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夜半私語時

青都,朱雀大道東街,松柏巷口,涼王府。

葉廉清終於等到葉廉赫從宮裡出來,聽得門房來報直接用了輕功趕到正廳外,恰好撞上進門的葉廉赫,一字眉緊蹙:“大哥,聖上怎麼說?”

葉廉赫將手諭遞過去,龍眉虎目染上一抹擔憂:“阿清,你要當心,定要完好無損地回來!”

葉廉清擡起埋在聖旨上的腦袋,略略一笑,眼裡多了幾分戲謔,讓氣氛不那麼悲傷:“大哥,你說笑了,上戰場這回事,如何能保證生死啊?”

葉廉赫看不得她這般無所謂的性子,語氣帶了薄怒:“正經一點,此次許谷主能在不確定的情況下給你傳訊,定然是十分危急,你一個女子,壓力太大了。”

葉廉清不滿地瞪着他:“大哥,我是軍人,然後纔是女子,何況當下,即便是男子的端木熙,不也面對隨時可能喪命的風險嗎?”

葉廉赫自知措辭不合適,又換了一句解釋道:“你該知道我不是小瞧女子的人,我是擔心你的安危。”

葉廉清拍了拍他的手臂再次笑着:“大哥,你也該知道軍人的職責是什麼,又何須因爲我們是至親便這般擔驚受怕?”

葉廉赫白了她一眼:“不擔心纔不正常好吧!”

葉廉清挑挑眉,呵呵一笑,沒有再跟他爭執什麼,而是回了自己車騎將軍府的梨園,蹲在書房就是一天,差點兒準備把沙盤地勢圖盯出窟窿來,擦了玄鐵槍,又擦畫影劍,直至下人敲門,彙報說兩位將軍和騎營校尉已到府上,這才說了句:“請他們過來。”

門被下人打開,走進三個人,又被合住,三人一齊單膝跪下——

“末將江梧參見副帥!”

“末將江桐參見副帥!”

“漆雕慕遠參見副帥!”

葉廉清還在看地圖,與往常不同,沒有擡頭:“都起來吧,坐,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句話,務必保密。我收到密信,中原有人通敵,諸位皆知,通敵意味着北境的端木軍會遭伏,北狄若南下,燕州便危在旦夕。”

江桐的屁股還沒來得及捱到椅子就“騰”的直起了身子,若非平日裡天天跟大哥過招,這腰怕是不能要了,眉骨上的兩條細八字眉簡直要飛起,偏生那對垂淚眼霧氣騰騰像是受了委屈,而語調卻極爲嚴肅:“副帥,如何得知不是有人混淆視聽,故弄玄虛?”

葉廉清總算放下手中在地圖上描畫的自制炭筆,正色望着三個部下,將目光定格在還只顧着齜牙咧嘴的江桐身上,聲音冷冽:“你以爲是誰給我的信?是許鬧!”

江梧淡然的眸子瞬間渲染了憂慮,繼而換成肅然:“凌風谷主?那副帥有何籌劃?”

他們是知道的,許鬧的凌風谷乃武林第三大派,消息網不輸秦樓和棹隱煙波,甚至更甚,所以,凌風谷的消息出錯率極低,凌風谷主許鬧與副帥是私交甚篤的密友,如果不是有極大的把握,不會輕易傳出這類信息,因爲許鬧同樣不希望副帥丟了官職。

葉廉清坐在黃花梨木椅上,神色凝重,嗓音低沉:“我已彙報聖上,聖上下了密旨,不論真假都要我去一趟燕州城,以巡查邊境之名,帶四千人作爲先鋒。我找你三人來是想告訴你們,此一去,恐未有歸期,要不動聲色地安撫好家人,安頓好上下老小。慕遠先留下,率逆風營儘可能多多地準備炸藥,隨時統領逆風營出征,大哥會在青都十二時辰待命,一有消息便會立刻通知你,你要先於蒼甲軍開拔,援助燕州。”

漆雕慕遠抱拳行禮,臥蠶眉緊皺,小鹿眼透露着擔憂:“屬下領命!只是,副帥,情形危急到此等地步了嗎?”

葉廉清的柳葉眼淡淡掃了掃幾人,聲音宛如嘆息:“許鬧只說令氏一族叛國,其他詳情需時日一探究竟。但我們不能等死,若是虛驚一場便罷了,就怕漠然置之最後只能坐以待斃!”

她此刻是相當懷念科技時代,不管是用通訊還是軍事,都可以快速交流戰況,古代只有依靠人力馬力,因爲信鴿大多時候會被敵方射殺,而被馴服的老鷹少之又少,何況還得對方認路認人才行,不是隨便讓它去哪裡就能去哪裡,畢竟不是GPS。

江梧再次發言,眉目冷硬:“但副帥,假如有驚無險,您這般興師動衆,只怕官位不保。”

葉廉清一字眉擰成了一個團,毅然決然:“官職丟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浥朝若失了燕州,中原便無勢可擋,丟的就是半壁江山!”

三人幾乎可以從副帥的眉目間、語氣中聽來正氣凜然,辨得赤膽忠心,記得他們曾問過副帥,如何做到時刻懷揣着堅定不移的信念,副帥告訴他們,信念堅定就要有信仰,而蒼甲軍的信仰就是——忠於國家,忠於百姓!

葉廉清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說:“都趕緊回去吧,卯時出發,時間不多了。”

因爲需要帶秘密武器,不能叫老百姓看到,更不能讓朝中圖謀不軌之人發現,所以即便深秋天黑的早亮的晚,依舊讓他們入了戌時纔來,行軍點卯,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只是,他們今夜怕是要一夜無眠了啊!

竹塵賦待幾人離去才奪門而來,步子帶着急切與驚慌:“阿秦,我也要去燕州,跟你一起去,這次不能拒絕我,倘若你不肯,我就偷偷跟着!”

葉廉清第一次見到竹塵賦慌亂成這個樣子,彷彿這次不跟着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似的,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容——就是那種分明笑不出來,還在硬撐着擠出笑容的模樣,眸子多了一絲溫情暖意,夾雜着幾分宛如南方梅雨季的溼氣:“你也感覺到這次不一樣了?在收到許鬧來信之前我就心慌意亂睡不着覺,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是那種在戰場多年即將大戰、死戰前夕的煩躁。我們還不知曉端木軍的具體情況,念卿說北狄很可能會用毒,一旦用毒,端木軍十萬大軍將毫無抵抗之力,而最重要的是,端木熙他們到現在爲止,根本毫不知情……我還擔心,他們的兵力防禦圖會被偷,如此一來,簡直就像砧板上任由宰割的魚肉,來不及作任何反擊便要血染疆場了。”

竹塵賦攬住她的肩,輕聲安慰:“阿秦,別想了,一切還未發生,不要讓自己這麼緊繃,累垮了怎麼辦?”

葉廉清擡頭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和三叉神經,長呼一口氣:“我實在睡不着,這樣未知才更焦慮,知道實情好歹可以商量如何部署,如今這般,真的像看着戰友等死卻無能爲力。”

竹塵賦不願她再胡思亂想,直接拉着她出門:“既然睡不着,我們就出去散心,我記得十二年前你跟許鬧一起在太尉府和慶陽王府屋頂偷窺,當時挺開心的,今天我們換個地方。”

葉廉清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被竹塵賦拽到了江家,好嘛,腳下就是江梧的梧桐雨歇,揭開瓦片撥開草墊子,兩抹身影相擁在一起。

徐小南今年二十四了,與江梧剛成親一個月,她的聲音好聽極了,人是江南鳶州人,嗓音亦如同江南的夜鶯:“大哥哥,我聽人說去疆場前都要留個種,你……”

江梧眉如青山,眸似幽潭,臉上有片刻的震驚和詫異,旋即輕聲呵斥:“胡說什麼,我們只是隨副帥巡視邊境,不日便回。”

徐小南努了努嘴,又撇了撇嘴,脣角垮下來,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着,然後擡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你跟隨葉二公子十幾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那麼多,唯獨今夜,你跟二弟一起給爹爹磕了頭,還是三個響頭,我不信爹爹沒有疑心,不過是不願點破罷了。”

江梧神色晦暗不明,仍然不肯順着她的話說:“沒有,我們真的是視察燕州,你不信的話,我可以問副帥要聖上的手諭。”

徐小南緊緊抱住他,甜膩膩的嗓子說着黏糊糊的話,花瓣似的柔脣貼在江梧耳邊:“大哥哥~我喜歡你呢,很喜歡很喜歡……大哥哥,南兒想你了呢……”

江梧瞬間明白了徐小南的用意,艱難地吞嚥着口水,努力平復心緒,緩了一口氣才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哄騙般柔聲笑道:“南兒,睡吧,我明日走得早。”

徐小南素淨的小臉紅的像塗了胭脂,滿眼尷尬,手足無措地瞅着他,抿了抿脣,眼睛眨啊眨:“對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江梧一眼便看出她誤解了自己的本意,以爲自己責怪她,霎時心疼極了,低頭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唯恐自己欲罷不能,而後溫柔地看着她,嘴角還有甜蜜的笑意:“難爲你不喜房事還故作親近,這是上次跟着二弟去青樓學的吧?以後不準再去了,你要是想知道的更深入,等我回來,我把洞房花燭的那夜再仔仔細細地給你溫習一遍,然後換個花樣。”

徐小南懵懵懂懂的瞅着他,臉頰火燒過一般紅的要命,不知怎樣接他的話,只好呆呆地瞅着。

江梧將她打橫抱起,自說自話般寬慰着她:“我們睡吧,洞房夜一瓢合巹酒給你灌得暈暈乎乎,你什麼都記不太清楚。說起來,我們成親一月,除卻你癸水及癸水的後三日,只剩十九天,寥寥數次,你不必壓力過大,孩子會有的,這事兒得看緣分,你身子最要緊,孩子可以沒有,你不能有一點閃失。”

徐小南糯糯的聲音答應着他:“好,那我等你回來,見識見識你的新花樣。”

江梧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吹滅燭火時都險些岔了氣,躺下應承着:“好好好,我的南兒也變得越來越有婦人家的風韻了~”

徐小南心中是擔憂的,不知爲何,她想起爹爹夜間的自言自語——“該來的總會來,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兒子,你們是將軍,爹不會攔着你們,只求跟着葉副帥能守住邊境守住燕州,浥朝的半壁江山不容有失啊!”

她心裡一個激靈,把江梧抱的更緊了些,她不懂軍事,但從兄弟二人和爹爹眉眼間的留戀,此戰大約會一去不回吧……如果是,這很可能是她最後一次擁抱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男人。

記得當年從江南迴來,她就不敢接近任何男性,江梧作爲副帥主將觀察非常敏銳,很快便命令不拘小節的江桐收斂一點,就這樣始終三尺之遠保持了一整年,她對江梧的戒備慢慢少了,也逐漸喜歡了江梧。

她不能接受男女之間的親近,江梧也只是當小孩子一樣衝她摸摸頭,一臉的寵溺讓她緩緩淪陷,過了兩年爹爹給江梧着手安排娶妻,她心裡很難過。江桐來找她去東市玩也沒有心情,江桐雖然大大咧咧,但作爲副帥副將,對懷疑的直覺是有的,經不起纏問便簡單說了幾句。

江梧從來沒有見那些爹爹精挑細選的姑娘們,自古文臣武將互相看不上,江梧更是每天泡在軍營,後來江桐告訴她,江梧跟爹爹拒絕了所有的官宦之家,讓她主動一點。

鬼使神差的,她繡了荷包給江梧的當天,心事宣泄而出……可是成婚是要洞房的,她跟江梧手都沒有碰過,每次她想嘗試着去牽手,最後牽的都是江梧的袖子,江梧卻因爲她主動牽他高興了一宿,次日訓練沒精神,被葉副帥狠狠教訓一通。

就這樣因爲無法親近,婚事一拖再拖,江梧太忙對她關心少了些,她開始慌亂地跟江桐請教,江梧出了個餿主意——去青樓學習,然後沒想到紅牌價錢太高,她倆沒帶錢,自己又由於扭扭捏捏被老鴇發現了女兒身轟了出來,摔傷了手臂,去了敦善坊天氏醫館,天譽先給她治了傷,江桐說是去找銀子許久未歸。

一個時辰後,江梧渾身是血地被一個姑娘連拖帶拽地送進來,姑娘不過十十幾歲,眼淚簌簌,直說她採藥遇到了大貓,江桐救了她受了重傷。她也擔心壞了,江家就這麼兩個兒子,直直一夜後,江桐不發熱了,傷情纔算穩定下來,她們都鬆了一口氣,那姑娘衣不解帶地照顧江桐,慢慢的,她在二人眼中看到了與恩情不一樣的神采,那是心悅之人的歡喜。

江桐很是保密,她也沒有多言,覺得這樣順其自然挺好,經過此事她似乎想通了,有什麼坎不能邁過去呢?心裡的恐懼卸下來就開始渴望自己與江梧也能跟天南星和江桐那樣無拘無束,破天荒地跟江梧提了婚事。

徐小南被江梧擁在懷裡,想着過往的種種昏昏欲睡,江梧卻是睡不着的,他聽着徐小南呼吸漸平緩均勻,起身去了江桐的鳳棲梧桐,江桐不在,他只好回了自己的梧桐雨歇,最後仿若想到什麼,提着燈籠往後門走。

梧桐雨歇暗了下來,僅剩一點稀疏的星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被一朵薄雲遮住的彎月散發着淡淡的亮光,無精打采的掛在天空,給本就寡淡的夜色平添了一絲寂寥和一分孤獨,不知是在預示着什麼,遠處傳來幾聲烏鴉的鳴叫。

葉廉清漫無目的地走過朱雀大道,過南東巷至前井巷,行至緊靠松柏巷的最末處的一座小院,正欲轉彎離開,卻聞一道熟悉的聲音,那嗓音在寂靜的深夜顯得尤爲清晰——

“你爹區區正八品的御醫,如何高攀我這從三品的將軍?!”江桐盛氣凌人地站在巷尾,出口就是傷人極深的詆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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