正遇上偶大將軍,聽說易宸暄已經被軟禁,易宸璟仍是高興不起來。
“陛下有他的苦衷,七皇子也該體諒體諒纔對。聽陛下的意思,這件事還要繼續查下去,只不過左丞相已死又沒有證據說明謹妃參與其中,要罰的話也只能罰其他從犯了。”
易宸璟對偶遂良一向尊敬,言語間並不像對遙皇那般冷淡,聽起來卻也沒什麼好氣:“查或不查沒區別,人證物證俱在都可以視若無睹,難道要五皇兄當着父皇的面殺了我纔算證據?”意識到自己是在把火氣撒在旁人身上,易宸璟揮揮手,語氣平和幾分:“不說這些了。我還沒謝過偶將軍,我不在時虧得有偶將軍保護孃親,不然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提及敬妃,偶遂良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低低嘆了口氣:“別謝我,我辦事不力,敬妃娘娘……”
“孃親怎麼了?”易宸璟心忽地一緊。
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過於感情用事,凡事以大局爲重,所以回到帝都後強忍着對敬妃的擔心先去了遙皇那邊,加上之前蘇瑾琰也沒多說什麼,所以根本沒有考慮敬妃是不是安好的問題。偶遂良的自責語氣讓易宸璟心裡一陣驚慌,顧不得繼續追問,推開體格魁梧的老將軍衝進敬妃房間。
“殿下……”
“五皇子……”
臥房裡,臉色極差的敬妃正睡着,牀邊玉澈、錦昭儀看見易宸璟回來面上卻笑不出,低下頭暗自垂淚。易宸璟最不願與哭哭啼啼的女人打交道,索性斂起衣角坐到牀邊,緊緊握住敬妃的手。
手很涼,涼到易宸璟骨肉裡,心痛欲碎。
“孃親,是我,我回來了。”
易宸璟伏在敬妃耳邊低語,喚了半晌,敬妃似是轉醒,睜開眼空洞地望向牀榻頂帳,茫然表情就好像不知道眼前正是朝思暮想的兒子,兩行清淚順着眼角臉頰滑落枕邊,一聲悲過一聲:“璟兒……璟兒……我的孩子,我的璟兒……”
“孃親?我在,是我啊,我是璟兒!”
敬妃依舊對易宸璟不理不睬,一邊哭一邊叫着他的名字。恐慌瀰漫,易宸璟伸手在敬妃無神的眼前晃了晃,毫無反應。
白綺歌心一涼,詢問目光看向玉澈。
“玉澈無能,玉澈廢物,沒能照顧好敬妃娘娘!小姐打死我吧!打死我吧!玉澈辜負了小姐的囑託!”幾近崩潰的玉澈撲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兩隻手狠狠抽打着自己,轉眼間臉頰就腫起老高。
對白綺歌而言,玉澈就像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看她如此自是不忍,忙拉住玉澈的手把人拽起:“好好說話,這是鬧什麼?”
玉澈泣不成聲說不出來,還是旁側偶遂良愧疚地道出原委:“陛下派我帶着百名禁軍去山中保護敬妃娘娘,一次刺客偷襲時說殿下已經死在靈芸城,敬妃娘娘聽了之後……之後敬妃娘娘就一直這幅模樣,天天叫着殿下的名字,說什麼問什麼都沒有反應,眼睛也哭得看不見了。”
不用太醫診治也知道,敬妃這是急火攻心、悲痛欲絕,因過度思念兒子竟然生生哭瞎眼睛,失了心魂。
這就是母親,堅強起來可以用單薄肩背爲兒女撐起一片天地,軟弱起來,親生骨肉的一個噩耗便可以將整個人徹底擊垮。
“我在故鄉時聽聞有人得過這病,說是隻要不受刺激慢慢就會轉好,現在殿下回來了,謠言不攻自破,我想只要殿下多陪陪敬妃娘娘讓她知道自己還活着,用不了多久敬妃娘娘就會恢復的。”白綺歌撒了個謊,看似在對着玉澈和錦昭儀解釋,實則是說給易宸璟聽,一來易宸璟十分孝順,她不想見他因此雪上加霜;二來,她真的很擔心剛剛纔平靜下來的易宸璟再度衝動,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
白綺歌的擔心似乎有些多餘,易宸璟沒有預想中的悲痛,握着敬妃的手沉默許久之後忽然擡起頭看向偶遂良:“父皇知道麼?”
偶遂良搖頭:“陛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沒敢告訴他。”
怪異笑容忽地浮現在易宸璟冷俊面容上,像是冷笑,又帶着幾許茫然:“就算告他,他會在乎麼?罷了,煩請偶將軍跑一趟吧,免得日後父皇怪我隱瞞實情。”
“這……好吧,我去告訴陛下。”偶遂良遲疑片刻點點頭,稍作猶豫,滿是老繭的手安慰地拍了拍易宸璟肩膀,“我會讓太醫們過來給敬妃娘娘仔細診治,你該休息就休息,別熬垮了身子——白丫頭,你比他懂事,多勸勸他。”
偶遂良這幾句話都是打心眼兒裡說出的,沒有敬稱,沒有無意義的寒暄,一字一句都是對晚輩的關心。白綺歌點頭送偶遂良出門,才走出門口不遠,偶遂良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滿面嚴肅。
“丫頭,你若是真爲了他好就別慫恿他做多餘的事,當個本本分分的女人,莫生事端。”
“偶大將軍此話何意?”白綺歌不動聲色。
“陛下還未到老眼昏花的年紀,北征中發生過什麼事沒有一件能逃得過他法眼。如果你只是白家後代倒無可非議,可你是我大遙國皇子妃,有些事,你能做也不該去做。”淡淡嘆了一聲,偶遂良語氣雖嚴肅卻沒有一絲半點的敵意,完全是勸告的口吻,“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白綺歌站在原地目送偶遂良離去,眼裡泛上一片迷霧。
這是在警告她不要插手皇位爭奪之事麼?還是指她在剿滅霍洛河汗國時未得皇命披甲上陣、壞了遙國軍中無女將的先例?聽偶遂良話裡話外的意思,遙皇對所發生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其中也應該包括易宸暄阻擾易宸璟立功、破壞北征大計等,那爲什麼還要如此偏袒易宸暄甚至不惜讓另一個兒子失望而歸?
真的,就只是因爲遙皇疼愛易宸暄?
儘管遙皇所有決定都充分地表明瞭這一點,白綺歌還是無法完全相信,看那雙與易宸璟七分相似的深邃眼眸,便是渾濁也心機暗藏,只怕事實與他們看到的不盡相同——她還記得,那時大冬天被謹妃陷害落水,遙皇見到滿身冰碴的她和易宸璟時是多麼心疼的語氣,與任何一位慈愛溫柔的父親無異。
深宮皇家,恩怨交雜,恨在笑容之下,怕是愛也不能明述吧?暗中藏着多少不能公開的秘密,只有自己知曉。
只是不知遙皇對易宸璟的父子親情到底是真是假罷了。
回到房內,敬妃已經再次入睡,易宸璟不捨地放開敬妃的手塞回被褥中,目光始終流連在蒼老憔悴的面容上不願離去。
“夜深了,你也該休息休息,敬妃娘娘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有玉澈照顧着不會有問題。”白綺歌推了推易宸璟,手掌輕輕覆在疲憊鬆垮的肩上。
“我知道,等孃親睡熟了我就走。”
孩子對於母親的依戀究竟有多深,未曾在父母呵護下長大的白綺歌沒有體會,但是看易宸璟沉鬱擔憂的眼神便清楚,這會兒是叫不走他的。其實說到勸慰的話白綺歌並不拿手,這種事還是素鄢——瘦削身影猛地轉身,玉澈和錦昭儀被嚇了一跳,直愣愣地望向白綺歌。
“素鄢姐姐呢?怎麼只有你們兩個在?是不是素鄢姐姐出了什麼事?”白綺歌恨不得痛罵自己一頓,回來這麼半天了,居然連少個人都沒有注意到!
玉澈和錦昭儀對視一眼,提心吊膽地壓低聲音,彷彿怕被易宸璟聽見:“素鄢……素鄢夫人沒和我們一起回來,我們跟着偶大將軍從城郊荒屋逃走時與素鄢夫人失散了,那之後就再沒見到過她……”
“什麼叫失散了?大活人也會看丟嗎?!”白綺歌又急又怒,音量不由提高許多,“現在呢,有沒有派人去找?”
“偶大將軍已經派人四處搜尋了,可是、可是到現在也沒有消息……小姐,小姐你先別生氣着急,也許……也許素鄢夫人是和不棄公子一起走了也說不定啊!”
不棄公子?難道是……
蘇不棄?
深深吸口氣,白綺歌恢復冷靜:“玉澈,你說的不棄公子可是與蘇瑾琰長相相同那位?”
玉澈用力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小姐也知道他嗎?就是那位不棄公子,有壞人來的時候都是不棄公子和蘇瑾琰在保護我們……不過後來蘇瑾琰那傢伙又變壞了,給不棄公子下藥,打傷偶大將軍,還把敬妃娘娘給劫走。”
若有所思點點頭,白綺歌稍稍鬆口氣。
蘇瑾琰此一時彼一時暫且不提,蘇不棄倒可以確定並非壞人,雖然那兄弟二人身份不明,蘇不棄卻是一直都在保護她的,如果素鄢真是和他在一起,想來應該會很安全。
從上次在鴻雀原出手相救到這次蘇瑾琰給蘇不棄下藥,很明顯這兩兄弟目標是有分歧的,蘇瑾琰曾坦言所作所爲是爲了易宸璟,那麼蘇不棄呢,他是爲了誰?蘇不棄與蘇瑾琰的交談曾經透露二人受同一人命令,又爲什麼會有不同選擇?
更重要的問題是,蘇不棄會把素鄢帶去哪裡?
牽涉的人越多,謎團愈發巨大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